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一部 揚塵北上漠漫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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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暗了下來。西邊天空如潑墨般鋪滿綺豔的雲霞,仿佛一支巨椽勾、畫、點、描、峰回、路轉、重巒、疊嶂,赤橙黃綠青藍紫,揮灑得如此氣勢恢宏,撼動神魄。
玉笙在房外,為兩隻碧色的小鳥喂食添水。小鳥的眼睛漆黑如豆,渾身的羽翎碧綠,無一絲雜色,據說是產於西域的“碧翎”。碧翎鳥極通人性,玉笙喂食時,它們會親呢地啄她的手指,而且聲音富於變化,時而婉轉,時而悲鳴。
這時,玉笙歎道:“那位公子要走了。”
我倚在窗前笑她,“別歎氣了,還是女孩兒家,你這樣倒似一個怨婦了。”
“小姐!”玉笙急得直跺腳,“你怎麼這樣說我?”手中的鳥籠一震,嚇得兩隻碧翎鳥直撲棱翅膀。
我這才意識到,先前我以少女心事笑她,不過隻是閨房中小女兒隨口而來的玩笑話,而今我用“怨婦”作比,已不是能讓人以玩笑來一笑了之。女子最為看重姻緣歸宿,怨婦一詞說得過於晦氣了。
我柔聲致歉道:“好玉笙,別生氣,是我失言了。”
玉笙進屋來,問道:“小姐,向來言辭謹慎,今日是怎麼了?”
我覺著心煩,看著窗外,接近初冬時節,這幾天天黑得飛快,剛剛還是絢麗的彩霞,現在已是暗淡的灰青色,夜幕將至。
玉笙在桌案上焚了一支安神香,房中彌散開清甜的香息。問道:“小姐,拂琴如何?”
我搖搖頭,說:“不想。”
“那麼刺繡吧。”
我苦笑,刺繡時要仔細看著那細密的針腳,豈不更費神。
我支著下顎,問道:“爹爹在府中嗎?”
玉笙答道:“應是不在吧,我聽得其他人說,老爺與高公子出去了。”
我略略修整衣著,起身,說道:“你守在這裏,我去一趟爹爹的書房。”
“小姐。”玉笙急道,“老爺不是說過,沒有他的吩咐不準您再進去?”
見我無意聽從,她又勸道:“要不這樣吧,請夫人出麵去拿。”
我說:“既然爹爹不在,不用勞煩媽媽了,你放心,我馬上回來。”
我撫慰玉笙,接著走出閨房。
書房的門微微敞著,裏麵果然空無一人。我提著裙裾,輕輕踱步進去。房中還未點燈,迷蒙的夜色透過單薄的窗紗沁進來,將裏麵的書櫥,桌案,座椅暈染得益加靜謐。
我走至桌案前,一方硯台聚墨未幹,幽淡的墨香中混著檀香、冰片的氣息,一聞就知時上好的端州墨硯。
桌案上還有一頁潔白的素箋,借著蒙昧的天光,我看見是: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字跡龍章鳳姿,飛揚灑脫,應該不是爹爹所書。
我並未深想,而是走近書櫥找書,趁天未全黑,還能看清字跡。這時,我的指尖觸到一本裝幀簇新的書冊,抽出一看,是道家的經典之作《道藏》,隨意翻看書頁,裏麵盡是爹爹用小楷書寫的譯注和體會。
我將它放回原處,繼續尋找。這時,我聽見書房外傳來嘈雜的交談聲,正是爹爹與高奕槿,聞聲已將至門口。
我心中萬分焦慮起來,此時若出去,必會被爹爹斥責。我心一橫,躲進一排書櫥的空檔間,空間狹小,我勉強可以曲身,背脊抵著冰涼堅硬的木板,四下皆是厚積的塵土,我稍稍一動,飛塵飄揚,嗆得難受。
我躲藏的片刻,爹爹與奕槿已走進書房,順手帶上門,點亮燈燭。柔和的光線將整個房間找的明亮溫暖起來。
我雙手捂住口鼻,盡量不使灰塵吸入。
爹爹說道:“殿下,明日就要啟程去寧州、晉平兩地了。”
寧州、晉平地處位置比集州更加靠北,接近北奴。相比那兩城的時局動蕩,我們現在居住的集州已算十分太平了。
奕槿說道:“北奴方麵已經有所動作,這次派密探潛入軍機要地,竊取我軍部署兵力的圖紙,意圖已十分明顯,兵戈戰事怕是難以避免了。”
爹爹似乎神色憮然,“若是開戰,苦的還是黎民。”
“我此次前往寧州、晉平兩地,除部署軍事防備、加固城牆之外,還有就是會見北奴王子。”語鋒忽轉淩厲,“和則議,不和則先下手為強。”
“所以皇上才會委派殿下擔當此任。恕老臣多言,殿下為穩固地位,是該立下些功勳,不過萬萬不可急躁,必要時要能保證全身而退。”
“老師,您的教誨我記下了,事關重大,切不可走漏一點風聲。”
我蜷縮在角落裏,覺著心間一陣陣緊縮,我居然無意間竊聽到了對北奴的軍事方略。背脊漸漸酸痛起來,手心滲出黏稠冰涼的汗,身體因長時禁錮在狹小的角落而僵硬。我懊惱起沒有聽從玉笙的勸告,現在身陷窘境。
默默祈求著他們快些離去。
這時,我聽見爹爹說:“殿下,如此信任老臣,老臣定是守口如瓶。”
我微微移動背脊,身後的木板發出極其輕微的“吱嘎”聲,我不曾想到高奕槿是如此耳聰之人,這般細小的聲音也清楚明辨。
他厲聲責問:“什麼人?”瞬間已尋聲而至,將我從書櫥的旮旯裏揪了出來。我的雙目久在黑暗中,一下子書房中明亮的燭光晃晃的有些刺目。
他和爹爹在驟時臉色驚變,“顏卿!”
我的衣衫、發髻上沾染了塵土,灰頭土臉,狼狽至極,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爹爹的神色嚴肅,斥責我道:“卿兒,你來書房中做什麼,為父不是說過,沒有吩咐,不準進來。”
奕槿在片刻驚異之後麵容又恢複平靜,目光淡淡地看著我。
爹爹說道:“小女顏卿,年幼莽撞,令公子見笑了。”
爹爹改口稱他為“公子”,我心中澄明,知道爹爹是在為我開脫,竊聽軍事機密,乃是重罪。若仔細追究,不僅我性命不保,還會連累家人。
我故作處癡愚委屈狀:“爹爹,卿兒不應未經您的許可就擅自拿書,卿兒知錯了。”
奕槿淺笑,唇角卻凝著一抹古怪的笑意,“顏姑娘,向來聰慧,我與老師剛才所說,可都聽明白了?”
我觀察爹爹神色,他微微頷首。
我會意,於是端正神色,向著他舉起右手,字字清脆,說道:“太子殿下,顏卿雖為女子,但終是大胤朝的子民。不通曉大意,但也明白以家國為重,顏卿起誓,必會同爹爹一樣守口如瓶。”
我並不指望他對我留有情分,隻希望他能看在爹爹的麵上,放我這一次。
他的眼神如一泊湖水,深澈安靜,令人琢磨不透。他抬手握住我的右手手指,令我將手放下,說道:“老師,茲事體大,成敗關乎百姓福祉……”
我暗自著急:爹爹向來心係百姓,居於丞相之位時,就主張以民為重,減輕賦稅。而他竟以百姓來勸服爹爹!
爹爹喟然歎:“那麼殿下,你準備如何處置小女。”
他語調依舊輕緩,卻是不容抗拒,說道:“明日,我會攜令嬡一起啟程,事成之後自會放她回來。”
他的話在我心中不啻驚雷落地,我看向爹爹。
爹爹沉默許久,說道:“好。”
書房外,月色晦暗,冷風蕭蕭。
奕槿還是緊握著我的右手,我掙脫,說道:“我要回房。”
他用指腹輕輕地摩娑我額角的灰塵,說:“也好,好好去睡,明天我們四更天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