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江山缺 易蒼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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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胯下的千裏馬突然嘶嚎著人立而起,再不願往更深處的竹林裏前進的時候,我就知道周圍定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本以為隻是豺狼虎豹,卻沒想到突然聽見了一聲忍耐著極大痛苦般的低吼。
人的低吼。
究竟是什麼人的存在能叫馬兒都驚嚇得不敢前行,我很好奇,同時也擔心真的有人被捕獸夾傷到或是如何,我便下了馬,迅速趕往人聲處。
第一眼,我還以為自己見到了怪獸。
那是銀發。
滿目都是長得離奇也漂亮得離奇的銀白色頭發。
分明優美如畫,卻因翻滾在地麵而與竹枝枯葉纏攪得汙穢不堪的銀白色頭發。
而發絲掩蓋下的,的確是個人。
骨骼勻稱修長,大略與我差不多身材的人。
我突然就想到陌城裏一個傳言。
難道他真的就是傳言中在此竹林裏修煉了數百年,而被人喚作竹山道人的那位修真人?
我連忙趕過去,卻差點被他驚疑之下發出的掌風掃中。
而他也終於抬頭看向我。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
仙風道骨的飄逸,離世絕塵的孤傲,平易可親的優雅,似乎都集中在了那一張其實不算驚豔,但總讓人無法移目的容顏上。
甚至連年紀都看不出來的容顏。
卻因痛楚而扭曲蒼白。
他看著我的臉,似乎也怔了怔,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有些焦急起來,卻突然身體一個痙攣,蜷縮起了手腳,麵色再次慘白,豆大的冷汗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地麵。
我看著他嘴角被自己咬出的血痕,也有些慌了,來不及管他忒多疑問,上前架起他的肩膀扶他起來。
他推了我一下想要掙紮,我冷冷盯了他一眼,道:“現在帶你走,或者等你疼暈了帶你走,隨便選一樣。”
他愣了愣。
我再不管他,半拖半抱地拉他來到山徑扶上馬,急匆匆趕回陌城城南的伍家偏院時已快入夜。
顛簸的馬背上,我似乎聽見懷中人歎了口氣,苦笑地低聲道:“……躲不過了。”
我扶著他下馬走進小院,他卻在中途死死抱住了小院中央那棵巨大的榕樹,死也不願跟著我繼續走的架勢與我對峙。
我苦笑不得,好說歹說甚至想請大夫直接在這榕樹下替他看診,他一徑搖著頭說不必。
而我看著他一頭銀發曳地,素淨的衣衫雖有些淩亂卻也是仙氣四溢般飄逸出塵,心下也犯了難。
若他真的是世外高人,尋常大夫又怎能看得了他的病。
於是我放棄,陪他站在榕樹下。
“你叫什麼?”我問道。
他道:“……洛清城。”
我點點頭。
這便是那一晚我和洛清城所有的對話。
有些出奇的,靜靜站在榕樹下的洛清城沒有再痛苦地發作。
我和他傻子一樣並肩站著,看著月落日升鳥雀交鳴,在初陽裏染了一肩的露水。
第一縷陽光穿透雲霧裹在身體上的感覺,如此歡暢。
不知何處的風卷來不知何處的片片花瓣,我就在那第一縷晨光裏抬手拈起其中一瓣。
稚嫩細膩的粉色,微涼的觸感。
我便笑了。
抬眼對上洛清城似乎也在第一縷晨光裏同時轉頭看來的目光。
就在目光相接的時候,又是一陣風來,我指間的花瓣便輕飄飄地隨風而去。
而我隻看著洛清城有些微怔忪的眼,輕道:“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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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晨曦裏,洛清城終於說,想要我幫他個忙。
原來洛清城已修道數百年,正臨飛升劍仙的大限。他的劍氣成功脫殼為劍魄,然與他自身的魂魄無法合一,方才在山林中才叫我看見了他那副狼狽的樣子。
洛清城說,或許是他修煉多年,魂魄已近仙體,而劍魄終是由兵器所化,怕是需要先與人魂之類蓄養多日,才能與他自身的魂魄合一。
說完,他有些難以開口地看著我,我便笑道:“嗯,我明白了。”
說來玄虛,做起來卻是簡單。洛清城在我胸口上劃了一個不太深的口子,一手並指從自己的胸口引出一團銀中帶紫的小光團,按入我的血口,止了血,便完事。
我嘖嘖生歎。
洛清城則是撅了撅嘴怪怪地看著我,道:“世人都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麼?”
“我隻是努力去實現每一個願望罷了!”我哈哈大笑,喚人來想為洛清城安排個住處,就在來人推開房門的刹那,我看見旁邊銀光與暗芒交替一閃。
黑發青年洛清城,微笑著站在了我麵前。
當夜,汪吉派了人過來,說被山匪弄得一團糟的屋子已經整理完畢,請我們住回去。
回到汪吉府上,又是一個夜幕降臨。
那一晚,我剛邁出房門,便看見安靜的圓月,安靜的庭院,安靜的夜風,和安靜地吹著夜風待在庭院裏看月亮的沈南尋。
心下頓時有些五味雜陳的翻騰,我還是走過去,照例地彎下腰從他身後摟過他的雙肩,道:“抱歉。”
“不要緊。”他輕笑道。
他的雙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我視線一抬就看見他腹部一側微微隆起的一個疙瘩。
衣衫下厚厚包紮的繃帶。
我用手掌覆上那一塊,道:“還疼不疼。”
沈南尋右手的指尖動了一動。
他還疼的吧。
我小心地收回捂著他側腹的手。
他卻輕輕貼吻了下我的眼睛,道:“不疼的。”
“我會叫汪吉十倍償還的。”我冷哼道。
沈南尋笑了:“好。”
我用雙手環著他的脖頸,習慣性地將頭埋進他的頸窩。
此時一道推門聲,自麵前較高處響起。
我與沈南尋一道抬頭看去。
是汪吉。
他披著件外衣,大略是正要進二樓的睡房就寢,也回頭看見了庭院裏的我倆。
他看著我和沈南尋十分親密的姿勢,露了個含義不明的微笑,遠遠向著我一鞠躬。
我站直身形回了禮。
汪吉的身影消失在了門扉後頭。
我回頭與沈南尋相視而笑。
沈南尋忽道:“蒼。”
“什麼?”
“什麼時候,你也陪著我,在那榕樹下傻傻站一晚上吧。”
許多年後回想起來,沈南尋那句話的語調裏,是深藏著些誠摯期待與自嘲的。
隻是當時的我,隻當做一句戲言。
“原來你看見了。”我歎道。
他卻定定看著我,微皺著些眉。
那表情說不上來是平靜,是清淡,還是一種執著。
我便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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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尋出事後,汪吉似乎改變了之前的態度,主動找到我。
我對汪吉願意贈草襄助之情萬分感激,當即表示要帶著他麵見父王,或可留京任職。
汪吉連連推辭,隻道分內之事,至於何時真的將禍心草交出,卻並未做下承諾。
汪吉解釋道:“不是汪某不願交出,隻是這禍心草乃天下奇毒,對服用者身心影響甚大。即便要解毒,也要等中毒者身心放鬆,調理得當後才能進行。”
我拱手道:“那便待我回京,調理好南尋的身體再行解毒。”
汪吉頓了頓,道:“二皇子殿下千裏迢迢來到咱陌城一趟不易,如今有沒有想過再去其他地方遊覽一番?如此,亦可當為沈公子排憂解悶散散心,對解毒亦有良助。”
我眼前一亮,笑道:“正合我意!”
“那二皇子殿下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我沉思了一會兒,道:“聽聞汪兄生意龐大,所到之處大江南北,實在很讓我欽佩豔羨。不如就去汪兄熟悉的地方,也可帶著我們遊覽一番。”
汪吉捋了捋下巴的一小撮山羊胡,靈機一動般道:“……不如,崖穀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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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東行,來到崖穀關。
崖穀關,傳言中最適合感受何為疆國,何謂江山的地方。
隨意站在城牆一隅放眼一望,便是便是茂草綿延百裏,連了幾重再幾重的青山碧空,延展到不知名的遠方。
身後是家國,身前,還是家國。
到達崖穀關的第五日,汪吉卻突然急匆匆地趕到我房裏,告訴我,太子帶兵來了。
太子易定,終於忍耐不住,要在這晉國、燕國、趙國交界的最紊亂地帶,殺死我!
“他差點殺死了南尋,還要來殺我!!”我痛心疾首,幾乎站立不住,汪吉連忙上前扶住我。
汪吉安慰道:“既然太子不仁,我們也可以不義!”
我詫異地看著他:“可……可是他是太子!他有兵權!我們……”
“我們也有。”汪吉目露精光氣宇萬丈道,拍了拍我的肩,“大不了,我們殺回去!”
“對!”我高聲道,“反正回去也會被兄長殺死,還不如拚他一拚!”
原來汪吉私藏兵器私練兵馬想要創建一個自己的獨立王國,不止一天兩天了。
從他的先祖數代起,已開始醞釀實施。
等到我被易定逼得走投無路,他才開誠布公,告訴我他原以為我是朝廷派來探他底細,故那日安排了山匪擄走沈南尋,隻為試一試沈南尋是否真的中了禍心草。結果沈南尋的確身中禍心草之毒,這才相信了我的來意。
我趕緊扶住意欲磕頭謝罪的汪吉,大拍著他的背道:“我等被逼至此,往後還望汪兄多相扶持,如此小事不必掛心了。”
於是我與他擊掌大笑,遂成聯盟。
汪吉的人馬與裝備之精良,略微超出了我的估計。不過比起易定的精兵來,還是差了不止一點點。
何況易定的身後,是他身為太子的金字招牌。
誰願意和太子過不去,和整個晉國朝廷過不去?
可是易定他,沒有打出他那張招牌。
他不敢。
一,此處三國交界,局勢混亂,哪國都可能來個渾水摸魚,擄了他個太子去當人質,整個晉國都會遭受重創。
二,他身為太子,即是我的大兄長。我從未做過離經叛道的事,他也不敢堂而皇之用他太子的身份來殺我,詬病天下。
所以他的精兵盡數喬裝成山賊遊勇,幾乎將整個崖穀關團團包圍。
而汪吉的兵馬也同樣是打不出旗幟說不上名號,恰好是暗兵對暗兵的一場混戰。
這場仗一開頭打得很是輕鬆。
雖然汪吉並沒有全盤信任我,也不敢將所有兵權都交給我,但我不介意。我甚至什麼兵權都不要,隻端坐在口幹舌燥手腳亂舞地指揮戰陣的汪吉身邊,偶爾提醒幾句。
而汪吉越來越明白到我那幾句提醒對整個戰局的重大影響,到了後來,我已經不僅是出謀劃策,而是幾乎代替了他的位置,主戰了全場。
當然了,對於汪吉實際握有的權力,我不會篡奪絲毫。
待到後來,戰鬥擴大為戰爭,連晉國朝廷都被驚動,派出了數名大將前來圍剿謀亂叛國的汪吉,和與汪吉勾結的我。
我當時就笑了。
我就是要易定眼看情勢不利,坐立不安,飛書稟明父王我的所有惡行,然後光明正大除掉我。
我就是要朝廷被驚動。
越亂,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