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宛城夜未央  第四十一章 愛落傷滿身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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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手!”
    挾憤帶怒的雷霆一喝震得人雙耳嗡嗡作響。
    抬眼看去,一眾人花了眼,閃了神。隻見一男子廣袖長衣,背手而立。陽光照射下,一頭飛散的銀發最是惹眼,猶如直撲而下的瀑布,將男子罩在一層孤冷寂廖的銀光之中。回神細看,額下劍眉星目,臉上高鼻俊唇,那隱約於眼角的皺紋不見滄桑,卻平添一份沉靜與睿智。
    好一個風神俊逸的男人!
    但是……
    “放肆!”
    薄唇放出兩個冰冷字眼的同時,一陣厲風平空而起。“砰”地數聲連起,三四個人已仰倒在地,就此斷氣。整個過程完成於眨眼之間,一眾人這才回過神來。
    嘩啦啦跪倒一地,“主上!”
    “主上”二字出自不同之口,卻帶有一致的顫抖。一眾人心下大悔,主上最忌恨窺視其容貌,如此垂涎直視更是罪上加罪。想到死,一地人害怕又加了幾分,他們怕死,但是更怕死在主上手上。適才幾人的死法,在他們眼裏簡直是天大的恩惠。
    練晴使盡全力轉過頭,見到的就是這麼個人人自危的場麵。練心早已低頭斂目,連瞳也收起狂傲緩緩單膝跪地,甚至練塵也撤劍躬身行禮,隻是那臉色似乎比剛才更蒼白,眼色也比適才更複雜。
    主上?那個幕後黑手?青龍宮的行刺,夜尋歡及客棧的致命追殺,還有練王府的滅門之禍,他就是那個操控血手堂的主使人?
    喘了口氣,練晴忍著鑽心之痛抬頭望去,卻不由得怔在當地。
    柔軟的晨曦暖暖地撫在練晴麵上,也鋪滿了整個慢慢蘇醒的山巔,卻絲毫沾不上逆光中的那個人。他,冷冷的,眯著一雙孤絕的眼,拒絕所有熱,推開所有情。除了眼角那些傲然的皺紋和毫無溫度的眼,這張臉與記憶中絲毫不差。練晴又一次想起桃花樹下那美得窒息的片段,他用寬闊溫暖的懷抱容納她的嬌小,用慈愛低沉的聲音喚她晴兒,用柔情蜜意護著她們母女。如今,那張俊逸的臉龐依在,曾經的幸福卻早已消逝。
    其實早在十年前被趕出練王府,她就該清楚地認識現實。那個“爹爹”疼她隻為“舒韻兒”三個字,而當那個她仙去之時,她就再也不是他口中的晴兒。隻是在挽遲居接到信的那一刻,她不停地幻想,爹爹沒有忘記她,或許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而沒有想到的是,原因竟然是利用,盡管紫洋一再提醒,她還是暗自期待爹爹不會是背後之人,也不會狠心到拋棄她十年之後再將她推入火坑。
    “父親,這是您頒的絕殺令。”練心的聲音雖然恭謹卻透著不服。她清晰地記得“絕殺令”上的名字——練晴。
    “你在質疑本座嗎。”
    “不敢。”不急不緩的語速聽不出喜怒,卻還是令練心背脊發涼,立刻識相地閉嘴。
    “本座做事自然有本座的道理。”說完,他看向練晴,暗灰的眼珠稍有怔忡之後,立馬溢滿仇恨與不屑。“隻要你說出崆峒印的所在,本座賜你全屍。”
    為什麼?她是要殺池宣以報弑母之仇,但是不願被利用,更不願被自己的父親利用。殘忍的是,她的父親竟然在發現她的遲疑後要殺她滅口。這就是她迷戀的父愛,就是她追尋至今的親情?她是他練子榮的女兒啊,流著他血液的親生女兒啊……
    似乎看懂了她眼中的疑問,練子榮譏誚地一笑,不急不緩道,“因為你不是我的女兒。”
    短短的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將練晴狠狠地劈成兩半。她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卻仍覺得眼前一片漆黑。試想過無數個理由,卻怎麼也沒有想到……
    我不是他女兒,不是他女兒,不是他女兒……
    “那麼,六歲之前……”半晌之後,唇瓣哆嗦溢出的字句沙啞至極,練晴詫異地發現這竟是自己的聲音。她還是不太相信,盡管如斯的答案解開了幾乎所有的結。
    練子榮斜睨著呆如木雞的練晴,卻正好觸到練塵埋怨的眼光。提了提眉,道:“你的一切沒有誰比塵兒更清楚,塵兒,是不是?”
    練塵僵直了身體,望了眼倍受折磨的母親,卻不得不抬頭回道;“因為韻姨,她一刻也離不開你。”而父親一刻也離不開韻姨,這話練塵沒說所有人卻心知肚明。練塵頓了頓,艱難說道,“六歲前是為了留住韻姨,六歲後卻是為了絕了池宣。你……隻是一顆棋子。”
    “可惜這顆棋子不但沒有落在該落的位置,還差點擾了你的局?我不但沒有如你所願殺了池宣,甚至開始著手調查幕後之人,於是你就要將我滅口?”一連串的質問害得練晴急急地呼了幾口氣,卻仍舊一臉無畏地迎向那束寒冷的目光。
    她,是練晴!
    就算失去了一切,她不能失了自己!
    就算被所有人丟棄,她也不能放棄自己!
    她絕不會稱了那些小人的心,她要好好站起來,偏要好好活給他們看!
    於是,後背靠著山石,雙手撐地,她用盡全身力氣要站起來。可惜正受散功之苦的她一動未動,所有力氣就像使在棉花裏,沒了著落。她不甘心,怒瞪著眼前眾人,連續深呼吸之後她強行收集正在迅速流失的力氣,一鼓作氣,站了起來!隻是後勁不足,還未站穩練晴就覺得眼前一晃,重重地栽倒在地。
    除了咬著牙的練塵,所有人見狀都不禁想笑,幾乎是個廢人,逞什麼強。
    然而練晴就像頭瘋了的蠻牛:她固執地咬緊牙關,一遍一遍地緩緩站起,又一遍一遍地狼狽倒下。手臂與膝蓋處的衣服被磨出了洞,手掌已血肉模糊,唯有那雙眼睛依舊烈火炎炎。“砰。”又一次翻到在地,這次連清秀的臉蛋也磕破了皮。
    “晴兒……”練塵忍不住喚道。這下原先嗤笑的人木了表情,連練子榮也皺了眉。
    練晴仍舊急喘著氣,緊靠著山石,不依不撓地一寸一寸地站了起來。終於,這次搖晃幾下後勉力靠上了後身另一塊山石,粗喘著氣卻沒有倒下。
    不知怎的,眾人一致在心裏鬆了口氣……
    “聽著……我咳咳……”氣息未定的練晴話未講完就一連串的咳嗽,直至將慘白的臉咳得通紅才算停下。“我絕對不讓你們稱心……狼子野心的不是太傅,而是你……練子榮!不料你泯沒人性至斯,親手滅了自己全家!”穩住了身體,練晴昂首而立。盡管一陣風就能晃動她的身體,那背脊卻至始至終都挺得筆直。
    在場之人無不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生死已然司空見慣,卻在這一瞬真心真意地為眼前女子的死感到惋惜。
    練子榮也恍了神,麵前的人和心裏的她容貌有七分相似,脾性卻是天壤之別。韻兒溫柔婉約,能讓鐵石之心化作春江之水。此女倔強自我,可將銅牆鐵壁碎成纖纖塵土。其實要滅池宣,他完全可以用父愛套牢練晴,讓她為自己效命。隻是他看不得那張臉,那張形似韻兒的臉。他害怕自己抵不住那張臉的誘惑,抵不住對韻兒的思念,他怕自己會因為那張臉放棄對池宣的報複。要不是池宣強行奪回韻兒,她如何會慘死宮中?!對,錯在池宣!所以我要奪走他的一切,我要用這江山,用他和他族人的血祭奠我的韻兒!
    想到此處,練子榮別過臉冷言道:“將死之人,何逞莽夫之勇?隻要你說出崆峒印下落,本座……看在韻兒的份上……必會留你全屍,甚至可以考慮給你條活路。”
    “哈哈……”練晴聽後大笑,散亂的黑發糾結著血汗瘋狂顫抖。
    “爹,為何不看在韻姨的份上善待晴兒?她畢竟是韻姨的親生骨肉!她流著池宣的血,卻也同樣流著韻姨的血啊……”
    ……
    一片安靜。
    “你再說一遍!”練晴晃著問。
    沒有人回答,隻有練子榮赤紅的雙眼和鐵青的麵色。
    練晴覺得自己的世界要崩潰了,怎麼這麼亂……在練塵朝自己堅決地點頭默認後,她再也受不住地滑倒在地。原來,念了十年的父親是黑手,恨了十年的仇人卻是父親。他們要讓自己手刃生父,背負弑父罪名,也要池宣死也逃不脫良心的譴責。他們騙了她整整十年,練王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包括挽遲居那位敬仰至極的——柳姑婆!!!練晴不知道自己的世界裏究竟有誰還能相信……
    “塵兒,本座要你親手殺了她!”練子榮今生最恨就是奪得舒韻兒時已有孕在身,誰都不可以拔這根刺,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行!他要讓這個躊躇至今的兒子好好醒醒!
    “爹。”練塵無力地抓緊劍柄。
    “看來塵兒沒聽清,為父去為你尋隻耳朵。”說完瞥了眼軟在地上的二夫人。練塵見狀還未來得及阻止,隻見眼前一花,慘叫聲響徹天際。粉衣的瞳身前一劍平舉,獻寶地朝練子榮掩嘴一笑,“奴家看這耳朵正好。”
    一眾人這才看清那劍上躺著隻血淋淋的耳朵,血珠正順著劍刃顆顆滾下。再看練子榮,臉眉頭都沒皺一下,反而抿起得意的笑。“殺了她,我給你娘親她想要的。”
    練塵閉了眼,絕望地提劍指向練晴。卻在一陣抽氣聲中停下了向前邁的腳步。“咣當。”長劍落地,伴隨的是練塵撕心地怒吼,“啊~~~~~~~~~~”
    原本癱軟在地任人宰割的二夫人,竟不知何時爬了起來,狠狠地撲向適才割下她右耳的冷劍。長劍穿胸而過,她看不到任何東西,卻終於感覺到了暖意,那是鮮血給她帶來的溫暖。“哈哈哈……”一直默默承受卻從未開口的練王府二夫人瘋狂地大笑。不同於練晴的憤恨,她卻隻有悲愴……
    她憑著記憶轉向練子榮的方向,“夫妻二十五年,你知道我要什麼嗎?”空洞的眼裏淚水含著血水落下,她瘋狂地搖頭,“你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跌跌撞撞地,她撲通倒在了練子榮腳下。她連忙抓住他的腳,像深怕被踢開,“我什麼都不要,隻要你一丁點的愛,一丁點的愛啊……”
    二夫人就像個委屈至極的孩子般嚎啕大哭,哭得一眾男兒酸了眼。
    練晴看著匍匐在練子榮腳邊的二娘,曾經的冷靜高貴不在,隻有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愛。而那二夫人卻像能感應到般猛然轉向她,用森然空洞的雙眼瞪向練晴。“不用你可憐,你才最可憐!你就等著!舒韻兒的債都要你來還!”話落,她渾身一顫,便大口大口地嘔著血。耀眼的血染上練子榮的黑靴,溫暖了他一身的冰冷,而他竟也忘記推開這瘋婦。
    紅橙橙的太陽已然全部躍出,她愛憐地將自己的光亮投給世間所有生命。藍天白雲下的一切都生機勃勃,隻有那失去顏色的臉凍結著最後一抹笑意。練晴失神地望著那雙至死都抓緊練子榮衣角不放的手,那手早已斷了三指,連剩下的兩指也被人剝去了指甲。可是練晴覺得那手是如此的美麗,美得她忘記自己的痛,也忘記如今的苦。練子榮、池宣、二夫人,還有練心、練塵、狸貓甚至刺,他們愛上了誰?又被誰愛上?
    在這不斷輪回的塵世中,敢愛的人,注定是一身傷……
    樹葉沙沙作響,唱的是離歌還是喪曲,亦或隻是斷腸人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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