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在今子的房間，我看見了玻璃台板下壓著的幾張照片，那是我和孟學平、今子在一起時照的。看到這幾張照片，我們似乎有點明白，那一次我和曉潔來看今子，或許就是那一次，翠敏看到了我，由於經常看到這些照片，所以翠敏認出了我，也就有了今子抗著一捆書的出現。她是在向我們掩飾，她不想過早地讓我們來為她擔心，也不想再攪亂了孟學平的生活。
    這想法得到了翠敏的證實。
    “……那一次伯母的出現”翠敏說，“姨媽就有些猜疑，”翠敏叫今子姨媽，其實是表姨媽。“說：‘今天這人很奇怪，怕是有目的的……’她的事我都知道，我叫她不要亂猜，她也就沒說什麼，所以我記住了伯母。你們第二次來後，我還就此事問過她，她說，既然你——伯母——不想讓她知道，她就相信你們不會把她在這裏的事告訴姨父。她是為姨父才離開姨父的，”翠敏依然叫孟學平為姨父，“她不能生育了，而姨父又想要孩子，姨父的媽媽又求過她，她隻有忍痛離去……”
    “還有這事？”我想起了，有一段時間孟學平的媽媽是常帶今子上醫院的。
    一切真相都清楚了。
    “姨媽常看你們的照片，我也因此注意，所以那次認出了你，但不敢肯定。我就進去對姨媽說，姨媽一聽是你們，立即撲向門前，但馬上站住了。你們真沒看到，她在渾身發抖，然後就叫我裝著沒事一樣出來，她自己就抗起一捆書……。要知道，她那時才剛剛好一點，人虛弱得不得了……”
    “後來轉移了，不行了，她已灰心到了極點，常看姨父，撫摸著姨父的臉。看到她那樣子，我就流淚。她一再叮囑我，一定要告訴你們，別把她的事告訴姨父，讓過去的就永遠過去，‘否則我這一番心思就白做了’她說。……”
    “哪她最後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隻叫了一聲‘學平……’就咽了氣。”
    “喏，這是她給你們的信。”翠敏說著這話，從抽屜裏拿出一封信，交給早已是淚流滿麵的我們。
    二十二、
    文秋、小潔：
    看到這封信時，我已遠離了你們。按說，在這樣的時候，我不應該再來找你們，本想就這樣一了百了，但你們兩次來看望我，使我想了也不能了。你們的牽掛，使我感到了這人世間的情意，使我明白，我不能一了百了的就這樣撒手離去，那將無法麵對我心中的你們。我即使再無情，也不能再傷害到兩個愛著我的人，我也不想傷害我自己，我不能無視我和你們的友誼，做得那麼決絕。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隻有一次，我非常珍惜，我很想好好的過完這一生，想擁有自己的幸福。當我發現我將做不到這一切時，我就想把我所希望的給與我所愛的人，這也是一種自私。
    愛，隻能是一種奉獻，我還能有什麼呢？
    如果我的愛使我愛的承受者感到悲傷，感到內疚，那就違背了這愛的初衷。
    我想帶走它，不想留下什麼，就象一縷煙，散去，還這片大地以清靜，那多好，隻是做不到。既然無法做到，愛，是一柄雙刃劍，她既是人最崇高的精神追求，也是人最無法釋懷的傷害。一想到在今後的日子裏，她將帶著猙獰的麵目去傷害我所愛的人，那我為什麼要打開這潘多拉之盒，把她放進這個人間，隻是，我再也無法將她收回去了。
    因此，有幾句話，我想對你們說，加以彌補。這是我最後的一點要求，不容許你們違背我，我是不是有點不講理？我想，你們一定會原諒我的。
    關於我離去的消息，不要透露給學平，永遠永遠。尚若他問起我，就說我過得很好，有了家（書店），有了愛人（書），不再希望他再來打攪我。為了這不成為你們的精神負擔，過了一段日子後，你們就說和我失去了聯係，是我想要斬斷這一段情感，以後你們就再也不要談起我了。他要再問，你們就說，再也不知道我了。這樣，你們看，行不行？
    我已為我奶奶、父母新擇了一塊墓地，在青源山公墓。這倒不是我刻意，是大妹給我來了電話，說村裏將土地賣了，房地產商要在那裏建別墅，要求有主墓地全部自己遷葬，否則將作為無主墓夷平。這也是天意，我就怕學平會來看我爹媽，這樣，正好，村裏和墓地兩邊的手續我都已辦好。後來，自己實在是精力不濟，時限又不緊，就一直沒辦完。現在隻有轉求於你們和小敏，把我奶奶和父母的墳遷到青源山公墓去，把我和他們合葬在一起……。
    好在現在遷墳不會有人注意，隻要跟大妹說一聲，一切她都會料理好。這樣，學平將永遠不會知道我的去向，我做到了，我真正向他收回了我的愛，讓這柄雙刃劍不再能傷害到他。隻要你們不說，大妹向我保證了，孟學平就永遠不會知道我已離他遠去。這是我唯一的願望，我將真的向他做到了把我的一切帶走，隻要他能幸福，沒有牽掛，那我所付出的就沒有白費，我的行為就有了意義，我將不會為此而遺憾。
    遷葬公墓後，我在這裏要說一句很無情的話，文秋，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大相信人有死後。遷葬後，你們就不要再來看我了。真的，不要再來看我，我已托付給小敏。她是我的遠親，在這個世界上，我也沒有一個真正的親人，我已把這小店給了她，也可以說，把我的所有全給了她。她就象我的女兒一樣，她會照看我們的。再說，我也是這樣要求她的，要求她也忘了我們。我這個人，有一種思想，我認為人來到這個世界，是對大自然的一種破壞；而人一旦離開，就應該什麼也不留下。不光是物質的，也指精神的，一個人在他死後消失得越徹底，越幹淨，那他對我們的這個世界也就傷害得越小。我希望我能真正地消失，消失得一點不剩，消失得幹幹淨淨。我真的是這樣想的，我還學平以自由，你們還我以自由，好不好？
    也許，你們以為我這一輩子過得很慘，也許，你們以為我這一輩子過得很不幸，不，我說一句心裏話，在這樣的時候，我無須掩飾。我為自己能獲得上天的如此眷顧而感到慶幸。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所追求的是什麼？是金錢？是名譽？是地位？全不是，人所追求的是愛，是有人，那怕在千山萬水之遙，對你的思念。這是我們人類最珍惜的。我得到了，我知道學平和你們都一直在牽掛著我，我獲得的是如此之多，我夫何求？
    淚水不要流下來。
    還記得麼，有一年清明，祭奠過我父母之後，你帶我瘋玩了一個下午，那是一個美麗的春天，那是一個春陰天氣，那釀花天氣是那麼地明媚，溫馨，使我想起春水彎彎、彎彎春水的歌聲，我是那麼放肆，大膽地向前奔去，那麼一大片看不到邊的油菜田……。我將帶著這美好的記憶走向天國，走向我心中的油菜田……。
    真的向你們道一聲抱歉，我走了，這一次真的是走得太遠了。
    ——今子
    二十三、
    再一次來到樟樹嶺車站。
    這是一個夏季，陰雲不開的天氣。大妹的小賣店還在，據她說，也開不了幾天了，這一帶全要造別墅。“這些該死的房地產商，逼得我們都活不成了！”她罵道。但我們知道，這次她拿到了不少補償款，大概不下五十萬。她可以什麼也不做的吃一輩子，但她還是罵。這罵，好似並不與她今後的生存有關，隻與她和她所熟悉的生活分離有關，她不解氣。雖然得了好處，但就是不解氣！她恨這些房地產商。
    遠處茶山上，推土機，挖掘機塵土飛揚的在轟鳴，重型大卡在穿梭，打樁機也豎起來了。
    我的故裏，在現代化麵前，簡直不堪一擊。我甚至想到，我們民族的許多優秀美德，在現代化麵前也不堪一擊，人欲橫流，金錢至上……。
    我懷念我那古老的鄉村，懷念我那淳樸的鄉親。
    睹物思人，可能現在，再也沒有了今子這樣的女子了。現代女子是時尚的，現代女子是自在的，她們不但不可能為別人委屈自己，也不肯為虛無飄渺的理想去委屈自己……。
    樟樹嶺車站，我的假日車站。
    樟樹嶺車站將永遠消失，就象我這個憂傷的故事，也要結束。
    最後還有一個小結尾，當我們把今子的後事一切都了了之後，翠敏對我們說了一件事。她說，姨媽在最後的彌留之際，一天，清醒了些，突然叫我拿火。“我又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就拿打火機，她說：‘打著！’。我就給她打著，她就從貼身處拿出一張紙，燒了。”
    “什麼紙？”
    “不知道，好象是一首詩。”
    “詩？”
    “我不大知道，好象是。”
    曉潔看了看我，示意我不要再問，我好象有些明白，就不敢想。
    回到家後，曉潔對我說：“我說了，今子曾經愛過你。”我故作不信地說：“這不可能。”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曉潔說，“你是她的初戀，而且刻骨銘心。但因陰差陽錯的使你們產生了誤解，分開了。她嫁給了孟學平。嫁給了孟學平之後，才發現你是愛她的，但她是今子，她當然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來。但愛是無法終止的，這就顯示在她的生活中，她和孟學平無法做到和諧，所以他們經常吵架。孟學平又對她那麼好，所以她始終保持著對孟學平的愛，一直到死她叫的人依然是學平，唉，今子，今子啊！”曉潔歎了一口氣。
    “可你為什麼要把這說出來？”其實我已明白。
    “我不想把她從你心中抹掉，這麼好的今子，我希望她能永遠地活在你的心裏……”
    我輕輕地吻了吻曉潔。
    一個人坐在窗前，拿出我的詩集，打開，翻到《假日車站》：
    *
    一片
    消失已久的回憶
    蓑敗的夏日在淺灰色的綠色裏
    *
    太陽*努力偏著頭
    打著它的歪主意
    神秘的水漬*漶漫著未來城市的影子
    *
    天空在虛無裏
    公交車在荒誕裏*一些
    陳年爛穀子般地鎖事
    撒滿了人們川流不息的旅程
    *
    多年不見*鄰村的小妹妹
    當年的那一個我所愛戀的女孩
    你是否還能與我攜手
    再一次地走上這個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