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 月亮會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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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月亮會受傷
她看見葉碎城站在陰影裏,側著頭,輪廓分明的臉龐半明半暗,看不清是怎樣的神情。水月心忽然很開心,嬌小的身子依偎進符中書的懷內,一臉孩子氣地笑。符中書寵溺地撫摸她的腦袋,銀灰色的眼睛懶洋洋地眯著,神情說不出的疲倦——像是老了,骨子裏的得了病,再怎麼養也養不好。
原來,連檀宮主人也會如此有如此虛弱欲死的模樣。
水月心卻在細細打量著葉碎城的表情。葉碎城離她很遠,一身青藍色的衣袍迎風獵獵吹動。層疊的樹葉的陰影籠在她的臉上,隻能看見一片暗色下鮮明的輪廓。
她在難過吧,最喜歡的人被一個要什麼沒什麼的孩子硬生生奪走了。原本溫柔舒和的師傅也忽然間冷淡起來,雖然依舊不會責備她,可看著她的眼神不再是帶著笑意的——仿佛已懶怠和你說話。
樹蔭裏的葉碎城知道水月心在打量她。她冷笑起來,摘下身旁藤蔓上粒粒重墜的黑白色果實,異香滿手,破口處透明微藍的汁液流淌而下,周身都緩緩地籠上了一層輕薄香氣。她指尖一挑,果實便飛掠而出,遠遠地落進深碧色的潭水裏。那個瞬間,她忽然回過頭來,樹蔭裏,一雙眼更顯得灼灼耀眼。她盯著水月心看,眉目間一片凜然絕傲。
一轉眼,她便不見了。樹蔭下空空蕩蕩,隻有餘香繚繞,經久不散。
水月心窩在符中書懷裏,貼著他的耳朵問:“你教我本事吧。我要變得很厲害很厲害。”
符中書懶懶地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如弦月般美好的弧線:“那要多厲害?”
“能輕鬆地扇她的巴掌。”
“孩子氣。”
“哪裏孩子氣了?你該教訓我才是,如粗俗潑婦似的。她不過看我一眼,我就要羞辱她到這種程度……她也是你最得意的徒弟,還是葉尹舟的女兒,怎麼一點也不憐惜她?”
“你在試探我?依舊孩子脾氣……不過,你本來就是孩子。”符中書苦笑搖頭,“我本來就是個大壞蛋,隻會對你好些罷了。她要怨我也沒辦法。我隻問你一句,你真的隻是想扇她的巴掌這麼簡單嗎?”
水月心嘟了嘴:“你心裏明白。我現在一點本事都沒有,怎麼和她玩?”她忽然奇怪地看了看符中書,低下聲音問,“你怎麼一點也不生氣?明明我做的事情一點也不符合一個妻子該有的模樣……總覺得在你眼裏,我不像個妻子,反倒像你的女兒。”
“說什麼傻話。”
“那你教不教我本事?”
“你想學我便教你。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個傷害她最深的方法。”
“什麼方法?”水月心好奇起來,趴到符中書懷中,抬著臉,一眨不眨地看著符中書的眼睛。
符中書淡淡一笑說:“你知道一個很驕傲的人最害怕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你啊,總是不好好想想就回答,還說不孩子氣。”他笑了笑,眉梢眼角金燦燦地溢滿寵愛,“其實很簡單,就是讓她不得不放棄她的驕傲與尊嚴。”
“哦。”水月心垂落了睫毛,眼睛卻在笑,“你是要告訴我讓她無可奈何的方法吧。你可真是個大壞蛋。”
“我可沒說過我是好人。隻有你覺得我好罷了。”
“好了,你快點告訴我。”水月心催促著,拽著符中書的衣襟搖晃。
“她有一樣信物,是她父親葉尹舟丟給她的。你也許會覺得奇怪,她這麼驕傲的人,怎麼可能接受這樣的憐憫。而事實上很簡單,越是驕傲的人,心裏越是脆弱,而她的驕傲更是她強裝出來的。她最害怕別人看不起她,從小就被父母嫌惡的孩子,哪裏來的幸福可言?跟了我以後,就漸漸地把我當作唯一的親人。那信物是蘇涯交給葉尹舟的——他欠過他的情,隻要拿著這個信物,便可以讓蘇涯為自己辦任何一件事。這東西就像是葉尹舟拋棄她時給她的禮物。她心裏很恨,卻會在一個人的時候拿出來呆呆地看,像孩子孤苦無依。”
“你把她說得這麼可憐,是想讓我放過她?”
“我隻是把事實告訴你,該怎麼做全在你自己。”
水月心想了一會兒,咬了咬牙說:“你接著說吧,隻怕你以後更討厭我。”
符中書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那東西既是個紀念,亦是一個護身的法寶。她雖然是我的徒弟,可是心裏也明白不能依靠我。有那麼多人恨她,更恨她的父親。她脾氣還差,怎能不惹麻煩?隻有拿著那個信物的時候,她心裏才會安定一點。隻是她太驕傲倔強了,哪怕是死,都不見得她回去求蘇涯。你要是想解恨,簡簡單單地殺了她隻會讓你在得手後覺得空虛。你應該做的,是讓她低下她高貴的頭顱,不情願地匍匐在你的腳下,如螻蟻,亦如餓狼。你要逼著她去求蘇涯,一點一點地把她逼上死路,卻求死不能。”符中書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舒懶淡定,望過去如古書裏閑靜的隱士,絕對想象不出他能說出如此惡毒的主意。水月心看著他,心底裏不由得寒瑟起來,如冰雪凍結,懷裏涼颼颼得幾乎要顫抖。
符中書抱住她柔聲說:“你害怕了?從沒想過我是這麼冷血無情的人?你隻要記著我不會害你就對了。”
水月心倔強地說:“我才不害怕。我恨不得你再壞一點,也把我教得壞到骨子裏。那樣我才高興。”
“跟著我,不變壞才是奇事呢。我再和你說一件事。要是我死了,我會任命葉碎城為檀宮的下任宮主,可是到時候她能不能當上,就要看你了。該怎麼做,我就不說了。你很聰明,該明白我的意思。”
水月心忽然慌張起來,緊緊拽住符中書的衣襟說:“你怎麼可能死?你是檀宮主人……”
符中書微笑著撫摸水月心的臉龐:“傻孩子,就是因為是檀宮的主人才會死啊。你想想,哪一任檀宮主人不是年紀不大就死的?檀宮這個地方很怪的,它的主人很容易累。”
“那是他們沒本事。你不一樣,你本事這麼大,怎麼可能死?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一個人!”
“乖,不要鬧。我還能活很長很長。放心吧,等我死的那天,你早已討厭我、厭倦我了。”指尖從眼角滑落而下,輕輕地流瀉一個弧線。符中書柔柔地看著她,目光清和平靜,卻又哀婉憂傷。水月心便真的知道了,他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他是真的要離開自己了。那麼好的一個人,原來也不能一輩子地陪著她。
檀宮,果然是最寂寞無情的地方。
可是她不要這樣。沒有人陪著,在這麼炎熱深暗的世界裏活一輩子,日子會變得很長很長,會啃噬她的靈魂。沒有人陪著她看花開,再美的花也沒有生機;沒有人陪著她睡,她會從噩夢裏害怕地醒來,頭發被汗水打濕,粘膩在背上如扭曲的蛇。
她緊緊地拽住符中書的手,似乎害怕一放開手,他便會消失不見。符中書隻是溫和平靜地看著她,漸漸地累了,閉上眼睛小憩。雪白臉上有一層暗淡的光,以前隻覺得他好看幽然,如今細細瞧來,才覺出他骨子裏的疲憊虛弱。水月心輕輕地依偎在他懷裏,柔軟不著力道,仿佛害怕弄傷了符中書。
時間緩緩地過去,等到水月心不再是沒用的孩子的時候,符中書終於離開她了。他死得那天,水月心仿佛又成了傻孩子,直直地看著天空。她看著符中書的身體在霧氣裏消散成月白色的光點,清風一吹,就全散了。她呆呆地看了好久,才捂住臉嚎啕地大哭起來。
“你騙我,你說你死的時候,我早已討厭你、厭惡你了。可現在,我一點都不討厭你、厭惡你,你就不要我了。你這個大壞蛋,竟然編謊話騙我。你這個混蛋、混蛋、混蛋……”
漸漸的,泣不成聲。
終於,她不再是稚嫩模樣。沒有人陪在她身邊,沒有人會抱著她靜靜入睡。她睡不著,每夜都在噩夢裏醒來。她總能看見雷天海那張忽然間崩裂的臉,蒼白的臉上,一雙黑色的眼睛空洞地笑著,在遙遠的冰海之底朝著她呼喚。
於是,她發了瘋似的去尋找和符中書相似的男子。沒有一個人像他,沒有人能像他這麼好。他們身上的氣息都帶著世俗的味道,皮相再好,骨子裏依舊低俗。她讓他們抱著她入睡,假裝是念頭裏的那個人,可第二天醒來,眼角卻是濕的。猛然地看見身旁陌生的臉孔,一時間會慌張地躲開,然後一腳將他踹在地上。好久,才能記起來,這是她尋來的男寵。
日子變得分外地慢。特別是她將葉碎城踏在腳下之後。水月心一直在等葉碎城回來找她報仇,可是,時間過了那麼久,葉碎城依舊沒有回來找她。
檀宮依舊炎熱,藤蔓植物爬滿了外牆,高大茂密的樹木層層疊疊,遮蔽日月。她看不見明媚的世界。這裏,隻有孤寂的冷香與寒冷的潭水與她終身相伴,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