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首已惘然 (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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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初見他時,正是鳳凰木恣意綻放的季節,碩大的樹冠,燃燒似的,一片嫣紅如火,尋不見一絲一毫的綠意。
而他,就坐在鳳凰木下撫琴。
素衣,銀發,金眸,在一地火焰般耀目的落紅中恍然如仙。
那一瞬,他仿佛看見皎潔,冷冽的月墮落九天,化為這一抹出塵,雅麗的白。
他手下清越、空靈的琴音因他的到來嘎然而止。
那一對直奪月華的金眸冷冷地望過來,幾近清寒,幾似冰雪。讓他的心幾乎在瞬間凍結。
而後,他起身,緩緩地走至院內的池邊。
眼也不抬的,將剛才還在撫弄的瑤琴投入一泓碧水之中。
“再名貴的琴,被你的殺氣所玷汙,也彈不出好的曲子來了。”淡淡地,他道。
愕然中聽聞他的聲音,低沉婉轉尤勝琴音,而出口的話語卻如一柄鋒利的劍,狠很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的自尊在此時如同脆弱的琉璃,被那人踩得粉碎。
從此,他畢生難忘他當日輕蔑的眼神。
從此,他鷹鵬般博大的野望中又多了一項:在奪得如畫的江山後,他要這高傲如月的男子臣服在自己腳下。
那一年,他是荊國送往燕國的人質。而他是燕國的三皇子。
身份高下,不言而喻。
再相見時,已是在燕國的朝上。
他被父王派遣,作為荊國的使臣,帶著稀世奇珍,傾國紅顏前來投誠。
而端坐在當今燕國天子身旁的,便是最得寵信的三皇子。
他,遠遠望見,金碧輝煌的王座上,那朵白蓮似的容顏,依舊纖塵不染,絕美如仙。
他獻給天子荊國的美女,南海的珍珠,藍田的玉璧,北海的珊瑚…………
獻給他的是一麵琴。琴長七尺,用上好的桐木製成,名為落英。
“為了將琴親手獻給殿下,我已半年未曾練劍,三月不曾配劍。相信此時應無殺氣可以冒犯殿下。”他,微笑著,神情恭謹。
他自信,今日已無人可發覺他的霸氣,因他學會了如何收斂自己。化銳利為平和。
但,在他清冷的目光注視下,仍不免有些顧忌。怕,他會洞察他的野心。
“落英名琴,曠古絕今。此等稀世之物,你舍得嗎?”
他問的突然。而他,答得坦然。
“名琴贈知音。在我手裏,它一無所用;在你手裏,就可以彈奏出千古絕響。我,當然舍得。”
或許是得到自己心喜之物,他的眼眸竟有了一絲暖意,如冰封冷寂的冬日第一縷柔光,輕輕地掠過他的臉。
看他收下了那麵琴,他不由暗自心喜。
宴罷。
君王想以金銀珠寶回贈,他全數謝絕。
隻說,聽聞三皇子琴藝冠絕天下,希望能有幸聽他彈奏一曲。
他也不拒絕,焚香,淨身之後,便為他彈奏了一曲。
清冽的琴音直上九天,婉轉回旋。
他聽了,認得那是先代琴師譜寫的曲子,名為——留別
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逗留在燕國的日子,他總是尋機駕臨宣和宮。
自從知他對自己素無敵意,他更是肆無忌憚地接近。
他喜見那一抹落紅中的白,那個清麗,高雅的人兒。
卻忘不了當年受辱時定下的誓約。
相處時,他總能談笑風生。天南地北的奇聞趣事,似信手拈來。
他,也不象初見時那般冷淡,隻是話不多,偶而淡淡地回一兩句,讓人摸不著脾氣。
有意無意間,他喜歡細細地端詳他的容顏。
那一頭不同尋常的白發,近看是一種流光水瀉似的銀,柔柔亮亮的,如一匹上好的白絹。
而淺近無色的幽睫下,掩映著明麗的金色雙瞳。
欺霜勝雪的肌膚,如畫的眉目。
這樣的人若身為女子,該是何等的傾國傾城。
然而,他卻是燕國的三皇子。
有著如此異於常人的樣貌,有著如此高傲的脾性,他是怎樣在這勾心鬥角的深宮中生存?
院內的鳳凰木又開得觸目驚心,一樹爭巒奪焰的紅。
鳳凰木的花開,如同鳳凰的涅磐,非致之死地,方能後生。
繁花焚盡一切,來年又重生,周而複始。那是它所選擇的生存方式。
而他喜歡在鳳凰木下撫琴,尤其是鳳凰涅磐的時節。
看天地蒼穹花落如雨,聽世間眾生靡靡之音。
他說,那象是悟禪。
他,不懂。
他隻知道在一片燃燒似的火紅中,他的白是這般的輕柔,與那火色渾然天成,毫無突兀之感。
抬手,從他白銀的發上,輕輕掬起一瓣鳳凰的殘羽,他開玩笑道:“三皇子如果也有這緋紅的發,想必是另一番耀目的美麗。”
他輕歎:“白發已是驚世駭俗,若換了紅發,又不知會被說成是怎樣的妖孽了。”
那一刻,他才驚覺:他也是過著一種受人指點的日子。
少年白發,在惡毒的宮人口中,足以成為興風作浪的把柄。
何況,他還是天子眼前的紅人。
妒忌,
怨恨,
中傷,
排擠…………
他要承受的,遠比他平靜的外表顯露出來的多得多。
從此,他絕口不提他樣貌之事。
三皇子的琴藝極好,據說與當時荻夫人的歌,慕容公子的畫,蘭成公主的舞並稱天下四絕。
隻要那修長潔淨的十指輕輕撥弄,落英弦上便流瀉出一串清泉般悅耳的聲響。琴音激越處如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幽咽時如杜鵑啼血,聲聲是淚。
他極少為人撫琴,除卻當今天子,他便是另一個例外。
或許是有感於他贈琴之誼,隻要他駕臨宣和宮,他便會為他彈奏一曲。
他不懂音律,卻,總能在他或激越或幽咽的琴音中捕獲他的心思。
一日,他聽那琴音中隱隱有憂慮之意,便笑問道:“三皇子是否已厭倦了對牛彈琴?”
他搖頭,不語。
他轉而在他耳畔低語:“那,想必是聖上冊封太子一事讓您憂心了。”
聞言一驚,琴音頓止。他,說中他的心事了。
“父王想立我為太子。但長幼有序,延皇兄和寅皇兄又都是文武全才之人。他們才是最佳人選。”他答道。
更重要的是,他天性淡漠,並無治國、平天下的野心。這點,他最為清楚。
而他,則是日日未忘胸中的鴻圖野望。
若能建立千古霸業,造就萬世英名,縱使鐵騎飛弩平沙場,濤聲洗岸骨如霜。
又有,何妨?
無意間見他白蓮似的指尖染上一絲血痕,他,不禁伸手握住他的手:“是我方才讓你受驚了,傷了你的手,真是罪過。”
“無甚大礙,是我自己分心,怪不得別人。”他想抽出手,卻讓他握得更緊。
僵持之下,他素來平靜如水的麵容竟有一絲慌亂。窗外,鳳凰的紅羽燃得那樣旖旎,仿佛也映紅了他蒼白的臉色。
他用一方素絹小心地抹去他手上的血跡,抬眼時,看見他低眉斂目,濃濃的眼睫顫動如風前飛絮,幽幽的眸子跳動著燃燒的金焰,沉靜而濃烈,令人驚豔。
那素淨的容顏,此時卻斜照著天外深深淺淺的一抹紅。
霎時間,他,心動,如蝶。
狂亂的心幾乎讓他不顧一切。
竭力地,他讓自己回複平靜。
是的,他終會得到他的,在他奪得天下之後,在他讓眾人俯首稱臣之時。
而,決不是現在。
次日,他毅然起程回荊國。
他沒向他道別,他也未曾來送行。
然而,當他跨上駿馬,回首仰望時,他聽見他的琴音穿越重重深院,悠然縈繞在他身旁。
彈的,正是那首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雨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國無此聲。
他微笑,桀驁的氣息刹時盡露,而後在琴音中絕塵而去。
此後風花雪月與他無緣,鶯聲笑語從他身畔絕跡。
他忙於招兵買馬,爭權奪利,手足相殘。等他終於成為荊國國君,大權在握,兵力強盛時,他第一個要滅的就是燕國。
八百裏分耄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他的大軍一路逼近,氣勢如虹。燕軍節節敗退,潰不成兵。
不日,燕王都淪陷。他下令三軍禁止屠城,違令者斬!
穿越幽回曲直的庭院,他恨不得背生雙翼,瞬息千裏,直飛宣和宮。
燕國的內宮,一片冷冷清清,宮人死的死,逃的逃,遍地狼籍。
他難掩心中的狂喜,卻又心存憂慮,怕他在戰亂中失落,流離。
宣和宮的門虛掩著,他推門而入時,一眼就望到高處那一抹白。
他終於見著他了,隔了三年零六個月零七天,這個令他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他的麵前。
他依舊是一身白衣,抱著琴,倚窗而立,衣訣在風中分飛如蝶,千縷銀絲舞動,飄飄欲仙。恍惚間,他似要乘風而去,飛離這慘淡人間。
“三皇子……”他輕喚。
緩緩地回首,凝眸,他,臉色蒼白,神情慘淡,望見他時,眼裏又滲進一抹深深的痛。
“你的野心,我早有察覺,卻總想用琴音化去你的煞氣,不想……你還是令燕國滅絕……說來……我也有不可饒恕之罪……”
言罷,他移近窗欞,颯颯風起,更象要將他纖瘦的身子一卷而去。
他知他想怎樣,他也知如何可留住他,於是,他,冷冷地,說道:
“你若死了,燕國餘下的王族將全數被處死。而且,我會用曆代最殘酷的刑法去炮製他們。讓他們死得比你淒慘百倍,千倍!”
他的身體瞬時僵硬,許久,才聽得他一聲幽幽的歎息:“你,想我怎樣?”
“我,要,你。”他答得斬釘截鐵,“除了奪取天下之外,我最想得到的就是你!”
清冷的月下,他向他伸出手來,那對鷹隼般淩厲、堅定的眸子,燃燒著昔日的獵獵火誓:“把手給我!”
他的話不容拒絕。
而他在那一刻已然明繚,無論如何是逃不出他的掌握。
屈從嗎?
不,不是屈從。他輕抿了一下唇,將微微顫抖的手覆上他的。
那一刻,感覺象把自己的命運押上了賭台。
他的手,涼涼的,細細的,纖秀如白蓮,在他的手上有點慘無血色的白。
他緊緊地握住。
終於得到他了。從此,這雙手將隻為他一人撫琴,這個清高的人兒將隻屬於他一個人。
一時間,他想仰天長嘯,欣喜之意難以言表。
琉璃垂花燈,五色雲母屏風,氤氳似的紫紗雲氣帳,珍奇的古玩玉器,名家墨寶……
隻要他能得到的,都會在此處見到。
他的新府邸布置得如同往日的宣和宮,卻也遠比宣和宮奢華。
院內依然有碧水清池,亭台精舍,依舊種著高大參天的鳳凰古木,也依舊,看得見它涅磐時的慘烈和輝煌。
但,他心裏明白。這裏不是宣和宮,這裏不是燕國。
這裏,是染楓樓——荊國的皇宮。而他是亡國的三皇子。
即便一切都相同,仍更改不了他是階下囚的事實。
他,用一個美侖美奐,巧奪天工的籠子困住了他,從此他便是隻折了羽,斷了翼的鳥兒,日日夜夜為他歌唱,直至死亡。
他不知他恨不恨自己,殺父之仇,滅國之恨,他是否在意?
他隻看見他的神情依舊平淡,他的琴音聽來如此悠揚,空靈清澈宛如高山流水。隻是仿佛離他很遙遠,很遙遠。即便他用心聆聽,也察覺不到他的心思了。
夜夜擁他而眠,夜夜驚覺他的消瘦,薄薄的七尺白絹下,他,瘦骨嶙峋,讓他不忍觸及。
凝視他,那芙蓉似的麵容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喜惡,即便在消魂奪魄之時,他也是靜如處子。
對他,他究竟抱的是怎樣的心思?
是恨吧,所以會日漸憔悴,消瘦如斯。卻又為何,每每依偎之時,那般柔順,祥和。低斂的眉目下,流動的是溫柔似水嗎?
他愈是看不透他,心中便愈是煩躁。
他深怕,終有一日會失去他。
那個深幽的夜,他即將回宮。他燃起一盞燈,送他至門前。
搖曳的微弱燈火,暖暖地映紅了他向來蒼白的臉。
燈下,他凝視著他,久久不曾移開視線,金色的雙瞳湮滅了燈火的旖焰。
許久,他才微啟朱唇,輕輕道:“回去……要小心……。”
言罷,他隨即垂下眼眸,轉身回房。
而他,心神激蕩,好久回不過神來。
自從將他擄至荊國,他便甚少開口,原本話已不多,如今更是沉默不語。
然而方才,他澄淨如水且明麗如月的眼眸中,閃爍的是對他的關切嗎?
還有那一低頭的溫柔,似一朵睡蓮不勝涼風的羞怯,象含著隱隱的情意。
難道,一切隻是燈火下的幻覺?
離去時,他一路回想,猶自沉醉不已。
或許,他有那麼一點鍾情於自己吧,也不盡是恨意。
想到這,他的唇不由揚起一絲笑意,掩抑不住的似水柔情在心間流淌。
然而,就在那一夜,他在回宮的路上,遭遇刺客,幾乎遇刺身亡。
次日,宮中喧起嘩然大波。當今天子遇刺了!
戒備森嚴的皇宮,竟有刺客可以混進來,還行刺了皇帝。宮裏一時人心惶惶。
刺客很快就被抓住,嚴刑逼供之下,招了。
——是燕國三皇子指使的。
聞言,他象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記,痛徹心扉。
原來,他是如此恨他,恨到不惜叫人行刺的地步。
他萬沒想到昨夜那看似關切的話語,竟意有所指。
他得到的,隻是他的軀殼。
他狂笑,而後,一劍將刺客的頭顱砍下。
血,瞬時濺上了他的龍袍,血光下,他的臉因痛苦而扭曲,他的眼冷絕如鐵。
你不愛我,我也絕不會放了你!
當晚,他召集諸位臣子,在華陽宮設宴,為出兵魏國舉行慶典。
他派人去請他,要他為眾人撫琴。
他依言而來,懷抱著落英。白衣擁簇下,那朵絕美的容顏清瘦如月下殘雪,身體輕盈,弱不勝衣。行走之間衣訣翩翩,竟不似個活人。仿佛那隻是一縷月魂,為了圓一份執念,才苦苦逗留人間。
他坐下撫琴,琴音離離,卻掩映不住席間眾人的竊竊私語。
“聽說這個亡國的皇子啊,竟叫人行刺皇上,真是好大的膽子。”
“皇上怎麼不治他罪?”
“哼,都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法媚惑皇上,我說,留這種亂臣賊子在身邊遲早會危害皇上啊。”
“你看他,堂堂一國皇子,為了保存性命,竟與一般青樓歌妓無異,真是下賤的可以……”
“……”
那一聲聲冷言冷語如同一枝枝毒箭,箭箭穿心,打得他千滄百孔,鮮血淋漓。
緊咬著唇,他不禁微微顫抖,牙齒因為用力,竟將下唇咬出了一道血痕。
抬眼,高高的王座上,他,冷然漠視。
四目對視,隻見他,緩緩地,露出一絲微笑,冰冷且殘忍。
他的心,涼了,冰涼。
原來,你疑我派人刺殺你。
燈火通明的華陽宮,於瞬息之間淪為修羅地獄,晃動著個個猙獰的麵目,充斥著縷縷魁魅之音。
他臉色蒼白如紙,身軀抖如風中之燭。
你不信我,可以。
你要治我死罪,我也不怨你。
但,你不要這樣羞辱我。
一時間,他心亂如麻,手下瑤琴音不成調。心神激蕩間,隻聽得一聲脆響,弦,斷了。
四周靜得可怕,他徑自看著手下斷弦的琴,一臉茫然。
“這也算是天下第一的琴音嗎?”打破沉寂的,是他輕蔑的聲音,從高高的王座上投下來。
象被人狠狠地刮了一記,他的臉更白了。
看到他痛苦,受傷,他竟有種報複的快意。
“給我下去!”他大聲斥道。
緩緩地起身,抱起落英,他再次抬頭,望著他,深幽的眸子首次流露出無言的悲哀。
而他看他的眼神,宛如路人。
我,是為了什麼苟且偷生,你不懂嗎?我……
他,欲語還休,終於,千言萬語隻化做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悠悠凋落如窗外第一瓣白雪。
原來,你不信我,不信我的。
莫名地,看他低首離去時孤寂的背影,他竟心生不忍。
也在刹時間,他有那麼一股衝動,想喚回他的。
但話到嘴邊,卻被受傷的自尊壓抑住了。
那一夜,荊國下起百年罕見的鵝毛大雪,片片雪花如垂死的蝶,掙紮著,舞動著,慘白的屍體湮滅了整個華陽宮。
而他,就那樣在宮外站著,靜靜地凝視著宮內笙歌笑語,歌舞升平。
外麵的夜靜而冷,雪嵐埋葬了他的發,寒氣凍傷了他的身,他,渾然未覺。
他的眼,隻穿越了冰雪,看見宮內燈火搖紅,看見燈下的他,縱情聲色,放浪形骸。
夜,漸漸沉暗,而跳動於他眸中的兩點幽火,卻如同自焚的鳳凰,燃盡生命,舞著,舞著,在冰雪中漸漸暗淡,終化為灰燼。
那一刻,他,心若死灰。
翌日清晨,掃雪的宮人發現,有一行足印由華陽宮延伸至染楓樓,深深淺淺,歪歪斜斜,帶著幾分蒼涼和絕望,心碎及彷徨,袒露於青天白日之下。
從此,染楓樓不再傳出他清冽悠揚的琴音。他也未再踏入染楓樓半步。
他出兵攻打魏國之日,他終於一病不起。
他一路攻城掠地,漸行漸遠,他輾轉病榻,以似油煎。
他在彈指千裏取人頭,一笑烽飛滅諸侯。
他卻煙鎖鳳樓,紅顏彈指已終老。
他的病,日漸沉重,藥石無醫。偶爾清醒,他便抱著落英,細細撫摩它斷弦之處,神情悠遠,若有所思。
當他的手再也撥不動琴弦時,他卻請來著名琴匠,將斷弦續上。
他死去的那一夜,染楓樓再次傳出一陣繼一陣高亢的琴音,音階扶搖直上,響徹雲霄,久久徘徊在碧落蒼穹之間。
聽過他撫琴的宮人都說,三皇子的琴從未如此激越,象殷切地想要訴說什麼,一聲聲,一弦弦,感天動地,催人淚下。
宮人還看見,院內那棵鳳凰古木,在悠悠琴音,皚皚白雪中自焚。一夜之間,無語地火了一樹的紅。狂花燃成烈焰,一轉眼,又融雪成淚,落花成塚。
生命輝煌與凋落,僅在刹那之間。
然而,這一次,不再是涅磐,也不再有來年繁花綻放的重生,這僅僅是絕望,所以,毅然選擇了死亡,永遠的,真正的死亡。
同一夜,遠在千裏之外的他,隱隱聽見風嘯雪怨之間,一縷悠然的琴音穿越冰雪而來,彈的正是一首蒼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崗。
恍惚間,他似踏著冰雪款款行來,依舊一襲白衣,一頭銀發,依舊是那白蓮的容顏,弱柳的身姿。飄飄然的,如神如仙。
行至他身前,他靜靜地看著他,一如哪個燈火搖紅的夜。
而後,他,微微一笑,說:“我是……真的……你的……”
驟大的風雪吞沒了他的言語,然而,他卻分明看見,撲天蓋地的朔雪中,他的笑,粲然如花。
一瞬間,天地萬物仿佛褪盡了顏色,朦朧中隻有他絕美的笑顏是這般清晰,冉冉地點亮了身旁灰暗的世界。
那一刻,他心中泛起一陣酸楚,竟有熱淚漫進眼眶。
他,從未對他笑過的,相識以來,他竟從未看過他粲然的笑顏。
而今,他為他而笑,他卻有了欲哭的衝動。
“三皇子……”他忍不住喚他,卻驚見他在刹那間被狂雪一卷而去……
醒來後,他才發現,一切都隻是一場夢。可那微笑是如此真實,真實得讓他忘不了夢中刻骨銘心的痛。
也在忽然之間,他厭倦了這種無休止的征戰。
曾幾何時,他是那麼熱衷於金戈鐵馬,縱橫沙場的戎馬生涯,他曾雄心萬丈地想要平定天下。
他曾經以為,隻有戰場上的烽煙和黃沙能令他熱血沸騰,溫柔鄉裏的旖旎風光隻是生命中一閃而逝的流星。
他背叛他時,他也曾痛下決心:既然得不到他,那至少要得到天下!
然而,這一刻,他想見他,隻想見他而已。
他想再次在鳳凰樹下聽他彈奏落英,看他低眉斂目,沉靜如蓮的樣子。
他還想對哪個清高的人說:你不愛我,不要緊,隻要你還留在我身邊,就足夠了。隻要我是愛你的,就足夠了。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又是鴻雁北歸之時,他一統天下,功成身返。
進入帝都時,他不禁抬頭,仰望著巍峨的城牆,忽然想到:算來,這該是他和他相識的第十個年頭了。
他應該會在染楓樓等他吧,或許,他此時正在樹下撫琴。
時值鳳凰花開的時節,他的身邊想必又落了一地深深淺淺的紅,而他撫琴的姿勢應該還是那般優雅,他身上的白衣還是纖塵不染,襯的他恍然如仙……
想到這,他,禁不住地,微笑。
推門之際,他已可想見那如火如炎的鳳凰木輝煌的樣子,那在風中招搖奪目的絢麗嫣紅。然而……
花呢?那一樹的繁花呢?
他驚異萬分,院中的鳳凰木隻殘留著光禿禿的枝椏,在三月的晨風中痛苦地僵持著。
沒有繁花,沒有紅炎,因為,鳳凰死了,不再涅磐。
染楓樓在一派安靜,祥和中迎接他。
樓內窗明幾淨,一切仍和他離去時無異。
他的琴就擺在他常為他彈奏的地方。弦已經續上了,似在隨時等待著他回來,為他彈奏的樣子。
但,他呢?他人呢?去了那裏?
窗外,掠過雙雙回巢的燕子,清脆的鳴唱聲聲入耳,婉轉動聽。
他的心頭卻蒙上了一層恐怖的陰影。
“來人啊——”他突兀的聲音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帶著微微的顫音,泄露了他內心不詳的預感。
“他去了那裏?”
“啟稟陛下,燕皇子殿下已經仙去。”宮人來報。
霎那間,他如五雷轟頂,一陣眩暈,幾乎把持不住。
他死了,他死了,怎麼可能?
宮人又道:“皇子殿下就葬在入城的那條路旁,他說,若陛下功成回京,他應該可以看得到……”
聞言,大慟。
繼而,他發出一聲悲呼,狂奔出去……
黃沙漫漫,官道蕭蕭。
在離城門不遠,他尋獲一座孤獨的青塚。
三尺之遙,方寸之間,那,就是他埋骨之處了。
墳上芳草萋萋,他揪著頭發,愴然淚下。
曾經,他得到的,握在手裏的那抹月色,如今,隻剩下眼前一杯黃土,一手蒼涼。
那一刻,他才恍然醒悟:原來,他也是愛他的。
所以,會將落英的斷弦續上。
所以,會希望葬在他回城的路旁。
所以,他的魂魄會不遠千裏來向他話別。
他的情,用得比他深。
留在他身旁,他受著千夫所指,萬眾唾罵,他獨自忍受著殺父之仇,滅國之恨的煎熬,以至日漸消瘦,憔悴不堪。
即便如此,他還是愛他的,至死不渝地愛著他的。
而今,他的琴,仍放在他為他彈奏的地方;他的人,葬在他回還的道旁;他的魂呢,那一縷月魂又將在何處安息?
他不知道,他隻清楚一點,他失去他了,今生今世,滾滾紅塵,再也尋他不著……
流年似水,風雲變幻,功名利祿宛如過眼雲煙,他,早已看透了,也不再留意,然而,他留下的那麵琴,他仍小心收藏著,幾十年了,依舊完好如初。
每逢鳳凰綻放的時節,他總在恍惚中看見,他,在一地火焰般耀目的落紅中撫琴。素衣,銀發,金眸,仿佛皎潔,冷冽的月墮落九天。
每當華燈初上之時,他總能憶起,燈下,他靜靜地凝視著他,許久,許久,深幽的眸子似含著隱隱的情意,然後,他輕聲說:回去……要小心……
終此一生,他都無法忘了他的。
隻是,此情成追憶,回首,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