正文  第十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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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從微開的車窗縫中穿進來,掃過沈羽晨的臉龐。初冬的風凜冽而幹燥,一點兒也談不上溫柔。
    沈羽晨緩緩睜開眼睛。睡了不長的一覺,他的酒醒了一半,但大腦運轉還是有些不靈,以至發現自己置身於飛馳的車中時,沈羽晨還以為自己被綁架了。
    “醒了?”
    沈羽晨來不及辨識說話聲便嗅到了熟悉的煙味,這氣味來自林峰產生的二手煙。
    “是你……”沈羽晨坐直身子,揉揉發痛的頭,“我怎麼……”
    “你那個姓鄧的助理托我送你回去。”林峰為沈羽晨解釋現狀,“你倒好,喝完倒頭就睡;我難得來一次,什麼也沒喝還得當一回義務司機。”
    “夏生跟你說什麼了?”鄧夏生和林峰變成了好朋友?沈羽晨對這個命題感到懷疑。
    林峰轉過臉來,打量著沈羽晨不知是因為酒醉還是風的緣故而染上紅暈的臉。
    “他說,讓我好好欣賞你的表情。”
    沈羽晨不再作聲,好像在琢磨這句聽上去像是玩笑的話。
    “為什麼喝這麼多酒?被我放鴿子的時候也沒見你喝這麼多。”林峰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原因。
    沈羽晨的身形微微一滯。“……夏生沒告訴你?”
    “他隻說,那是你的家務事。”
    一直與林峰保持著平心靜氣的對話的沈羽晨到這裏突然像是某根神經被點著了。“什麼‘家務事’?”沈羽晨驟然提高了聲調吼道,“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家,哪來那麼多‘家務事’?”
    專心開車的林峰冷不防被沈羽晨的嗓門嚇了一跳,為了安全起見,他把車停在路邊。沈羽晨不給他回神的機會:
    “你們不要都來可憐我行不行?有家怎麼樣,沒有又怎麼樣?我還沒落到需要你們說那樣的話來安慰的地步……”
    “你衝我歇斯底裏什麼?”林峰終於插上了話,無端被沈羽晨當成出氣的對象讓他看上去很是惱火。“別把自己看得那麼偉大好不好?誰有哪個閑工夫來安慰你?那兒就是你的家,而你被收養的事實也沒法改變——想不要別人可憐,除了你自己堅強起來,沒有別的辦法。”
    方才氣勢洶洶的沈羽晨仿佛兜頭被澆了一盆涼水。他毫無征兆地爆發,又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不堅強嗎?”沈羽晨木然地喃喃自語,“我還……不夠堅強嗎?”
    林峰見沈羽晨神色不對,正欲開口,沈羽晨突然打開車門衝出車外,又立馬摔上車門。
    “喂,你去哪兒?”林峰愣了一下,連忙發動起車子,此時沈羽晨已經跑出去不短的距離。林峰想了想,又停下了車。
    算了,先隨他去吧。
    沈羽晨漫無目的地走著。殘存的醉意早已被寒風帶走了,在人們都已酣然入夢的午夜,沈羽晨異常清醒地審視著這個睡著的城市。
    濃黑的天幕上,星星毫不吝惜地放射著光輝。馬路兩旁的路燈整齊地列著隊,橘色的燈光照亮它們各自腳下的一方地麵。好像有人曾將路燈比昨天上的星星,無聊,沈羽晨暗想。不屬於同一世界的事物可以放在一起嗎?或許在詩中可以,但在現實世界,這樣做顯然不如詩中來得協調。
    很快,沈羽晨就發現了佐證他論點的例子。一側的人行道上,已經歇業的商店門前坐著一團黑影,路燈昏黃的餘光照亮那影子的半邊。沈羽晨可以辨認出那是一個人。他向前幾步,走近那人影。
    那是一個女人。過長的頭發遮住了眼睛,看不出是睡著還是醒著。她懷裏攬著個孩子。孩子安靜地由母親抱著,眼珠卻不安分地轉動著,打量著深夜的世界。
    沈羽晨來到那對母子近前,他看清了,女人的眼睛微睜著,視線伸向前方的某一點,沈羽晨的到來似乎並未激起她任何反應。女人麵前的地上放著一隻搪瓷的飯盒,裏麵散著一些1角和5角的鈔票,還有幾枚硬幣。
    沈羽晨望了望遠處徹夜不眠的霓虹燈。這些人,明明就生活在這個城市裏,卻無法融入霓虹燈的光芒之中。
    他們的生命,就維係在那些霓虹燈光裏走出來的人們信手丟下的施舍中。
    我也一樣,隻能靠別人施舍過日子。
    沈羽晨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衣袋裏。他的動作似乎終於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渙散的實現集中在沈羽晨身上,像是在期待著。
    沈羽晨的搜索結果令他大為失望——口袋裏隻有一塊不知何時放進去的巧克力。裝著錢的皮包扔在車子裏了。想要若無其事地走開也可以,但從一個已經準備好要接受你施舍的乞討者麵前走開勢必顯得很不紳士。
    沈羽晨想了想,從口袋中掏出巧克力,朝女人懷中的小孩彎下身子。孩子閃動著一對好奇的眼睛,打量著沈羽晨手中的東西。沈羽晨將巧克力遞到小孩麵前,孩子本能地伸手去接,遲疑了一下,又縮回手。
    “來。”沈羽晨再次晃晃手中的巧克力示意。孩子終於攤開小手,讓沈羽晨將巧克力放在他的手心裏。看著孩子擺弄著手裏的新鮮玩藝兒,沈羽晨不覺笑了一下。
    視線無意識地掃過地上的搪瓷缸,沈羽晨突然回過神,巧克力代替不了人民幣,他還是給不了這對母子需要的東西。想到這裏,沈羽晨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愧疚,他對那母親頗尷尬地一笑。女人並沒有任何過度的反應,既不拒絕也非不屑,隻是略略地向沈羽晨點了點頭,那應當就是她表示感謝的方式。
    離開這對乞討的母子時,沈羽晨才意識到自己破了立下的誓言。他曾經發誓,不向自己遇到的任何一個乞丐施舍。用同情收買別人的自尊,這種工作沈羽晨做不來,在他自己的尊嚴坍塌之後,在他一切號稱為自己的追求都失去意義之後。
    沈羽晨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對母子還坐在原地,母親依然如故,看不出表情,孩子仍然把玩著那塊巧克力——也許他並不知道那是吃的東西,而把它當成一件玩具,髒兮兮的小臉上綻著毫不掩飾的笑容。
    那笑容宛如夜霧中的鍾聲。沈羽晨心頭一蕩。
    那毫無疑問是高興的笑。事實上,那對母子並不在乎尊嚴問題,對於沈羽晨的施舍,他們欣然接受。
    或許我……一直都在以己度人?
    我所擁有的東西,住房,學校,留學的經費,一直到完成學業,坐上這個眾人可望不可及的位子,這些全是父親給我的。我隻是眾多待選的孤兒之一,是挑寵物一樣反複比較之後被相中的幸運兒。於是現在的沈羽晨誕生了,作為這份幸運的交換條件,他失去了原先的沈羽晨所擁有的一切,除了被選擇的權利。
    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沈羽晨緊了緊衣領,天似乎突然變冷了。
    胸口有些發悶。沈羽晨苦笑了一下,喝了這麼多酒,卻還是衝不走梗在胸中的積鬱。
    沈羽晨不再計較沈君東的話有多刺耳,他所知道的是,雖然難以忍受,卻無法反駁。沈羽晨自己也常常想,假如父親沒有帶他回這個家,自己現在身處何地、變成什麼樣子還未可知。
    換言之,如果當年父親選中的是別人,那麼那個人就是現實中的自己,姓沈,名字可能是……沈羽晨。
    倘若真是那樣,也隻是兩個人的人生軌跡交換了而已,父親不會知道,沈君東不會知道,鄧夏生不會知道,林峰當然也不會知道。地球照舊慵懶地俯視這些在它胸膛上紛擾的生靈,不會去在意這種微乎其微的細節。
    那我該怎麼辦?我該怎樣證明自己的存在?想到這些假設,比死還可怕的孤獨便會充斥整個身體。沈羽晨慶幸這些隻是假設,隻有這種時候,沈羽晨由衷地認為被父親選中是件幸運的事,甚至覺得接受施舍也無所謂。
    我的自尊,隻是表麵文章嗎?我的內心也在期望被同情嗎?
    「被別人可憐和一個人關起門來哭,哪一個滋味更好受?」
    沈羽晨澀澀地一笑。沒錯,他在那時候已經發現了我的迷惘。
    坦率地說,比起孤獨,在人前我更容易掉下眼淚,特別是……他的溫柔總是讓我想哭。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溫柔不是人世的常態。所以我必須在有限的溫柔中找到支撐點,否則,一切溫柔對我而言,都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噓寒問暖。
    「……除了你自己堅強起來,沒有別的辦法。」
    真糟糕,又……被他搶先說了出來。
    風吹得眼睛發酸,沈羽晨抬手揉揉眼角。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即使有路燈,空寂的街道還是十分昏暗,落盡葉子的樹枝的影子在不明亮的燈光下被拉得很長,顯得有些突兀。昏沉的色調令沈羽晨莫名產生了倦意。他回過身,下意識地想要尋找來路。十幾米外的路燈下,一道靜止的人影同樣被拉得很長。沈羽晨的目光沿著影子的方向從地上抬起。
    “你的氣差不多該撒完了吧?”
    沈羽晨有自信,即使四周再暗,他也不會認錯那個人。他站在原地,眼中泛酸的東西呼之欲出。
    林峰走近,他看到了沈羽晨眼裏的潮氣。
    “怎麼了?酒還沒醒嗎?”
    沈羽晨胡亂拭了一把臉。“……早就醒了。”
    “那回家吧,我困死了。”
    林峰不帶一絲猶疑輕鬆出口的“家”,終於令沈羽晨頓悟:原來有時候,被施舍也是一種幸福,就算明知身心會被支配也無可奈何。
    那是……名為“愛”的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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