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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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畢,好一陣沉默。
學究們麵麵相覷,黃老板嘴巴張著好半晌合不上,還是不過十一二歲的黃公子“哇哈哈哈”地拍著大腿大笑了一聲打破沉默,底下老粗們頓時一陣哄笑打跌。
然而這老粗們的哄笑裏卻夾雜了許多讚歎,都說這年輕人說得好,連他們老粗也能明白他個一二分。
結果就是黃公子親自點名,收了暮聽沙做他的第四十八任教書先生,暮聽沙的六個同伴也沾了光免費入住黃府蹭吃蹭喝。
正是秋意漸濃的時節。
黃公子本就很吃暮聽沙那套講學的方法,可以用很淺顯易懂,最重要的是相當幽默的方式將那些冠冕堂皇的儒學大道理給他講明講通;洛清城本就是個愛玩的主兒,時不時就找到個新玩意玩得人仰馬翻,黃公子學累了就跟著他放肆去,偶爾還能聽見洛清城給他講述一些道家佛家的典故;煉色口齒伶俐唾沫橫飛,罵你三個時辰還可以全不帶髒,黃公子跟著她混,不出十日就在集市裏砍價砍得稱王稱霸;易白溫潤沉穩得比白玉還招人親近,又學識廣博,官農工商樣樣都上手,各有一套精辟的獨特見解,特別是對律法和兵法猶為精通,還寫得一手好行書,行雲流水間處處是龍飛九天的風骨,恨得黃公子簡直想把易白的腦子割一半塞到自己腦袋裏去;瀟瀟一手好琴一副好歌喉,閑來時找她央一首曲子或是自己也跟著唱上一兩句,結果半個月後,黃公子生平會唱的第一首歌就在黃老板的目瞪口呆裏出爐,感慨得黃老板熱淚盈眶。連煉色和瀟瀟隨身帶的兩個丫鬟,小環和小桃,都是個個心靈手巧,時不時地做出個小香囊小香帕地,不知不覺就教會了黃公子怎麼疊被子。
這樣一來,黃公子就與原來的一幫紈絝子弟斷了關係,整日不論跑去找誰玩都能進步那麼一點,禮樂射禦書術六藝全都一個勁地往上提高,喜得本來不待見那六個白吃白住之人的黃老板和黃夫人專門找了他們,直誇他們是上天賜的貴客,把自己那個混世小魔王的兒子都馴得服服帖帖,一定要他們繼續留下來,還要給他們蓋房子好吃好住。眾人當然推辭了,可是黃老板還不甘心,回頭就請了工匠在黃府角落開建別院。
除了黃老板待他們如上賓,這附近數百裏隻要聽說了暮聽沙那個“文章拉屎論”的學究們無不嘖嘖驚歎,再聽黃老板到處宣傳說剩下的六個也個個身懷奇藝,於是時不時地就有人造訪黃府,見一見傳聞中的年輕才俊們。
當然了,這些都是後話。
入住黃家的第二個晚上,洛清城坐在暫住的小樓屋頂上,一邊偷看向兩個轉角後黃公子書房裏那個正執著戒尺當擺設分明和黃公子聊得氣氛火熱的新任教書先生,一邊輕酌著順手帶上來的小酒。
衣袂聲與踩瓦聲輕響,熟悉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真好興致。”
“彼此彼此。”也不回頭,洛清城笑道。
易白坐在了他的身邊,無需多言,洛清城把手中小酒瓶遞了過去。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或者隻是寧靜地吹著風。
“今年天氣怪,明明是秋天了,還連下二十幾天雨。今日好不容易不下了,也仍是陰沉沉看不見星星月亮。”易白道,“人都快跟著衣服發黴了。”
洛清城剛想說話,下邊忽然傳上來一道女聲:“哎喲,可不是。下雨前我還道這老天得了瘧疾,忽冷忽熱的。”
穿過花園小徑走到小樓下的妙人兒,可不就是煉色。
洛清城和易白都沒什麼驚訝的表情,洛清城還順溜地接了一句:“就是啊,結果轉眼就開始連日陰雨地鬧脾氣,也不知老天是被誰欺負了。”
此時一道開窗的吱呀聲傳來,三人轉眼瞧去,暮聽沙正站在書房窗邊,兩手還握著窗框,黃公子擱在書桌上的腦袋也從窗子裏露出了大半個。
暮聽沙看了眼三人,嘴角牽得更高了些,接道:“被他娘打了。”
聞言,眾人一愣,全笑作一團。
暮聽沙和黃公子也加入進聊天隊伍,五個人隔著那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天南地北地扯。
抽空時,洛清城看著一直坐在一旁的易白,道:“有什麼事,說吧。”
易白深深看了眼洛清城,有一些似笑似歎的語氣:“被你看出來了。”
洛清城沉默了一會兒,想說什麼,最後卻也隻淡淡道:“嗯。”
“……我隻是在來到這裏後,突然想起來,還欠故人一個承諾。”
“承諾?”
“是。”易白輕笑道,“我答應過他,要為他點燃一整個星空的煙花。”
洛清城靜靜聽著,忽然想起一個人似的眼中精芒一閃,眸色亮得竟是有那麼一些顫,撇開頭去眨了眨眼,又恢複如常。
“……抱歉。”易白道。
“沒什麼。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洛清城聳聳肩,隻露了那麼一兩分的苦笑也隨之消散開去,回頭看向易白,笑得溫和,“我明白了。明早開始幫你做。”
“我想自己做。”易白卻道。
洛清城微愕。
易白似乎在斟酌詞句,慢慢地說著,卻是不容否決的堅持:“我想,試著親手做做看。”
半晌,洛清城笑了,道:“好。我教你。”
兩人相視而笑,聽見樓底下傳來第三雙腳步聲。
原來是小環過來招呼煉色,該回去睡覺了。
洛清城看著小環,忽然心頭一動,帶著淡淡算計和小小溫暖地輕聲自語著無聲笑起來:“我也想,親手做做看呢。”
於是第二天開始,易白就跟著洛清城研究火藥。而易白一走,洛清城就屁顛屁顛地跑到小環和小桃房裏,鼓搗著一堆布料剪刀針線的也不知道在搞什麼名堂。
那一日暮聽沙在教完了黃公子今日的課業後,本要去找煉色,路過小環和小桃的房間,就看見三個小腦袋瓜子圍在房門外花架下的石桌旁,正在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麼。
他走過去,看著那分明就是小環小桃和洛清城。
“怎麼了?”暮聽沙在三人身後站定,問道。
小桃抬眼來看,見是暮聽沙,臉上多少有些不耐煩加挫敗的神色便收了幾分,換上來一絲狡猾的笑意:“是暮公子呀。”
“您來得正好,我們姐妹倆可是窮途末路,束手無策了。”小環也湊上來。
暮聽沙眉心微皺了些,看向中間那個一邊和他打招呼一邊似乎想要藏些什麼卻更加手忙腳亂的洛清城。
“小沙啊……額……你怎麼來了……”洛清城一邊說著,一邊想把纏在身上亂七八糟的線團和布頭扒下來,不料卻被越纏越緊,急得有些冒汗。
小環道:“暮公子啊,小洛可是被這隻兔子折騰壞了。”
小桃更是笑道:“而我倆也被怎麼教也學不會針線的小洛折騰壞了。”
兩姐妹咯咯地笑,屈膝告了個萬福就離開了。
留下洛清城在暮聽沙“你搞什麼鬼”的目光裏繼續手足無措。
暮聽沙瞥眼一看,就看見石桌中央放著一團白花花布做的東西,看著像隻豬,耳朵大大地耷拉下來,又用紅線在臉上縫了橫橫斜斜的幾針,大概是表示眼睛。卻也隻有右邊那隻眼睛完工,左邊那隻隻縫了一半,長長的紅線一路繞上洛清城的右胳膊繞上腰再繞上左胳膊,讓人不禁好笑又不禁感歎,縫個幾針就能亂成這樣的人也是實在少見。
“這是……兔子?”暮聽沙抓起那團白布緩緩說著,若不是小環方才指出,再加上用紅線縫眼睛,他還真看不出來。
洛清城忙點頭。
暮聽沙掂了掂那隻兔子,皺眉:“你做這個幹什麼?”
洛清城傻笑半晌,也不去折騰纏滿身上的線了,道:“送你。”
暮聽沙愣了愣,目光從兔子身上收回來,看向洛清城。
洛清城也看著暮聽沙,仍自“嘿嘿”地笑著,半歪著腦袋,眸色清亮如星,露出雪白整齊的牙,更顯得精致的下巴小巧漂亮。
“……為什麼要送我這個?”暮聽沙的目光柔和下來,道。
“因為小沙很像兔子啊。”洛清城道。
“我?兔子?”暮聽沙一怔。
“是啊。”洛清城垂著眸子看向暮聽沙手中比豬還像豬的兔子,濃濃長長的眼睫便蓋了下來,在眼窩投下一道深重的影,卻更顯得眸色盈如春泉,“很溫柔,對人也好,看上去好像很好說話的樣子,但實際上,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暮聽沙聽著,竟是微睜了眼,表情複雜,說不上來是驚訝於自己竟然是這樣的人,還是惶然於這樣的自己被洛清城點破。
洛清城沒聽見回答,也不介意,自顧又開始拉扯纏在身上的線團。
暮聽沙抬手去幫忙,卻被洛清城亂七八糟地一扯,他伸過去幫忙解線的手也纏了進去。
這下,那圖案本就錯雜無序的紅線就更張揚地把兩個人都綁到了一塊兒。
暮聽沙無奈地看著自己被紅線纏住的手笑,洛清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伸手來先幫暮聽沙脫困。
“不用了,我自己來吧。”暮聽沙卻是越笑越歡,“免得越纏越緊。”
他笑著,沒聽見回答,不由得安靜下來,看向洛清城。
洛清城的右手已經抓住了暮聽沙的左手,兩隻本就被紅線纏得交錯不已的手疊在一起,更是一團亂糟糟。
暮聽沙看著洛清城似乎有些出神的表情,剛想問句怎麼了,就看見洛清城把左手也伸了過來,一手抓著暮聽沙的左手,一手扯過旁邊的紅線,往暮聽沙左手小指上呼啦啦纏上五六圈。
“喂!”暮聽沙三分驚三分怒三分笑地壓低聲音喊道,“幹什麼?!”
洛清城又往暮聽沙指上纏了好幾圈紅線,再用右手很狠地用力握緊暮聽沙被紅線纏得掙脫不開的手。
暮聽沙想斥一句,轉眼卻瞧見洛清城盯著兩人交握如同捆綁的掌心,那眉心蹙著,眸色暗暗沉沉地閃爍著,好似看見了日後某一場悲傷的結局,淌出一層又一層壓抑的傷。那嘴角卻是無所謂一般地依舊勾起,些許驚豔些許沉淪些許隨遇而安,許多堅毅許多隱忍許多既來之則安之。
一切便如裹在了冬日的最後一滴露水裏,朦朧的,模糊的,卻又是晶瑩的,顫抖的。
稍不留意,便要消散風中,再見不到春日的第一縷光。
一步之差。
洛清城抬起了眼,筆直地看進暮聽沙的眸子裏。
他握著暮聽沙的力道加了三分,固執地將暮聽沙的手拉往自己的方向,又定定地凝滯在半空中。
洛清城包裹著暮聽沙手指的掌心滾燙,按在暮聽沙手背的指間卻是冰涼一片。
暮聽沙看著洛清城。
他忽然覺得這一刻,竟是無力離開洛清城的視線。
又或許不是因為那樣熾烈的視線,而是因為洛清城總在某一個似乎微不足道的時刻裏,泄露而出的某種五分隱忍五分無謂十分叫人心疼的笑。
洛清城就在這樣的沉默裏,夢囈般說了一句:“砍不斷的。”
暮聽沙一愣,不明所以。
“你,砍不斷的。”洛清城笑得有些肩膀顫抖,語氣卻是堅定的,甚至帶了一絲乞求的意味,“肯定,砍不斷的。”
那一日,兩人的對話到此為止,再無其他。
透過雲層而有些無力的陽光穿過花架灑在兩人臉上,落下一道道斑駁跳躍的影。
一陣風過,誰長長的發帶與誰長長的發絲微揚在空中。
再隨著那一陣樹葉沙沙,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