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自那日跑出後，竟幾日也不來我房裏，我也不去管她，隻一迄想著夢中情境。原先都隻見那骷髏立於門外，卻不知為何這段時日又有不同進展，莫非是那骷髏向我講述它的遭遇不成？
    百思不解，我坐於秋千上，怔怔望著夢中骷髏立的院門出神。俄而，一道頎長的月白色身影入了院門，朝我而來，我仍不覺，隻任由視線隨其而行。
    那身影來到我麵前，用折扇在我頭上輕輕一敲。我驚得回神，卻原來是許明心，隻見他麵帶得色，正捉狹般笑望著我。
    我麵上一熱，知其必是誤以為我方才是看他出神，卻也隻得按下，福身道：“不知表兄到來，未曾遠迎，真是該死。”
    “哈哈，無妨，倒是難得見一次妹妹神思不屬模樣，真真三生有幸！”許明心笑道。
    我不欲多糾纏於此，便問道：“表兄今日不去詩會嗎，怎有空在家？”
    許明心卻眨也不眨望著我道：“詩會有何稀罕，那些個‘祿蠹’，哪裏及得上妹妹一根頭發！”
    我麵上熱意更甚，撇過頭去，勉力笑道：“表兄真是愛說笑。”
    孰料，許明心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
    我一驚，便要掙開。
    許明心緊握不放，說道：“妹妹，愚兄並非說笑，乃句句真心，名利皆流雲，哪有妹妹七竅玲瓏心來得可人？”
    我麵上早已一片飛紅，不由暗惱他言語孟浪。
    許明心又道：“妹妹，你可知伯父早已屬意招我為東床？那日廳上初見，愚兄便對你一見傾心，我倆……”
    我心跳不已，正感羞意連綿，腦中忽然閃過那日小妹咬牙氣道“我偏要自己作主！”模樣，一震，竟用力推開許明心，不顧他背後“妹妹，妹妹”叫個不停，跑回閨房。
    爹爹的意思，我早已猜得三分，但小妹的心意，我又何嚐不明？
    我與小妹自小便親厚，娘親早逝，爹爹並無再娶，家中大小事務少不得我要多擔待些，如今若為了許明心壞了我們姐妹情分，豈不是成了我這個姐姐的不是!
    幾日來心緒紛亂，不知是否因為如此，竟再無夢見那骷髏，隻是偶爾思及那夢中私逃男女，雖麵目模糊卻總有一股熟悉感，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哪裏不妥卻又說不上來，隻得作罷，丟開不談。
    這一日，數日不見的爹爹竟滿麵喜色地尋上門來，我忙奉茶讓座。
    隻見爹爹從懷裏拿出一件物事，笑道：“乖女兒，你且看看爹爹挑的吉日如何？”
    我定睛看去，見是一張紅紙，上書著我與許明心的生辰八字，並有吉日吉時等字樣。我唬了一跳，忙笑道：“爹爹，這是何意？”
    爹爹乜眼笑我道：“乖女兒，你就不必再隱瞞了，你與許賢侄的事，爹爹都知道了。”
    我怒道：“這是哪個作踐的小人造謠生事！這若是傳出去了，女兒還要不要活了？”
    爹爹忙安撫我道：“乖女兒，你且莫生氣，這是爹爹唐突了，無人造謠。你與許賢侄郎才女貌，兩情相悅原是好事，爹爹並非老學究，不會責怪於你。”
    聽爹爹意思竟是認準我倆有私情，我雖有意極力否認，卻瞞不過自己的心，隻得勉力說道：“女兒並無私相授受之舉。”
    爹爹道：“乖女兒，爹爹怎會不知你向來謹言慎行，非是孟浪之人，此事乃是許賢侄親口向爹爹稟明，許賢侄品貌風流、文采出眾，爹爹看著也覺喜歡，你也不必矜持，且看看這日子妥不妥吧。”
    未料竟是許明心向爹爹稟明，我雖心下猶疑，卻也有些暗喜，但不知采然那裏又是作何想？又見那吉日竟定在了下月，未免倉促，便道：“爹爹好狠的心，女兒還想盡幾年孝道，你竟迫不及待將女兒推出門去，況且采然終身也未底定，又何必如此急於一時？”
    爹爹歎道：“傻女兒，爹爹知你孝心，自古長幼有序，自然是先有你再有你妹妹，這城裏，哪個不知我女兒絕色傾城，蕙質蘭心，早些年你年紀尚輕，爹爹官小，人微言輕，生怕你們姐妹被人欺侮了去，不肯應允求親之人，如今隻怕你嫁得不好，哪裏就狠心推你出門了！”
    我道：“那便讓女兒多侍奉爹爹幾年，況且此事，還不知采然怎麼想呢。”
    爹爹笑道：“你有這份孝心爹爹就知足了，你妹妹也隻有為你高興的份，哪還能怎麼想？許賢侄如今雖隻是一介寒衣，但來年登科取士亦是早晚的事，如今更是得到了宰相大人的賞識，要認為義子呢，”說到此處，爹爹眉頭微皺，似有些不豫之事，“難得許賢侄對你情有獨鍾，爹爹自是樂見其成，促成你倆好事，爹爹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爹爹一番話將利害關係表明，我心知再多說亦是無用，隻是小妹那頭，又該如何收場？
    送別爹爹後，我料想小妹那邊應是聽到風聲了，便攜了挽翠往西院而去。
    到得西院，卻見廂房空落，竟是一院子人都不在。
    我無奈，隻得回轉。
    穿過後院花園之時，隻見滿園花草皆是枯敗之勢，恍然想起此時已是入秋，春花耐不住寒，自是早早凋落了。按下胸中惆悵之意，往東院而去，卻見廊邊幾株秋菊，開得正是燦爛。我立在花叢中，微拂花朵，不由抿唇微笑，秋風襲來，花枝招展，裙裾飛揚，不由心境豁然開朗。
    微轉頭，卻見挽翠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我道：“挽翠，有何事就說吧。”
    挽翠似是猶疑不定，終是咬咬牙道：“小姐，今晨奴婢在廚房裏聽說，二小姐那邊一早就備下了點心，要和許公子去城外南山上賞菊呢。”
    我手一顫，“哢嚓”一聲竟不慎折下手邊花朵，心下暗歎一口氣，將花遞給身後挽翠，道：“尋個瓶子好生養著罷。”遂往廂房而去。
    幾日來，府中漸有張燈結彩之舉，亦有那三姑六婆拿了各色物事來予我挑選，我心下雖有暗憂，但也漸漸喜上眉梢，隻是幾次去尋小妹，皆吃了閉門羹，我心下氣惱，索性丟開不管，倒是對爹爹那日說的許明心欲拜宰相為義父之事，卻不知為何不喜反憂。
    婚期漸近，我便也將諸事放下，隻一心待嫁。
    是夜，我早早打發丫頭們下去歇息，自個兒也安心睡去。
    迷迷蒙蒙之中，總覺黑暗中有雙眼正直直瞪著我。我掙紮著醒來，卻原來是小妹坐於我床前。
    我摸索著起來，披上外衣，小妹仍是怔怔坐著不動。
    我心中有愧，拉了她的手到房中桌前坐下，摸摸茶壺，竟還是溫的，便倒了杯熱茶放於她麵前。
    小妹卻不接茶，反手抓住我的手叫道：“姐姐，你為何要與我搶？”
    我掙脫她的手，口中斥道：“你胡說些甚麼！”
    “你分明一早知道我對他……我倆兩情相悅，你又為何棒打鴛鴦，橫刀奪愛？”小妹恨道。
    我心裏暗歎，又氣她顛倒黑白，道：“你糊塗了！我日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不似你天天不見人影，有何能耐棒打鴛鴦！”
    小妹卻不理我的暗諷，神情混亂，緊捏得我的手生疼，口中狠道：“到如今你還要騙我！明明是你到爹爹麵前捷足先登，搶了明心哥哥，說什麼長幼有序，我才不信！”
    我怒極反笑，道：“原來在你心裏，姐姐就是這樣的人，倒真真是我的好妹妹！”
    小妹眼中落下淚來，神情瞬間委頓，癡癡道：“我才覺得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呢！平日裏一副菩薩模樣，噓寒問暖，卻原來是這樣的奸巧小人！”
    我氣極，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又覺小妹話裏顛三倒四，心下怪異，便將茶推進小妹手裏，硬聲道：“我見你神誌不清，先將茶喝了，定定神吧！”
    小妹卻怔怔望著那杯茶，不久眼中浮上一抹厲色，神情漸漸堅定，將茶放進我手裏，柔聲道：“姐姐，我也不信你是那種小人，我不渴，你將這茶喝了罷，算是小妹向你賠罪。”
    我將茶接了過來，奇怪小妹態度變化之巨，不由帶了猶疑。
    小妹卻將茶推到我唇邊，道：“姐姐，你喝了罷，喝了我就信你沒有跟我搶明心哥哥。”
    我將茶一飲而盡，卻見小妹神情間有一絲慌亂，我問道：“妹妹？”
    小妹口中卻喃喃道：“現下我信了，姐姐你再也不會和我搶了。”正說著，眼中卻又滾下淚珠。
    我心裏奇怪，正待追問時，卻突然腹中一陣絞痛！
    我痛得彎下腰去，身子一歪，竟跌在了地上，我朝小妹伸出手去：“妹妹……”
    小妹卻別過臉去，道：“姐姐，我也不想，這都是你逼我的……”
    我隻覺自己跌進了五裏霧中，妹妹的態度讓我一頭霧水，卻又隱隱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我隻覺腹痛如絞，似比先前還要痛上十倍，我勉力將手撐在地上，口中叫道：“妹妹，你在說甚麼，我何嚐逼過你……”
    小妹轉過頭來，恨聲道：“到如今你還不肯承認，明心哥哥分明對你無意，你卻叫爹爹逼他娶你為妻，他感念爹爹恩情，不好拂逆，你，你……你怎麼如此不知羞恥！……我是你妹妹呀！”
    甚麼！這是怎麼回事？亂了，亂了，這其中有甚麼地方出錯了！
    我指甲在地上摳出血來，爬過去拉住小妹裙角，喘道：“我……我沒有，爹……爹爹說……”
    “你不必拿爹爹來壓我，爹爹糊塗，我可不糊塗，明心哥哥是我的！”
    明心？許明心！是了，是他，是他！
    我唇角慢慢滲出血絲，氣力漸漸流失，我拚著一口氣，道：“傻妹妹，真……真正騙你的……是許……明心呀……”
    “你胡說！”小妹像被踩到痛腳似的，瞠目瞪著我，又淒然撫著自己的肚子，臉上卻又露出笑容來：“明心哥哥斷不會騙我的，我已有了他的骨肉了……”
    什麼？！我的傻妹妹，你怎的如此糊塗！我目眥欲裂，恨不得一巴掌拍醒妹妹，卻又渾身乏力，心裏一陣一陣地鈍痛。
    小妹又道：“明心哥哥說了，若沒有你，我們就能一家三口共享天倫……是了，若沒有你就好了！”
    我心神俱碎，望向桌上那個茶杯：“那杯茶……”
    “是的，姐姐，”小妹蹲下來，扶著我的肩膀，眼中又落下淚來，道：“我在壺裏加了砒霜，西院蟲蟻多，明心哥哥給我的。”又放下我，推開我的身子，眼中狠厲一覽無遺，“姐姐，你去吧，你安心死了，我才能和明心哥哥雙宿雙飛，往後每年今日，我會去給你上墳的！”
    我拚著最後一口氣，猛地拉住小妹道：“我……我與你十多年的姐妹情分，竟……竟及不上一個許明心！”
    小妹似是唬了一跳，用力掰開我的手，匆匆向外跑去。
    我的手無力垂下，眼睜睜看著小妹慌慌張張跑出門外，死不瞑目！
    不，不！怎能如此，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用力在地上一掙，竟脫力飛了出去，身子穿過了桌椅！
    我怔怔立於房中，神思恍惚。
    身後傳來“喀喀喀”的聲音，我茫然轉過身去，卻見院門外骷髏直盯著我，雙眼窟窿裏汩汩冒出血水，舉起腳骨，似正要向我走來。
    猶如一道閃電劈中腦袋，我瞠大雙眼，前塵往事如走馬燈般閃過腦海。
    月光下，隻見狹窄小道中走來一男子，手中斧頭映著月光，發出冷冷的銀光！
    雜草叢生的墳頭，墓已被挖開，那人一把掀開棺材蓋！裏麵躺著個發長及腳踝，唇色鮮紅，十指尖尖指甲長及寸許的絕色女子！
    我蹬蹬蹬後退，跌坐在地上，是我，是我！那女子是我！
    那男子狀似深情般撫了撫女子雪白的臉頰，忽然舉起手中斧頭，一把砍了下去！
    “噗哧——”一聲，一股血箭飛出，濺上那男子的臉！
    月色映著那男子猙獰的臉，那臉，分明就是許明心的模樣！
    “咯咯咯……”我幹幹地笑出聲來，站起身，朝門外飄去。
    那一年，你我暗通款曲，海誓山盟。
    那一年，你我好事撞破，相攜出逃，逃至斷崖，我一躍而下，你並未隨行。
    那一年，我墳頭青草漸長，你娶了新媳，從我墳前經過，春風得意！
    那一年，我心懷怨氣，加之墓中水氣，屍身不腐，漸成僵屍；你深夜進山，開我棺木，將我碎屍！
    上一世，你負我！這一世，你害我！
    我朝院門口而去，那骷髏正汩汩冒著血水，我眼角滲出淚來，嘴角卻又笑出聲來，我將骷髏攬進懷裏，淚水滴進白骨，是了，是了，這是我的骸骨，這是我的屍身……
    忽然，骸骨漸漸消失，化成輕煙，融進我的身體。
    是了，你從我而來，自然要回我身軀！
    我立起身來，朝西院飄去。
    妹妹，你為了個男人棄我們十幾年姐妹情分不顧，我倒要看看，你們能不能長相廝守！
    我飄進小妹廂房，見她神情緊張，正靠在許明心懷裏哭得一抽一抽的。那許明心柔聲哄著她，卻又在她見不到的地方將嘴角慢慢勾起，眼裏透出詭異的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