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二部  寒雲漠漠煙如織5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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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逼仄的帳篷,一陣冷風撲麵而來,覺得整個人清透了很多。就這樣默然地走了幾步,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漸漸地離軍隊駐紮之地有些遠了,踏著簌簌作響的枯藤落葉,石沙鑠粒,再麵前就是軍隊日日取水的錦溪,錦溪城名字的由來也是這個。在瞑濛的夜色中,看去水勢浩浩湯湯,一空星月的光澤被水波揉碎成點點瑩然的碎鑽。水不是澄澈見底,走進了也可有鬱鬱水草柔曼地搖曳水中,岸邊一路蕪雜地生滿了蓬蓬野草,交錯淩亂的樣子,隻有一處是被整理得平坦幹淨了,那是士卒日常在錦溪的取水處,人為刻意地修剪,再加上日日腳步踩踏,但還是有些草茬強硬地冒出頭,像是男子臉上刮不幹淨胡匝。
    “為什麼去了那麼久?”我揣測著問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奕析說道:“盛庸兵營軍事演練時主將桁止不慎墜馬,據軍醫診斷是折了腿骨,將有一段日子會行動不便。”
    “哦。”我聽著有些驚訝,微微抬眼道:“大戰在即,主將卻陣前受傷?”
    “由此一來,對胤朝大為不利。軍心搖散,後果不堪設想。”奕析淡淡接口。
    “什麼胤朝?什麼軍心?我可不想王爺這般想得深遠。”我將一縷吹拂到眼前的發絲又撥回耳後,說道:“別的不論,且看眼下,桁止在這種節骨眼上受傷,未免也太巧了。”
    奕析眼神澹澹地看我,“這怎麼說?”
    我淺笑未答,錦溪的取水處有塊光滑的石頭,我略略整理衣衫坐下。從軒彰元年到軒彰六年初,慧妃紫嫣與其身後的林氏,用了五年多的時間,終於扳倒了在豐熙一朝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薛氏,並且一手壯大了林氏在朝中的聲威。可以毫不避諱的說,林氏表麵上的族長是桁止,但是如果光憑桁止的能力,可以做到讓林氏在朝中立足已是有點力不從心,更不用說碰到薛氏的一根指頭。我在帝都中就看出來,林氏之中真正的裁斷者是紫嫣。妹妹為人何其聰明,功高震主的道理她不會不明白,因家族勢頭過盛而招致君主猜忌和群臣彈劾的事,她也絕不允許發生,況且王氏與薛氏的前車之鑒就放在眼前。
    “善藏其鋒,才是明哲保身之道。”我說道,“譬如說從前煊赫得不可一世的王氏與薛氏……”說到這裏我停頓一下,眼角溢出餘光察看他的臉色,畢竟他的生母王太後就是出身王氏,我這般貿然提起,難免有幾分衝撞的意思。
    但見他神色無異,我繼續說道:“林氏是她一手扶植上來的,她定然不希望林氏會步上王氏與薛氏的後塵,而林氏現在內有寵妃,外有驍將,兼以掌控兵權,與薛氏當初的內寵外相是類似的,就更要時時注意,處處留心。”
    “我相信表哥桁止,他雖不善於在朝中的爾虞我詐,互相傾軋中斡旋,但是他用兵絕對是一等一的人才,甚至勝過當年的林姨父。與北奴的戰事,若是能獲得像當年聖祖皇帝那樣的大捷,這可是傾國之功,令天下側目的功勞,不是一個外姓的家族可以經受的,所以林氏現在最聰明的做法就是藏鋒。”
    “你就那麼篤定?”奕析問道。
    “我了解她。”我一手支額,將一切情緒覆蓋在手掌的陰影下,“我們做了十多年的姐妹,她,叫了我十多年的姐姐。”
    奕析微蹙眉峰,劍眉彎成疏朗的弧度,他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所有的話語反複斟酌之後衝到唇邊,還是輕輕地繞到別人身上:“可是,主將陣前受傷,也是大罪。”
    我聞言輕輕哂笑,“王爺,紫嫣還有一個九公主的嫂嫂呢。憑她的聰明略加點撥公主一下,皇上若是生氣,九公主這邊為心疼丈夫哭鬧,皇上也不得不服軟,不疼妹夫疼妹妹,陣前受傷的事,至多斥責幾句也就任由它過去了。”
    奕析沉聲道:“她當阿九是手中的一張牌嗎?”
    “王牌。”我似笑非笑地補充,當初紫嫣費盡心機地要將端雩公主收入林氏時,她就已經為林氏的將來做好了萬全打算。有端雩公主乃是王太後和先帝所生幼女,當今皇上鍾愛的妹妹,地位尊貴非一般公主可比。隻要紫嫣緊緊捏住端雩這張王牌,就算林氏將來有什麼,皇上顧慮妹妹,太後顧慮女兒,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林氏即可在朝中久保富貴。
    這樣的好人選,五公主端儀不行,唯獨端雩不可。
    “你知道嗎?父皇本想讓阿九嫁入龐氏。”一陣衣袍上重重金線的摩挲聲,奕析在我身邊坐下,“而不是嫁給林氏。可是阿九是極強的脾性,她認定了的事就要認到底。”
    我想感慨,端雩這輩子都翻不出紫嫣手掌心,但看他的麵色不佳,還是將這話咽回喉嚨,畢竟他跟端雩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妹,不高興也是情理之中。
    此時一顆碎石子從我們坐的地方滑了下去,輕微“噗通”一聲掉進水裏,奕析似乎預備站起來,他說道:“一名武將若是腿骨折斷過,對日後行軍打仗的影響不可忽視。既然這件事中有人為設計的成分,那傷十有八九也是假的,我要立即去盛庸軍營看桁止,一探究竟。”
    “唉,別去。”我忙不迭拉住他一側的箭袖,阻止道:“此事心中明了,睜隻眼閉隻眼即可,你又何必非要去惹她?阿紫的脾氣我清楚,她最憎惡的就是有人擋她路,不過我並沒有說你鬥不過她的意思,隻是沒必要的麻煩,犯不著惹上身。”
    奕析又重新坐了下來,甕聲甕氣地問道:“你擔心慧妃會因此對付我?”
    我莞爾一笑,說道:“還有一句良言想奉上,不知王爺想不想聽?”
    我見他應允頷首,正視他說:“現在胤軍主將之位暫懸,如果你不想接這種爛攤子,就找個法子趕緊回避了。否則等到芋頭砸下來的時候,你別嫌燙手。”
    奕析笑而不答,我帶著三分怨氣道:“你看這裏一個個的,古均玩軍妓,南霽雪嗜好孌童,身為將領還在軍營中帶頭酗酒,這樣不是爛攤子是什麼?”
    “可是有太多事身不由己。”奕析笑得帶出幾分疏狂不羈,“那麼你覺得這樣開戰,胤朝有幾分勝算?”
    “我不知道,也不想說這個。”我坐得久了,身下石頭上的涼意慢慢地滲透上來。
    “那麼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逃出北奴?”奕析換了個話題道。
    我思量一下還是將我假死的事說了,他靜默地聽完,低頭看水時,深澈的眼底映著碎鑽般細微的光芒,一縷頭發拂過挺秀的鼻尖,他輕歎道:“其實我很後悔,也很自責,如果知道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情……以及你受的苦,當時無任你怎麼說我都會帶走你的。”
    我閉著眼深吸口氣讓自己平靜,那晚充滿血腥的截殺,在繁逝中我折辱尊嚴地苦苦求綺婭放過我的孩子,注定會成為我此生最陰晦,最不願觸碰的記憶。
    “過去了……”我夢囈一般地說著,手忍不住顫抖著想覆上小腹,那裏到現在還是隱隱作痛,我克製心中激蕩的情緒,朝他綻開笑意說道:“你知道的,除非你用強,否則我絕不肯自願離開北奴。”
    聽見“噼噼啪啪”的一陣聲音,一些石子被踢了下錦溪,淺銀光澤的漣漪圈圈地蕩漾開,其間若有幽邈的聲音傳來,“我就是太由著你,你願意怎樣就怎樣,從不想勉強你去做什麼。”
    他凝視著我一時的失神,“那你以後打算去哪裏?”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什麼身份都沒有了。”我有些黯淡地說道,我於北奴,孑然而來,孑然而去,我既然是一個已死之人,胤朝是回不去了,曆曆往事恍如附在心鏡上的塵埃,在這樣蒙塵的黯淡中似乎生出一線光亮,“這樣倒也是一身輕鬆,王爺不是說了嗎,九域之中,不僅僅是胤朝與北奴的天下,我終歸還是有自己的去處。”
    “那個經常來店鋪的怪人是你安排的吧?”我問道,“其實那天在浣衣溪你就已經認出我了。”
    奕析點頭,“你跑過去撿那件衣服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但是當時你看見我就跑了,我知道你不想見麵,我也就沒有貿然上去相認。”
    此處遠離營地,一個個帳篷間燃燒的篝火朦朦朧朧,像是要睡著般。這裏風過之處,黑魆魆的樹叢野草瑟瑟,唯有星月沉落在一匹錦緞般的水上,清泠的幽光點點。
    久違的寧靜卻不能讓我感覺心境的寧和,隨手想扯起一根漫生在手邊的草葉,奕析卻是迅疾地奪過我的手,說道:“小心,這裏的草都長了鋸齒,手碰上去很容易割破。”
    我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關心,平靜要將手從他手心縮回來,腕上一道深褐色的傷疤就猝不及防地暴露出來。
    “是割腕時留下的?”奕析看著它問道,“痛不痛?”那樣的神色含著一絲悲慟,像是在疼惜我在北奴所受的磨難,令人心折。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倔強地別過臉去不看他,語氣淡淡地說道。
    他看了一眼兵營,目光中似有落寞流露,“夜深了,我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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