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朵拉
    一天使坐在樹上，好玩兒的麥小哥在遠方。
    我躺在床上數綿羊，外麵街上燈火輝煌，老槐樹的葉子閃閃發亮。我說天使坐在樹上，可是我的腿很沉，沉得我想哭。麥小哥掛電話來，他說，木頭，我到桂林了，在漓江邊上。我說，麥小哥，你挺開心的吧，麥小哥得意洋洋地說，是啊，是啊。我說，那你好好玩兒吧，旅途愉快。我瞪著天花板，想象千裏之外麥小哥得意得像隻大老鼠的樣子，我在心底說，麥小哥，你沒良心。
    麥小哥登車前給我個大大的擁抱，他敲我的頭，他說，等哥哥我回來給你買禮物。然後頭也不回，瀟灑異常地走了，所以一心上路的麥小哥忘記了我手裏幫他拿的藥，忘了回頭，所以一臉興奮的麥小哥沒看見在人群裏推搡的我，不知道被哪隻手推倒了，不偏不巧骨折了。在此之前，我從來就沒察覺到自己可以如此脆弱。
    媽媽領姚陸來，媽媽說小陸，這就是我女兒川川，你們聊吧。媽媽出去洗水果了，我彎起眼睛笑，我說，你坐吧。於是這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兒坐下，俯視著躺在床上的我，我才發現，原來他那麼好看。我給麥小哥發信息，我說麥小哥，我撿到寶貝了，麥小哥說，人民幣還是美元。我說，美少年。
    會耍寶的麥小哥不在我身邊，可是多了一個翩翩美少年，我躺在床上蓬著頭，開始胡思亂想。我說小陸，你在我腿上的石膏上畫隻梅花鹿吧，美少年笑，紅了臉。他說，姐姐，高中數學更難嗎，我笑，看著這個會彈吉他會畫畫的男孩子被我們親愛的應試教育折磨成這樣。我說，不難，我一教你就會。
    姚媽媽帶雞湯來，她說，川川啊，真是難為你了，看你住院，還麻煩你。我靠在枕頭上，我說閑著也是閑著，小陸挺聰明的。姚媽媽說這幾天天氣好，多出去走走，讓小陸背你。我點頭微笑，站在一邊的美少年又紅了臉。
    園子裏的花開得正好，我把書捧在身上，小陸坐在我身邊。他說，姐姐，進去嗎，外麵還是有些涼，你的腿……我說沒事，我都快發黴了。美少年脫下外套，裹在我繃著石膏的腿上，碰到了我裸露的腳，美少年紅了臉，我抬頭望天，有點心不在焉。
    麥小哥發信息來，我說你是誰啊，麥小哥說木頭腦袋把我忘了，我說你是誰啊，麥小哥說，快別鬧了，我壞肚子了，吃什麼藥。我想想混世魔王麥小哥呲牙咧嘴舉手無措的樣子，得意地笑了。我說，麥小哥，我都快成你的保姆了，麥小哥哼哼，他說，私人顧問，這多體麵。肚子裏鬧出孫悟空的麥小哥還是那幅嘻皮笑臉的相，我怎麼能解恨呢。我說，麥小哥，你什麼時候回來帶禮物給我，他說，要什麼，我說，那邊少數民族多哦，他們的銀飾很漂亮，你給我買一大套吧。麥小哥說，你還真獅子大開口，那麼重小心把脖子壓歪回不來了，我說我願意，你管得著嗎？
    二你見過拄著拐杖的公主嗎？
    美少年給我買香甜的奶油蛋糕，他說，姐姐，下個星期是我的生日，你來好不好。我埋著頭，吮著指尖，我說當然好。於是，我毫無意識地成了美少年十六歲生日的特邀嘉賓，因為腿上的石膏還沒拆，所以穿了條白色的長裙，美少年站在我麵前說真漂亮，然後背著我下樓。
    生日會的場麵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以為隻有小陸家人，誰知姚爸爸姚媽媽都不在，房間裏鬧騰了二十來個小陸同齡的孩子，進門的時候房間裏的燈突然就亮了，然後是彩泡噼裏啪啦的聲音，有個穿白衣的男孩子竄到我們麵前說，小陸，這就是你請來的公主啊，我狐疑抬頭，看見美少年靦腆又明媚的笑臉。
    我就想，麥小哥你看，現在的孩子跟我們那時多不一樣啊，三年前我十九歲的生日，我們隻吃了兩碗長壽麵，還不是正宗的。現在的孩子有疊層的蛋糕，有香檳，有派對還有舞會。隻是今晚的主角卻沒有上場，我看見穿紫色裙子的女孩兒不時對我上下打量，那個王子樣的美少年一直守在我這個瘸腿姑娘的身旁，麥小哥，你知道嗎，我有點心慌。
    派對結束很晚，美少年送我回醫院，他說打車我說我想走走，他說那好我背你，我突然固執，用很嚴肅的語氣說我想走走，於是，美少年開始安靜，再不做聲。麥小哥，你看，這都是你熟悉的伎倆，這時候要是你在我身邊的話，這種狀況一定會圓場。可是，我們的翩翩美少年不會，他是那麼安靜善良的孩子，隻會靦腆地笑和羞澀地臉紅，所以，對待這樣的孩子我這麼凶簡直就是罪過，何況今天還是他的大壽呢，於是，我拉他的袖子說，小陸，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吧。我貼在美少年的背上，聞到他衣服上淡淡的檸檬香，掩了道路兩旁的香樟。
    三如果對決，我是勇士嗎？
    我開始慢慢脫離拐杖，美少年姚陸仍來陪我，他說，姐姐，我要開學了。我笑著說好，我說，升高中了，姐姐送你件禮物吧。於是我帶著美少年去我經常去的那家書店，買了那枚珍藏版的純金書簽，曾經我就指著這對金澄澄的海豚敲詐麥小哥，可惜麥小哥沒理我，轉身給我買了本三十塊錢的日記本就把我打發了。麥小哥對我總是這樣小器，而且還煞有介事地數落我說女孩子太貪會嫁不出去的。所以，我得做給麥小哥看，看看我這麼大方的人怎麼會算是貪。
    沒想到美少年小陸升學既然是我送去的，因為韓老師恰巧是我當年的班主任，我跟老師說，請您多費心了。老師笑我，說真是長大了。是吧，三年多的時間，誰會長不大呢，隻有在麥小哥那裏，我還是三年前那個迷糊得像塊木頭的我，那年夏天的七月我失戀了，因為就要跟我暗戀的隔壁班的某某某分開了，所以，被毒辣辣的太陽烤得無精打采的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直到戴藍色帽子的麥小哥出現，狠狠拽了我一把，他說你怎麼不看車呢。於是我緩過神，看一輛白色的捷達屁股後冒著煙揚長而去。可是我還是沒心情說話，所以連句謝謝都沒說，結果麥小哥就這麼跟著我，他說你是三班誰誰誰吧，我是七班麥小哥，你是不是中暑了？打著中暑的旗號麥小哥帶我去冷飲店，我一氣吃了他四碗刨冰，麥小哥問我考試沒考好吧？我搖頭。麥小哥說心情不好？我點頭。麥小哥說跟男朋友吵架了？我搖頭。麥小哥皺著眉說，那怎麼了。我說我失戀了，說完哇地一下就哭起來，麥小哥說人家把你甩了？我搖頭，他說那你甩人家了？我又搖頭，我說我還沒戀呢，說完越哭越厲害。
    於是，從三年前熱得冒白煙的夏天起，麥小哥就一直陪著我，起初我也隻當他是路人，沒想到大學時我們竟然考到一個學校了，麥小哥再次見到我的時候還不忘挖苦我，他說，某人失戀了，嘖嘖，可惜還沒戀呢。我就帶著當初最羞恨難當的事情成了麥小哥的小跟班，我說是朋友，他瞥瞥我說，你？還不夠格，就從基層做起吧。所以，在我心底我認定麥小哥就是個混賬，連女孩子也不放過。
    麥小哥不放過的女孩子有很多，幾乎漂亮的都不放過，麥小哥說漂亮的小妞都沒腦袋，我說那我呢，他說，你？木頭人兒，要什麼腦袋。於是麥小哥開始變著花樣糾纏那些沒有腦袋的漂亮小妞，可惜最終都是毫無結果。我開始時幸災樂禍，我說麥小哥你活該，人家看上你才怪呢，意料中的，麥小哥極其不屑地瞥瞥我，他說，是哥哥我主動放棄的好不好，被她們纏上就麻煩了。我才不信呢，直到有一天我聽人家說英語係的係花跑去找麥小哥了，然後被麥小哥幹幹脆脆地拒絕了，一夜間，麥小哥名聲大躁。
    成了名人的麥小哥天天跟我在一起時更臭屁了，他說，木頭，小心哪天殺出一團娘子軍找你決鬥，我說為什麼，他說因為你霸占我。說完麥小哥哈哈地笑，可是我沒有，而是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嘟囔了一句，如果對決，我是勇士嗎？我敢發誓保證麥小哥絕對沒聽見。
    可是現在又有人找我對決了，就是那天晚上穿紫裙子的女孩兒，她攔了我的去路，她說我喜歡姚陸。我心想，她可真高啊，十六七歲就跟我差不多了，以後還不得長成模特，她說我比你年輕。我心想，現在的孩子可真衝啊，她才多大啊，我也不算老吧，不過她光亮的額頭確實飽滿得多。於是，我又想起當年我嘟囔的那句話，如果對決，我是勇士嗎？麥小哥，你會不會幫我。
    四請給我兩杯可樂，加冰。
    麥小哥終於回來了，麥小哥回來的時候我的腿還有點跛，麥小哥說，呀，木頭，我才走了幾天你就成這樣了。我說麥小哥，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成這樣的，麥小哥說，追美少年追的？我點頭說嗯。麥小哥說那追到了嗎，我說追到了。
    麥小哥毫無疑問地沒買大套的銀飾給我，隻是一隻銀鐲，上麵均勻鑲了七塊黃玉還有簡單的花紋，其他的再沒什麼了。麥小哥說這是從一個當地老太太那買來的，老太太說這是她家祖傳的，傳到她這代沒兒沒女，隻能賣了，這麼好的東西埋在地底下糟蹋了。我說麥小哥你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誰信呢。麥小哥說，我告訴你，木頭腦袋，這可是真的，我差不多把剩下的錢都貼上才好不容易說服人家賣給我的。我說那你給我戴上吧，看著麥小哥鄭重其事地給我戴上，他說，怎麼樣，漂亮吧，我嗯了一聲說還行。
    我跟冷飲鋪的老板說，請給我兩杯可樂，加冰。然後看見麥小哥從我身邊麵無表情地過去，我說麥小哥，你去哪啊？回家，麥小哥頭也沒回。我說你不是跟小陸打球呢嗎？打完了，麥小哥停下來看我，我說你怎麼氣哼哼的，誰惹你了？麥小哥說沒有，我說那給你可樂，麥小哥說你喝吧，說完轉身走了。我回到籃球場，看見美少年小陸一個人在籃下拍球，也沒投的意思，我說小陸，給你可樂。我說小陸，麥小哥怎麼了，小陸接過我手裏的杯子說不知道，我說你們不是說打球嗎，怎麼不玩了？美少年搖搖頭，沒回答我。
    道路兩旁花草的顏色又重了一層，麥小哥很長時間沒騷擾我了。美少年小陸仍安靜地在他的校園裏，經曆青澀又飽滿的生活，我的腿漸漸好了，除了不能跑跳做劇烈運動，其他都不耽誤了。拆除石膏的腿，恢複正常的腿，突然就有些不習慣了。於是，我日日把玩麥小哥傳說中的傳家手鐲，想起在醫院時，美少年小陸陪我的那段日子，想起那個唐突站在我麵前的女孩子，覺得自己好像年輕又好像老了。
    我在冰箱裏凍了一大堆可樂，每日一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邊一罐接一罐地喝，媽媽都快發瘋了，說我上了可樂的癮，我笑，哪有那麼嚴重呢，隻是特別特別喜歡可樂吞下去，到胸腔時瞬間壓擠上來的疼痛罷了，對於這種感覺，我早在三年之前就上癮了，那時候麥小哥站在我對麵，看著我皺眉的樣子，他說怎麼樣，是不是挺爽的。我學會了麥小哥的語氣，給我兩杯可樂，加冰。麥小哥從來不在前麵加“請”
    五麥小哥，你抬頭看看有沒有鳥飛過。
    美少年小陸帶著一大堆書來找我，他說，姐姐，拋物線反拋物線我有點不明白呢，我沉下心來開始講解。我說當年麥小哥騙我，他說他代數就能打七十多分，結果發榜時打了一百三十多，我說其實麥小哥是個挺聰明的家夥。隻是這個聰明的家夥不知道又在忙什麼，好久沒找我了。美少年小陸說，姐姐，我說了你別生氣好嗎？我點點頭。他說，是我把麥小哥氣走的，那天他問我是不是喜歡你，我說是，他說我憑什麼喜歡你，我問他他憑什麼，他說那我們罰籃吧，誰輸了誰就離你遠遠的。結果，麥小哥輸了。
    我看定美少年拘謹的神色，我說，小陸，你喜歡我？美少年說是，我說可你還是個孩子，有些事情你不懂得。美少年急切著說，可我真的喜歡姐姐啊。我拿出來一個橙色的大塑料盒，裏麵什麼都有，鑰匙扣、門票、夜光指環、草編的蜻蜓還有遊戲卡、優惠券甚至巧克力糖紙，我說小陸，你知道嗎，這些都是麥小哥送我的，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還記得我十九歲的生日，我在麥小哥的麵裏放了很多胡椒，看著麥小哥辣得呲牙咧嘴，我哈哈地笑。那天沒有下雪，聽媽媽說我出生的那天是下雪的，於是麥小哥給我買了一隻帶雪白羽毛的麵具，麥小哥說這樣就像雪皇後了，你說下，天空就下了。我說，雪神麥小哥，現在我以雪皇後的旨意命你給這條街道下雪，於是麥小哥把我拉進童話城堡裏，那裏有一個落地的風車，堆了滿地的泡沫，麥小哥俯身說，我尊貴的女王，您滿意麼？我說小陸你知道嗎，從那天起，我就覺得這世上沒有誰比混賬麥小哥更好的了。
    去年寒假一起坐火車回來時，我就靠在麥小哥肩上睡著了，我看見麥小哥用食指在玻璃上寫麥小哥、木頭，中間畫了一顆心連著，又小心抹下去了，麥小哥不知道我已經醒了，更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喜歡我。
    我抬起胳膊說，小陸，麥小哥說這個是傳家寶你信麼？美少年狐疑地看著我，猜不出我想說什麼。我說，可能麥小哥騙我，這個是他隨便在路邊攤買給我的，也可能麥小哥讓那個會編故事的老太太騙了，當然，還有一種情況，就是這些都是真的，老太太是真的，麥小哥是真的，傳家寶也是真的。隻要你以為它是，它便是了。
    我說，麥小哥，你抬頭看看天空的顏色，麥小哥說沒有鳥飛過。我們年輕的愛情，一路沉睡著。
    六時間的密語，是道別來的。
    周末，我在陪美少年小陸轉書店，麥小哥打電話來，美少年小陸說，姐姐，你去吧。老地方，那間小而安靜的樓閣，麥小哥在二樓臨窗的位置，叫好了木瓜奶昔等我，他說，木頭川川，我要走了。他說，我這段時間在忙著做廣告方案，被北京的一家公司相中了，讓我去那邊。麥小哥說，木頭，你呢？我說過段時間爸爸回海南，我跟他一起走。我說，麥小哥，我們可真是天南地北呢。
    我跟麥小哥沿著那些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一直走，我說麥小哥，接下來這段時間你還忙嗎，麥小哥說嗯。我說那你臨走時跟我說吧，我去送你。其實我想說，麥小哥，你找點時間陪陪我吧。我舉起手，我說麥小哥，這個鐲子真是真的嗎？麥小哥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不過那個老太太確實這麼說的。我說，我知道，這鐲子是真的，麥小哥。麥小哥疑惑，他說你怎麼知道。我笑著說，知道就是知道嘍，其實我是說，麥小哥，我喜歡你是真的，這麼多年都是真的。
    回到家，我把那枚夜光戒指翻出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看，時間的密語是來道別的。麥小哥你看，我們都長大了，開始為了前程各奔東西了，你還記得當年在地攤上你買這個戒指給我嗎，路燈底下我說看不見光，於是你就用手捂上給我看，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我們可以永遠這樣下去多好啊。
    1、2、3木頭人兒，我們都被愛情的咒語定住了。所以，我睜著大大的眼睛，等著站在我對麵的木頭人兒麥小哥說喜歡我，可能一天，可能一年，也可能永遠都等不來了。但眼下沒有辦法，我們沒有密碼，隻有這麼木木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