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四娘上
    四娘的魂魄現身，徑自飄到院裏雜草橫生的地方，蹲下去似是尋摸著什麼。
    白三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木屋前的台階上，半托著臉，四娘背衝著他，白三看著她蹲下又站起來，回過身的時候手裏似乎拿了些什麼東西，天色太暗，白三看不大清晰。
    四娘坐在院子裏的那個石墩上，將手裏的東西攏了攏，開始動作。
    天上的烏雲散了開，露出半輪月牙，月光軟軟的照了下來。
    借著月光，白三這才看清，四娘手裏拿的，是幾根窄長的嫩綠草葉。
    四娘低著眉，手下翻飛，幾根草葉彎折穿插，慢慢成了型。
    那是一隻草螞蚱，精細的連胡須都能瞧見。四娘手掐著草葉頭兒，將草螞蚱懸空著吊起來，小小的螞蚱晃晃悠悠，打著轉兒。
    四娘斂眉看著手裏的螞蚱，說：“他叫我每天疊一隻草蚱，等疊夠了一百隻，他便回來接我。”說完抬頭看了看白三，嘴角微微勾了一下，笑的苦澀。
    四娘說：“可是我整整疊了三千七百八十一隻，他還是沒有回來。”
    四娘靜靜地站在那裏，回憶像潮水般湧出來。
    庭院中，花蔭下，一個比那石墩高不了幾許的女孩子，梳著兩個羊犄角，抱成一團縮在角落裏，圓圓的肩頭輕輕聳著，時有嗚咽的聲音傳來。不多會兒，一個略微年長些的男孩兒走了過來，並排坐在女孩旁邊，一雙小拳頭握起來，在女孩麵前晃了又晃，女孩停了抽泣，睜大了眼鏡看著他的手，眼角還帶著淚花。
    男孩慢慢鬆開了手，手心裏是一隻草編的嫩綠螞蚱，小小的胡須隨著風，一顫，一顫。
    還是在這座院子裏，當年的小女孩長成了少女，花一般的年華，花一般的容貌，對麵的少年拉起她的柔荑，輕輕在上麵放了一個鈴鐺，說：“日後我去村西邊兒念書，小四若是想念我了，便搖搖著鈴鐺，鈴鐺的聲兒順著風，吹到我那裏，我便知道你在想我，就會盡快回到你身邊。”
    少女紅暈攀上了雙頰，低頭羞澀的笑了，手裏攆著銘黃色的鈴鐺，聲音清脆的緊，叮鈴的聲響順著風，傳出去老遠。
    依舊是在那院子裏，男子穿了一身儒袍，青巾纏發，頗有書卷味兒。他懷中的女子穿了一身靛青色碎花裙，額頭抵在他的肩頭，男子一手撫上女子的臉頰，指尖一片濕潤，他連忙緊緊摟了懷中女子，下巴輕磕在女子頭頂，說：“四娘，不要哭，此番進京趕考，不管是功成名就抑或名落孫山，我都會回來。”
    他抬起女子的臉龐，輕拭了女子眼角的淚，柔聲說：
    四娘為我每天疊一隻草蚱，待疊夠了一百隻，我就會回來，說媒下聘，紅裳重衣，將你迎娶過門。
    那年的四娘，將將不過雙十年華，直至她三年後病死在這院裏，那人終是沒有回來。
    四娘的靈體存在感並不十分強烈，隱隱有些透明，曾經為那人紅潤的臉頰現在卻是蒼白冰冷，原本靈動的眼睛，現在隻餘空洞，泛著悲涼之氣。
    三千七百八十一隻草螞蚱，十年四個月零十七天。
    四娘說：“我為他夜夜鳴鈴，他為什麼不回來。我為他疊的草蚱都已經放不下了，他為什麼不回來。”
    白三幾步跨到四娘麵前，用扇挑起她的下巴，直視著她的眼：“他真的不曾回來麼？抑或是，你不肯相信他回來的那一幕？”
    白三一個回身，銀質扇搖搖指向庭院裏一個角落，銀白色的流蘇飛舞出一個完美的弧度，一道白光順著白三的手指彈到那角落裏，滿地的爬牆虎被打散，隱隱約約露出一個墓碑。
    墓碑有些陳舊，在月色下泛著古青色的光，幾個字雕在碑上。
    愛妻徐四娘之墓。
    地府，五王殿後院，烏壓壓站了一片人。
    黑木頭和白二整身站在那黑黝黝的山洞口，白二難得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模樣，崩了一張臉，專注的看著洞口。黑木頭一張萬年不變的俊顏沒甚變化，隻是眼底隱隱閃著些欣喜。
    黑白無常一左一右一黑一白杵在洞口，身後又站了四個姑娘。
    春綠，酡紅，杏黃，煙白。
    四種風骨，各有千秋。
    四位女子穿了同款不同色的衣裙，斂眉低首站在黑白無常身後，其中身著綠色的少女看著稍大一些，墨綠色的眼睛沉寂而靜然，她抬頭瞟了眼山洞，又回頭向後麵看了去。
    女子的身後是一眾冥府守衛，透過那層層疊疊的人群，可以看到不遠處那棵高的不大尋常的桃樹。
    一百年發芽，兩百年飄紅，似是要把那空寂的年歲填補回來一樣，桃樹的花枝繁茂，花香穿巷，飄落下來的花瓣總能被新芽所代替。夜夜日日，生生不息。
    花海下站著個人影，手裏輕輕掐了枝花芽，湊到鼻前細聞了聞，清風帶過，花瓣零星飄落，那人白衣廣袖，也隨著風搖擺，伴著花舞，身形模糊，似是要消失了一般。
    綠衣女子忽的想起那桃樹的主人，總是一身斑斕色彩，把弄著一把流雲扇，拿著杯瓊觴，一張桃顏笑的燦爛，對她說：“染春姐，你瞧瞧這滿樹的桃花哪枝花開正豔？我折了給你，放在床頭，包你半月屋內桃香不散。”
    想到這裏，綠衣少女微笑了下，眼角略彎，那濃重的綠也化開了些。
    忽的，山洞裏突發了一陣長鳴，整個後院的地都連著震了三震，終年纏繞的黑霧慢慢散開，緊接著，一隻玄墨黑色的獸蹄踏了出來，然後慢慢引出了身子，渾身披滿了墨黑色的鱗甲，黑珍珠般的眼睛，張揚的胡須。
    黑麒麟。
    小獸從沉睡中蘇醒，慢慢踱出黑暗，披灑著月光，小麒麟前蹄離地朝著月亮發出了三百年來第一聲嘶吼。
    黑白無常對望一眼，正身對著洞口慢慢拱了身子，身後的四位女子一個個笑開了顏，先後半蹲了下去福身。後排的一眾侍衛嘩啦啦跪倒一片。
    崔玨站在花海之中，放了手中那枝花芽，琉璃色的眼睛眼底似有光芒隱隱流動，一向平淡無波的臉上淡淡綻出個蓮花般清麗的笑容。
    猶若投了一粒石子入那古鏡般的湖麵，激起環環漣漪，波光蕩漾，攪亂了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