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春枝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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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裏有一條河,叫忘川。
忘川河很長,水流平緩,清澈見底,月光照在水麵上,波光盈盈。與普通的河水不同,忘川的水沒有絲毫雜質,月光透過河麵,可以照到很遠的水底,再從下麵折射上來,整條河都閃動著點點光亮。河水暗流,便是星光攢動。
忘川分割了地府和冥界,兩岸長滿了一種無葉花,沿著河岸,密密麻麻,連成一片。
白三第一次見到這條河的時候,曾驚歎道:上有銀河群星亂,下有忘川花開豔。
那天略有些風,刮亂了額前的發,白三望著河水,一雙桃花眼彎了眉目,眼角的朱砂痣在發間若隱若現。
白三捏著折扇指著岸邊的花問:“好漂亮的花,什麼名字?”
崔玨站在他身後,彎腰折了一朵花,撫著花瓣,淡淡道:“彼岸花。”
地府這頭的花是白色的,純澈潔淨,靜靜地生長在岸邊,彼此依偎,隨風搖擺。
冥界那頭是紅色的,豔麗且繁茂,幾乎延伸進了忘川河底。
從遠處看,忘川兩岸,紅白纏綿,延續千裏。
崔玨說,白色的彼岸花是曼陀羅華,紅色的是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以吸食怨氣維生,吞噬的越多,花開的就越濃豔,相傳花香帶有魔力,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
白三遙遙望著對岸的紅色彼岸花,那嫣紅的花瓣層層疊疊開散下來,半浸在水中,舒展妖嬈。
崔玨緩步踱到河邊,抬起手,捏著花莖的手指一鬆,那潔白的曼陀羅華便隨風飄走,落到忘川,順河浮遊。
白三的目光也隨著那朵花投到河麵,轉了身去,隻餘一個背影衝著崔玨。
崔玨記得那日的白三穿了一身海棠紅的分層衫,他的肩膀並不十分寬厚,略有些少年人的單薄,腰身很細,一頭銀色的發絲散在背後,被風吹起,便絲絲繞繞的糾結在空中。
崔玨微抬了手,那發絲便纏了上來,清清涼涼的。
崔玨端坐在書桌後麵,難得的沒有在看卷宗,自從五殿下回來後,崔玨身上背負的負擔驟然減輕了不少。
神經緊繃了三百年,突然放鬆下來,崔玨有些不能適應,這天下午本是想看會兒閑書的,書頁翻開,卻忽的想起來那個聒噪的斑斕身影。
想起那人撐著桌子,尖細的下巴擱在那高高摞起的文書上,笑著說:“玨兒,如此大好天氣,何不與我去遊河?”
崔玨看著他琥珀色的桃花眼,竟也鬼使神差的點了頭。
白三見他居然允了,呼啦展開那不離身的折扇,擋了下巴,隻留一雙眼睛,彎成一輪月牙梢。
“判…判官大人?”
崔玨閃了下神,被這一聲喚了回來,看清了麵前那嘟著嘴的稚嫩麵孔,笑著問:“小安,怎麼?”
小安皺著一張小臉,將手裏剛泡好的茶奉了上去,說:“大人,染春姐剛才來說……說……”
話未說完,小安又拿眼睛偷瞄崔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崔玨端了茶,低頭抿了一口,是他最喜歡的碧湖春,道:“有話便說吧。”
小安又道:“染春姐剛來說,白三清早被五殿下叫到東殿,說是已經跪了三個時辰了。”
崔玨聞言,握著茶杯的手一僵,小安沒看到,繼續自顧自的說:“染春她們都不知道白三什麼時候惹了五殿下,勸又勸不得,想讓大人您去求個情。”
崔玨麵上沒甚表情,隻放了杯子說:“如此,那便讓他跪著吧。”
說罷便負手走了出去。
小安見自家一向溫和如玉的大人說走就走,沒反應過來,隻瞪圓了眼睛看著空蕩蕩的書桌,眼睛偶然掃到那茶杯,裏麵是大人最喜歡的碧螺春,滿滿的一杯茶幾乎沒動幾口,淡綠色的茶水靜靜淌在杯中,還冒著熱氣。
五王殿東殿門外,涼夏扒著門框偷偷往裏望,身後的織秋也學著她的樣子,趴在涼夏背後想偷看,無奈個子嬌小,實是看不清晰,隻得用手捅捅涼夏,問:“怎麼樣了?”
涼夏回過身,撇嘴道:“還能怎樣,還不是繼續跪著。”
織秋歎口氣:“這白三怎麼第一次見殿下就觸了黴頭,以後有的受了。”
暖冬道:“染春姐回來了。”
遠處,染春一臉晦氣的走了過來,看到同伴,隻搖了搖頭。
涼夏哼道:“這下好了,判官大人都不管,讓他自生自滅吧。”
說罷眾女又趴在門框上往裏偷瞄。
大殿內很是空曠,隻有兩個人。
一人穿了一身玄色衣衫,靜靜坐在椅上看書,麵前的書桌上七零八落的散了些許書籍,他斜靠在軟墊上一手扶額一手舉書,書卷半擋了半麵臉。
另一人跪在桌案前,一頭銀發無精打采的垂著,正是白三。
其實現在白三與其說是跪著,不如說是在趴著。剛開始的那個時辰,白三還能堅挺著跪姿,慢慢的開始搖搖晃晃,過了第二個時辰,白三便手腳伏地,額頭觸在手上,半趴在了地上。
白三揉了揉跪麻了的腿,換了個姿勢,繼續趴著。
挨過了三個時辰,白三反而比較好受了,因為腰部以下已經完全沒知覺了。
白三暗地裏翻了個白眼,嘔血。
自己一大清早就讓染春給抓了過來,二話沒說就給扔到東殿,人都沒看清楚就吧唧,跪下了。
一跪,就是三個時辰。
那叫他來的正主似是看書入了迷,白三這麼大個活人杵在殿前愣是沒甚反映。人家不叫起來白三也沒法子,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白三認命了。
白三跪得無聊,半歪著腦袋數窗格子,正著數了一遍,又倒著數了一遍。
渾渾噩噩間,白三很神奇的趴著入眠了。
夢中,白三又恍恍惚惚的來到了前不久夢到的那個懸崖。
崖邊依舊是那棵桃花樹,花瓣鮮紅若血,在空中飛舞凋零。
桃樹下也依舊是那個身影。
發如玄墨,形單影隻。
白三慢慢走到那人身後,那人回過了身。
飄舞的墨發,削瘦的臉龐,兩人距離不過三步之遙,白三卻還是看不清他的麵容。
明明周圍的一切都那麼明朗清晰,唯獨此人,卻像是環繞了一層薄霧,看不真切。
那人的唇略有些淺白,幾番開合。
白三知道那人說了什麼,可是卻沒有任何聲音入耳,他聽得到周圍的風聲,蟲鳴,甚至花飛花落,唯獨此人,白三甚至連他的氣息都感覺不到。
白三問道:“公子,你剛才說什麼?”
那人沒有答話,薄唇抿成了一條線。
白三有些疑惑,上前一步,那人卻退後一步。
那人本來就臨著崖邊,此刻又退了一步,更是緊貼著崖邊,腳步稍一微動,腳邊的石子雜土都淅淅瀝瀝的掉落崖底。
白三緊張,忙上手去扶:“你回來些,站這裏實是太危險……”
手慢慢的伸過去,將將要抓到那人的胳膊,那人卻往後仰了身子。
白三驚了,心跳忽的加快,緊忙伸手去抓那人的手。
那人的身體往下墜去,手揚起了一個弧度,白三的手指錯過了那人的手,隻摸到了那人飛揚的羅雲袖。
白三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人在自己麵前掉落下去,慢慢融入黑暗之中,猶如一隻折翼的蝶。
直到夢醒,白三還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震得他很不舒服。
慢慢睜開眼,白三愣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翻了個身,從趴著變成大字型躺著,他一睜眼,原本應該看到的天花板,現在卻被一個人擋住了。
此刻那人正半彎了身子瞧他,一頭玄發未曾束起,便順勢垂了下來,一張容顏便隱在發後。
那人臉頰消瘦,膚色很白,幾乎有些蒼白色了,五官卻很深刻,鼻梁很高,鼻尖略窄,雋細濃黑的眉下,是一雙丹鳳眼。
那人的眼睛形狀極美,眼角微微挑了上去,一般人長了這樣的眼目會顯得略為女氣,但此人的瞳色卻黑如濃墨,配上那丹鳳目,便中和了那嫵媚之氣。
白三看著那人,聽著自家胸腔裏,一顆紅心咚咚的跳,好似有一輛四馬並驅的華裝鑲金馬車,轟轟隆隆的從他心頭呼嘯而過,揚起的灰塵還未落定,那馬車又掉了個頭,轟轟隆隆的奔騰回來。一來二去,白三的小心肝差點被震得跳了出來。
看到白三醒了,那人眼裏閃過一絲暗芒,站直了身子,沉聲道:“你就是白三?”
白三的腦袋終於開始運作,反映過來,這便是莫名一直無緣相見的五殿下了。
連忙跪直了身子,白三恭聲說:“白三參見五王殿下。”
久久沒有回音,白三偷偷探頭瞄了一眼,正見到五殿下盯著他,白三慌忙又耷拉下了腦袋。
半晌,五殿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起來吧。”
白三摸摸沒知覺的腿,衝五殿下一樂:“要不還是跪著吧,跪著挺好。”
五殿下一把扶起了白三,溫言道:“是我疏忽了,沒注意到你來了,怎好還叫你跪著。”
白三跪了三個時辰,一下子起來哪裏站得住,腿一軟就往五殿下身上倒了去,五殿下腳下未動,身形閃了閃,白三便撲了個空,好在落地前撈了個椅背作支撐,白三才算沒有摔在地上。
白三扶著椅子,回眸朝五殿下一笑:“嘿嘿,腳麻了,沒站穩當。”
五殿下也不在意,轉身走到書桌後,端了杯茶潤喉:“麟兒承蒙你照顧了一天,這孩子頑皮,你多擔待。”
白三腳下抖得跟篩子似的,麵上還要裝沒事人,笑得比哭還難看:“麟兒可愛討喜,我也很是喜歡他。”
五殿下放下茶杯,道:“如此甚好,麟兒沒什麼玩伴,孤單的很,日後你若空閑還望多陪陪他。”
白三道:“自是應當。”
五殿下點點頭,道:“有勞你費心,染春,送客吧。”
染春從門外進來,將步履蹣跚的白三領了出去。
腳步聲漸漸離去,五殿下坐在書桌後淡淡的看房中的一把椅子,那椅子放得略有些歪斜,正是白三剛才扶著的那個。
五殿下濃墨般的眼裏閃過一絲光芒,那木椅忽的被一團藍色的火焰包住,從椅腿開始,慢慢向上燃燒,最終化成了一團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