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月色正好。丹陽被月光晃著眼睛，睡得極不安穩，眉頭皺著，臉上的紅痕也略略腫了。長夜漫漫，丹陽翻來覆去，倒也睡下了，過了好久，臉上火辣辣的感覺才消了不少。丹陽想想，大抵是做了什麼夢，夢裏有很多白衣服的人，自己穿梭在其中，在一個又一個人臉上逗留，卻找不到她想見時，又感覺有什麼清涼涼的東西正糊在臉上，頗為舒服。
    真的下雪了？丹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瞧見一個白衣的道士正小心翼翼給她抹藥。“先生？”
    明囅的手輕輕一抖，驚訝地看向丹陽，“醒了？”
    一瞬間，有一張臉從丹陽腦中一閃而過，什麼都沒有留下，隻有眉心的紅蓮花叫丹陽印象深刻，紅得像一團火，任她覺得心裏暖暖的。可丹陽不記得自己認識會在眉心畫蓮花的姑娘。
    丹陽皺起眉，苦思冥想起來，直到臉上突然多了一隻溫暖的手，她抬起頭，對上明囅擔心的眼。“丹兒，你怎麼了？”
    丹陽搖搖頭，“我，做了個噩夢。”
    明囅鬆口氣，“沒事就好。”
    丹陽眨眨眼，指了指她臉上的手，“你不把手收回去嗎？”
    明囅輕飄飄地瞅了一眼她的手指頭，“我就想放在這。”這本來是挺普通的一句話，明囅還以為丹陽會把這話當做一個玩笑，誰知道她的臉忽的一紅，視線飄來飄去，就是不敢看明囅的臉，半天吐出一句“也，也行。”
    見到丹陽害羞，大概是明囅今年見過的最稀奇的事情了。
    碧雲看著屋內親昵相依的兩人，不禁歎氣。如此對丹陽用心良苦，隻怕她第二天早上醒了就忘的光光，這個明囅也是可悲可歎令人同情。“怎麼就看上丹陽這個不開竅的傻丫頭了呢？”
    算了，這也不是她這個局外人能管的。
    碧雲轉身端著藥就走，才走到小湖邊就見默止憂止從析縷住處過來，鬼鬼祟祟不知說些什麼，瞧見碧雲更是膽戰心驚，唯唯諾諾就要行禮。“碧雲姐姐好。”
    “嗯嗯。”碧雲簡簡單單應了下，估計著怕是這倆個鬼靈精又是偷偷看了析縷沐浴，看這反應隻怕是沒看成反被發現了？
    “聽說碧雲姐姐的妹妹來訪，憂止還以為姐姐今日休息，不想姐姐這般盡責。憂止慚愧。”
    “妹妹言重了，嗬嗬。”她們這是以為這藥是給析縷送的嗎？碧雲裝作憂慮之態，“近日少爺時時心緒不寧，想來是操勞過度，未曾休息。我才……”
    默止憂止目瞪口呆，“姐姐果真是關心三少爺，得到少爺寵愛也是應該的呢！”
    “啊……啊？”碧雲傻了。寵愛是個什麼東西？怎麼還……還……
    默止掩麵而泣，“少爺一直就對碧雲姐姐關懷有加，常常詢問你在相府住的可好，可想家了，可有親人來訪，還日日夜夜望著姐姐情深似海……還……還，囑咐我們幾個丫頭要好好看著姐姐，免得姐姐有什麼事沒人照應……嗚——”
    “……”碧雲默默把手帕遞過去。
    “謝謝姐姐，嗚——姐姐這般心人美好，怎麼都比得上那個輕薄少爺的侍女！”
    “嗬嗬……”這還真笑不出來。
    “姐姐既然得少爺這般青睞，難道少爺的那件事也知道了？”
    “知道知道！”她若說不知，指不定給她定個對不起析縷少爺一片真情雲雲的罪名。
    憂止如釋重負，“今天夜裏，我和默止聽見少爺說要潛入將軍府刺殺秦將軍，正擔心呢，姐姐你這般安心想來是知道此行無礙了……姐姐？”
    “刺殺秦叔叔？”碧雲一愣，青陽是說秦叔叔有謀反之心必須早做打算，居然，居然……“怎麼這麼快？”
    “姐姐，你不知道嗎？”
    “可惡，析縷那個笨蛋！”碧雲把藥推給憂止，立馬拉著裙子跑了。隻剩下憂止默止在哪兒發愣。
    “姐姐這是……”
    “難道是。去找少爺了？”
    “姐姐竟是這般愛慕少爺呀，我們真是比不上呀，嗚——”
    “還有還有，姐姐方才稱秦大人為叔叔，難不成姐姐是位千金大小姐，為了少爺才來此委身做丫鬟？”
    “姐姐果真性情！”
    碧雲一路順著小路進了將軍府的後花園躲過來回巡邏的士兵越覺得這裏古怪，不過是個將軍府，弄得比皇宮還戒備，看來青陽的預感是對了。可是，析縷在哪兒？碧雲想了想，翻身上了屋簷，一路疾走，到了正廳之上，才見一個穿著黑衣的影子正偷偷看著地上的動靜。
    居然一個人來了。碧雲氣急，雖聽青陽說析縷文武雙全，但也好歹是相府的三公子，怎麼這麼隨便？碧雲趕緊奔過去，一把抱住析縷的脖子往下麵的花叢一滾。
    兩人平安落地，碧雲不等析縷發作，握拳捶了一下他胸口，“你怎麼這麼魯莽，不知道將軍府危險重重，還隻身跑過來犯險！”
    “碧雲？”析縷一驚，“你怎麼在這？”
    碧雲聽他這話更氣，一拳又打過來。析縷半途截住，反過來握住她的手慢慢撫摸，直到摸到她手心上一條短細的傷疤，才鬆了手，“你怎麼來了？今日你妹妹來訪還哭得那般悲慘。於情於理，你也該……”
    “你收留我這麼久，我於情於理也是該回報你的。”
    析縷沉默了下，扶起碧雲站起來，“你現在走還來得及。”淡淡的說。
    碧雲聽著心裏一酸，嘴上還是硬著，“不走！”
    “碧雲——”析縷口氣輕下來，“此處危險重重，一會我恐怕顧不上你。”
    “不走！這事又不隻是你一個人的，反正又是我那不負責任的大哥差你去的。既是如此，我來幫你別人也是說不了什麼閑話的，我必須去！”
    “……你這倔性子倒是和墨雲一模一樣。”析縷一手撫住碧雲的後腦往懷裏一按，“那，你要答應我，別離開我身邊。”
    夜色正濃，碧雲跟著析縷後麵輕手輕腳在屋簷上走著，望著躲在雲後的絲絲白的月亮不禁想唱個《小辭店》應應景，但隻怕她沒唱出口就被析縷拍下去了，碧雲抱歉地衝前麵回頭的析縷笑笑，專心跟上。隻是動個心思就被發覺了，碧雲不禁想，難不成他那時也是因為察覺了什麼才收留我的？
    “到了！”
    “啊……啊！”碧雲停下來，看著析縷麻利地翻開屋頂上琉璃瓦，掀開木板，秦大叔就在下麵烤爐火呢，碧雲無語，還沒到隆冬，做什麼火爐呀，還是沉水香木，青陽都沒這麼嬌弱。
    秦勁咳了兩聲，“就你所言，路上暗殺皇上還是讓他逃了？”
    析縷一把抱住要動的碧雲，製住她搖搖頭。
    “這……”地上跪著一個小個子的男子，聽著秦勁這麼一說，嚇得直抖，“大人，小人無知，皇後娘娘那麼厲害，手無寸鐵把我們的人打的抱頭鼠竄，還帶著皇上不知所蹤……小人辦事不力，小人該死，大人你饒了小人吧……小人一定……”
    秦勁揮揮手，那男子臉上才露出一點笑，腦袋就分了家。
    碧雲嚇得一抖，抓住了析縷的手臂，繼續看下去。
    很快這人就被下人拖出去，女婢們紛紛進來擦拭，不到半盞菜的時候就與方才無異。秦勁接過下人遞來的茶水，大口喝了一口，“樓月的武藝當真是越來越精進了。”
    從暗處走出來一個瀟灑公子，看著還如碧雲初次見到的那般清俊，卻再不是那般明朗地笑了。秦樓月收起了染血的劍，“但不知比起相府的析縷三公子，是個如何？”
    “析縷是皇後親傳弟子，察言觀色獨步天下自是不一般！”秦勁不屑一顧，“隻可惜這麼個人才偏偏跟了青陽那個草包太子。”
    析縷抱的更緊，生怕碧雲動手，沒想到碧雲沒動氣，隻是讚許點點頭，頗有下去和秦勁互稱知己的勢頭。青陽呀青陽，你這是太子兄長，那方都不討好呀，析縷不禁在心裏對青陽的偏見增加了些。
    “太子誌不在此，與我們可是好機會。”秦樓月半跪下來，“如此下來，爹的宏圖大誌定能如期而至。”
    “哈哈哈哈，還是你知道爹的心呀。待我為王，你為太子，這天下，就是咱們父子……”秦樓月瞪大了眼睛，看著穿透秦勁胸膛過來的箭尖，臉上一下子沒了血色。
    碧雲更是驚訝，愣愣回頭看向析縷，隻見到他把弩箭收起來的樣子，“你……”
    析縷麵不改色，把麵巾扯下給碧雲係上，“走了！”說完他便拉著碧雲的手往前跑。
    將軍府一下子熱鬧起來，成批的侍衛急的到處搜查，火光四起，人聲腳步聲，頓時鼎沸。
    秦樓月還呆呆看著自己爹的屍首，好一會竟癡癡笑了，“一箭穿心，嗬嗬。析縷呀析縷，不愧是皇後的弟子，下手真是不偏不倚——不過，你也太快了吧？”秦樓月木木地踢了踢秦勁的頭，“我還沒下手，你怎麼就那麼動手了，一點準備也不給我——哈哈，你這老家夥死了也好，什麼”這天下就是我們兩父子的了”，誰和你共享天下，也不看看自己是誰。”
    “好了，也差不多到時候了。”秦樓月掩下笑容，“析縷，這將軍府可不是你想出的來就出得了的。”
    盛秋長風陣陣，天色亦是比平時暗了不少。
    丹陽眯眯眼，看著屋頂上麵的竹棱，想了半天才記起這裏是相府，是她那可憐淪為相府當個默默無聞的小丫頭的三姐的房間，“沒了星移叫我起身，還是頭一回呢。”丹陽小小感慨一下，打算再賴上一會兒。
    “你在不起身，隻怕要睡成個禿子了。”
    “……”，丹陽眨眨眼，看向一邊，“明囅你，怎麼在這？”
    明囅今日似乎心情不錯，沒穿道服，一襲輕輕爽爽的衣袍，倒是不一般的養眼。丹陽立馬好好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突然靈機一動。“難不成，明囅，是要會佳人？”
    “我會佳人，你這般高興作甚？”
    “啊……”這才子會佳人的場景誰不想看呀，但這話說出來絕不會有好下場。丹陽皺皺眉頭，若我高高興興瞧著明囅幽會未免太傷他的心了。“不不不，完全不高興。”
    明囅挑起眉，示意丹陽接著說。
    丹陽想了想，記得上回從青陽那順的話本裏就有這麼一段？丹陽咳咳聲，故作一傷春悲秋之態，
    “明囅若是心有所屬，丹陽自是會好好祝福，願你與那位好福氣的姑娘家白頭到老永結同心，可是我心裏定是半分歡喜都生不出的，隻怕是日後，青燈古佛，冬來秋往，到死也是會記著你的……”嗯？沒反應？丹陽睜開一隻眼瞄瞄明囅，卻見他一臉無奈。
    “唉？不對吧？”丹陽暗自想，明囅至少也該感動一下，握住她的手說一句“我至始至終心裏隻有你一個”的吧！
    “算了。丹兒你向來守信，姑且就這般吧。你既然下了這麼個發言，以後不許再離開我半步！”明囅幽幽道，頗有些漫不經心。
    再離開？丹陽想了想，她以前離開過明囅？
    “還有……”
    “啊？”
    “你打算何時起床梳洗？”
    “……”
    總算是起了身，丹陽胡亂漱漱口洗把臉，再拿條紅繩綁著亂糟糟的頭發，這邊明囅已經端著早飯進來了。
    此處到底是碧雲的居所，這麼任人進出，真的沒問題嗎？
    “過來用膳。”
    “好咧。”丹陽立馬湊上去坐下，看著明囅把一碟碟小菜放在書案上，五色紛呈，令人食指大動。丹陽嗬嗬傻笑，“想不到先生還會是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美人！”
    “這是相府的丫頭做的。”
    “啊……”
    明囅坐到丹陽對麵，將一碗清粥連著筷子推過去，“你到底是這相府三少爺麵前紅人碧雲的妹妹，他們來巴結你也是自然。用膳吧。”
    “紅人？三姐不是死活都不嫁給析縷嗎？”丹陽加點小菜，覺得這口感比起青陽那兒的小灶還是差點，不禁懷念起東宮小廚房的手藝來了，“難不成是日久生情？”
    “你竟也知道”日久生情”？”明囅頷首，“青陽說你是個對風花雪月之事一竅不通的，原來還是知道些？”
    “自然是依樣畫葫蘆，多多少少還是知曉的。”丹陽得意地笑笑，“我可是瞧了不少人間佳話，也是知道龍鳳呈祥鴛鴦戲水的。”
    “這就錯了。”明囅夾了個藕丁給丹陽，“龍與鳳是決不可置於一處，雙方須得好好對待，稍有差池就會弄出亂子，他們就打在一起拉都拉不開。”
    “唉，我還以為他們關係很好呢。”
    “卻也算是關係好的。”
    丹陽瞄了一眼明囅，見他又是那種很懷念的眼神，臉上更是掛著笑，頗有些如浴春風的模樣，難不成明囅認識龍鳳？還有平日他總喜歡教我畫虎——“那虎呢？虎是如何的？”
    “……”明囅放下筷子，抬眼瞧瞧丹陽的花臉，一雙眼睛明亮如炬。“不告訴你。”
    “……”，她竟不知明囅也是會耍性子的。鎮定，鎮定！丹陽立馬低下頭就往嘴裏倒粥，美色當前，作為一代公主怎麼可以為色所迷迷失心智呢？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雲雲……後麵是什麼來著？“說，說說起來，三姐呢？”丹陽抬起頭，終於能好好看著明囅的臉。
    沒想到明囅臉色一變，“他們，去將軍府，尚未回來。”
    啪嗒兩聲，丹陽手裏一雙筷子落了地，她直直盯著明囅，還似在懷疑明囅的話。好久，丹陽再問，“去將軍府做什麼？”
    “今早有消息傳出，秦勁與昨夜在將軍府被殺，犯人還未抓到。”
    “刺殺秦大叔？還沒回來……”丹陽一下子白了臉色，“那是受了傷，還是被秦大哥抓走了？”
    明囅頓了頓，搖搖頭，“還沒其他消息。青陽下令，讓你馬上回宮，不可多生事端。”
    “可是……碧雲隻會些輕功，自小又體弱多病，她……”
    “丹兒!這是那兩人的造化。”明囅自旁邊取了一雙新筷子，交給丹陽，“你急也是無用的。快吃吧，之後，我們便回丹溪殿。”
    “……”丹陽點點頭沒再提，“我吃不下了，先生，我先去與相府的丫頭打聲招呼，一會便回來找你。”
    “……這樣也好。”
    “那，先生告辭。”說完丹陽便提起裙子跑了。
    沒等丹陽走遠，她的位子忽而多了個湖藍裙子的美人，發髻隻綴著數朵白花，襯得那精致的臉更是清新脫俗。美人嗬嗬看著丹陽離去，“她這是要跑呀。丸子就是丸子，論起情義卻是誰都不輸的。”
    “可惜守信就差了點。”明囅淡淡地喝了口茶，“堇月，又和蒼展吵架了？”
    堇月臉一黑，“我來找你，怎麼會每一次都是來抱怨的，再說，咱們幾個都什麼交情了，聽我訴訴苦幾句又有何妨？”
    “唉……”明囅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果真是與蒼展鬧翻了。”
    堇月臉又黑了一層，“都說不是如此了……除卻巫山，你可還記得？”
    明囅頓了頓，這才開始倒茶，“自然是記得的。”“也是，”堇月接過茶盞，“怕是生生世世都會記得了……千年之期將近，丸子來年開春便是到了十六歲，也該是能再列仙班的時候。”
    “你來，莫不是想說，丹兒的仙體已經補好了？”“補是補好了，可是，我來想說，你何時把丸子的魂魄收回身體裏去？丹陽成仙一瞬，隻怕她找不著仙身，會魂飛魄散。”
    “那你和丹兒怎麼說好的？在長宜公主十六誕辰降下天災，強行在她飛升之前，剝離三魂七魄，送到除卻巫山，再丹兒醒來之前，再送回天宮。”
    堇月一愣，“以你這麼說，丸子的記憶還要一陣子才能恢複？唉，這四海九州都等著你們兩辦喜事，結果還是要等嗎？”
    “都等了那麼久，在等會也無礙。”天突然暗了下來，雷聲大作，閃電驚明，明囅看了一會，說，“蒼展來接你了，還不會去？”
    “我們兩的事且不提，明囅，你也該是時候去追丸子了吧？再晚一步，她可就沒命了。”
    堇月還在說教，明囅卻已聽不見了，他望著那劃破天際的白線一明一滅，不禁閉上了眼，隻覺四周狂風肆虐，啵噠啵噠的雨聲好似靜下來，隻剩下漫天漂泊的皚皚白雪。
    “明囅，你又在聽我說嗎？”
    明囅睜開眼，忽然問，“月兒，你說，這次會成功嗎？”
    “……”，堇月笑笑，將一朵五瓣的對棱花塞在明囅的手裏，“風雨隨後便是晴芒萬丈，咱們當初不就訂好了，求仙姻，渡仙劫。然後在一起。你也好，丸子也好，蒼展也好，我也好，總會見到雨過天晴之日。”
    明囅，“嗬……你再不去，蒼展就要下來要人了。”
    “……這個呆子！”堇月歎氣，這才起身要走。明囅再抿了一口茶水，聞著這碧螺春的香味，終究還是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