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莊主夫人 (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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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莊主夫人(上)
    夕陽已經垂在山外,青澄澄的天空裏,那抹恍恍惚惚的血紅終於退盡了顏色。
    鞏義城外一條小路上慢慢地走著一人一馬。那人並沒有騎在馬上;天色已完,他似乎不急著進城。
    這裏已經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地麵泥濘不堪。路上,牽馬的人步子邁得很從容很隨意;他旁邊的是匹西北騸龍馬,渾身雪白,高大健壯,透著雄渾的氣魄,如若飛奔起來,絕對不比名滿天下的常明馬莊裏任何一匹名駒遜色。如今,它和它主人一樣,不急不躁地趟在泥水裏。
    馬的主人戴著帽子,帽沿上垂下來的輕紗遮住了麵容。夜風陣陣,一下下吹翻他的鬥篷,最後裹住了他的身體,顯出了他背的輪廓。他的身形並不魁梧,背卻挺得很直。滑在背上的青絲,隨風飄散。
    一人一馬,和著輕紗的縹緲和夜色的朦朧給人虛幻的感覺。
    前方好像有一簇火焰,影影綽綽,在風中晃動著晃動著。那人放慢腳步,最後靜靜地站住了。風吹得更緊了些,包裹在鬥篷裏的人直直地站著,眼光仿佛透過輕紗穿過夜色落在不遠處的那簇火焰上麵。他回過身,溫柔地撫摸馬頭,然後又輕輕拍了拍它的脖子。
    鞏義城外有一家鐵匠鋪,這個時候鋪子裏爐火正燒得旺盛。
    鐵匠鋪裏沒有師傅,沒有徒弟,隻有一個鐵匠。
    最近,鐵匠隻接了一樁生意。
    一燈如豆,這樁生意的主顧坐在簾子後麵,鋪子裏唯一的桌子前,在昏黃的顏色中靜靜地聽著風箱呼呼咕咕。
    實際上他已經在河南的鞏義呆了一個月。
    這樁生意實在太麻煩,麻煩到光是為了毛坯,鐵匠就燒了五十斤的鐵碳。今天是出爐鍛造的日子。所以他在這裏坐了一天。
    主顧是個風神俊朗的公子,一個月裏,無論刮風下雨都是一身白袍子。他的臉色很疲憊也很憔悴,他來到鞏義的時候就是這樣。顯然,他是個病人。
    這個時候外麵由遠及近響起了腳步聲。
    腳步聲在鐵匠的院子前止住了。
    “鐵匠師傅。”
    這個聲音非常動聽,死氣沉沉的鐵匠鋪好像一下子充滿了生趣。
    所以,場院裏埋頭燒火的鐵匠抬起滿是絡腮胡子的臉,屋內沉思若定的公子站起身挑起了簾子也要看個究竟。
    “我的馬要四個最好的馬掌。”站在門口的人繼續道。那聲音有些細綿柔軟,有些淒冷清淩,還有些無奈和蕭瑟,但是好象能觸動最麻木的的心弦,叫人不得不仔細回味。
    “我今天隻做手裏的生意,做完了這個生意才能做你的生意。”粗聲粗氣的大漢有一雙無比清澈的眸子,他盯著來人,仿佛要穿輕紗看清對方的臉。然後,他垂下眼瞼如是說。
    “嘩——”那人肩膀一抖不知從哪裏甩出四枚十兩一個的官錠,穩穩地落在了旁邊的一個石碾子上麵。
    “不妨事。”白衣公子從簾子後麵走出來,“馬掌而已,不麻煩,好買賣不能耽誤。”
    大胡子隻瞥了白衣公子一眼,便用衣袖捋過銀子,伸手把馬牽到了院子裏。
    “這位兄台,請屋裏坐。”白衣公子一邊讓披鬥篷的人進屋,一邊深深地盯著那匹白馬。
    “你不是這裏的老板。”馬的主人坐在白衣公子的對麵,背依舊挺得很直,沒有解開鬥篷也沒有摘下帽子。
    “我不是。他才是。”他低下頭,從懷裏摸出來一個小巧的灰色瓷杯子放到牽馬人麵前。“相逢便是友。來,我請你喝一杯。”白衣公子提起手邊的百壽壺給對麵的人斟滿,隨後也把自己的杯子斟滿。
    桌上立著一盞油燈,旁邊有一枚白瓷碗,不盈一握,在昏黃的光線中仍然晶瑩透亮。碗裏盛滿了煮好的豆子,散發出一股溫馨踏實的香氣。
    “在下複姓貫丘,單名一個弘字。”白衣公子拱了拱手。
    那人並不答話也不報名,隻拿近杯子,玩味地摩挲著深深淺淺的魚藻紋路,略略端詳了一回,點頭說道:“磁州黑瓷名不虛傳。”說罷一飲而進。
    “是茶。”
    “對,是茶。”貫丘弘兀自一笑,“我隻好喝茶,也隻能喝茶。喝茶隻喝好茶,茶隻能品。”說完又把對麵人的杯子斟滿。
    “。。。。。。兄台沒有名號?”
    “。。。。。。”背依舊挺得很直,鬥篷裏的人沒有答話沒有報名。
    他玩味搬舉起杯子,若即若離地在微微翹起的嘴邊遊移,直到絲絲縷縷的溫暖香氣盈滿鼻子,才緩緩地銜住杯沿。傾杯的一瞬黑色中伸出的紫色衣袖遮住了輕紗下的半張臉
    “南麵的人喜歡茶,北麵的人喜歡酒。”
    輕紗略微地被吹起,貫丘弘看到了那人的嘴唇。
    “南麵的人也好酒而且還好馬。”
    “北麵的人也喜歡馬。”
    “閣下的白龍馬是一等一的西北良駒。”
    “你隻喝好茶,我隻騎駿馬。”
    “當當-當當---”院子裏傳來金屬的撞擊聲。
    沉默一陣,馬的主人說,
    “豆子很香。”
    “豆子很香,卻不能請你吃。這是我的藥。”
    “。。。”
    “我是個病人。得了天下最傷身的病。”貫丘微笑著說,有點得意有點自傷。
    “。。。天下得這個病的人都是甘之如飴,因為他們都活著。”
    “。。。閣下知道我的病?”
    “。。。。。。。得這種病的病人要比死人好得多,因為死了就來不及後悔。”
    白衣公子不著痕跡地向院子裏瞥了一眼,不再作聲。
    。
    鐵匠的鐵錘沒了聲音,馬的主人也站起身,來到院子裏。
    他輕輕拍了拍白馬的脖子,然後翻身上去。
    “兄台。。。。”貫丘弘也出來站在屋前。
    “。。。。謝謝你的蒙頂,我們有緣再見。。。若是萍水相則逢後會無期。”那人說罷轉過頭,韁繩一抖。白龍馬仰天長嘶一聲,前蹄騰空,馬身如離弦的箭一般,飛了出去。一人一馬,一黑一白,眨眼間便如幽靈般隱沒在夜色之中。
    注視良久,白衣公子輕輕吐了一口氣,“駒是良駒,可惜是匹騸馬;人是妙人,可惜是冷情的人。”
    他停住了,眼睛靜靜地盯著鐵匠,直到鐵匠也用那雙明亮的眸子注視著他,他才繼續道,“良駒成了騸馬,就是可憐的良駒。冷情的妙人若是動了真情,就是可憐的妙人。”
    鐵匠的眸子中映出了爐裏煩躁跳動的火焰,“公子認識他?”
    “不認識。不過很快就會認識了。”
    “既不認識,何故說人家可憐。”
    “因為在他眼裏,我看見了自己。”
    “。。。我看不見他的眼睛。”
    “。。。。。。。。你也看不見我的。”
    鐵匠閉了嘴,轉過身去看著爐火。再回頭看站在屋前的人,他居然一動沒動認真地看著自己,仿佛這世上隻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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