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月亮的時間
    水月心失眠了。小小的孩子躺在玉石雕成的床上，睜著眼睛看著高高的漆黑的屋頂——那屋頂之上有個怎麼也拿不下來的月亮吧。她忽然跑下床，赤著腳跑到屋外，抬起頭看月亮。
    她想，總有一天她會把這個月亮抱進自己的懷裏。那個人答應她了。她才不理會他們之間相差了什麼，她要的隻是月亮的時間，他們的一切從那個螢火蟲之夜的月亮前開始，她要他等著自己長大。
    她就這麼看著天上的月亮，漸漸地累了，臥倒在草地裏睡過去。水月微從樓上的窗戶裏探出身來看她，搖搖頭，歎了口氣，秀麗的眉輕輕地簇在一起。
    天亮的時候，水月心被陽光輕輕地喚醒。她揉揉眼坐起來，茫然地看著四周的一切。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猛地站起來赤著腳就跑。站在傲萊大殿門口的水月微下意識想追出來拉住她，可終究按耐下來，任由著她胡鬧去。
    水月心跑去了重華殿。她早把昊天宮摸透了，哪條路離重華最近，她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別的本事不大，腳下的功夫倒還不錯，這時候心裏急，更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待來到重華殿門口的時候，水月心累得直喘氣，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卻使勁地四處張望著，猛地逮住身旁經過的人，毫不拖泥帶水地直接就問：“雷天海在哪裏？”
    那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愣住了。水月心又氣又急，狠狠地踩了他一腳，隻踩得他“哎喲”抱著腳喊疼。水月心才不管他好受不好受，一個勁地說：“還不快回答我！雷天海在哪裏？”
    那人心裏想：“少主還真倒黴，才回來第四天，就讓這個任性的小祖宗盯上了。”嘴上卻不敢有半分怠慢，陪笑著說：“我隻知道少主很早就出去了，至於去了哪裏，他一向神出鬼沒的，我這麼沒本事，哪能知道他的動向？你不如去找雷殿主，知子莫若父嘛。”
    水月心踹了他一腳說：“真沒用！”說完，轉身就往主殿方向跑。那個人見水月心這麼容易就放過自己，不禁有些意外。不過意外歸意外，腳下可不敢怠慢，一眨眼就跑得沒影了，就怕水月心折回來找他。
    水月心一跑進重華殿就喊：“雷老爺子，雷老爺子……”稚幼的聲音回蕩在重華殿廣闊的殿堂裏，如波浪來回，此起彼伏，久久不能消逝。雷隱揉著腦袋從樓上探下身來，愁眉苦臉地說：“心兒小娃娃，大早上的別吵得這麼厲害啊，老頭子都快被你嚇著了。”
    水月心卻嘻嘻一笑，高高跳起來掠到他的身邊開始拔雷隱的胡子。雷隱連忙“哎喲”一聲，把她抱起來了，哄著她說：“哎呀，小祖宗，可別再拔了，老頭子都快沒胡子了。”
    水月心乖乖收手說：“不拔也行，你告訴我雷天海去哪裏了？”
    雷隱興致來了：“他欺負你了？你別氣，我替你教訓他。”
    水月心紅了臉，辯解說：“才不是。”忽然支支吾吾起來，“我找他有事。哎呀，你就不要問了，告訴我他去哪了就行。”
    雷隱“哈哈”笑了一聲說：“這問題我可沒辦法回答你。我這混蛋兒子別的本事沒有，就這個神出鬼沒的本事厲害。平日裏我想找他就從沒找到過。這到好，今個兒輪到你找他了。老頭子這回可幫不上忙了。”
    水月心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下來，垂著眼簾，嘴嘟得高高的。半晌，抬起頭來期盼地說：“他不是從光島找來了一個月亮嗎？”
    雷隱恍然大悟地說：“這倒提醒我了，他好像帶著那破玩意走的。你可以去檀宮看看，他喜歡上哪裏的一個女人，被迷得神魂顛倒的，連爹都快不認識了。”
    水月心的臉色忽然間變白了，愣愣地看著雷老爺子的臉，慢慢地從他身上下來。她垂著腦袋，忽然又強顏歡笑地抬頭說：“雷老爺子，我先走了……”
    她跑出巨大的重華殿，看著殿外亮晶晶的天空，世界這麼大，她知道檀宮在很遠很遠的南邊。那是與昊天、雲湛並稱的地方，她隻去過一次，卻從沒想過要再回到那裏。
    她不喜歡那裏的一個人，那個叫葉碎城的女子看著她的時候，隻會用眼角的餘光。檀宮傲葉，這就是那個人的名頭。
    她緩緩地邁下重華殿長長的階梯，路那麼長，那麼長。她忽然揪住自己的衣襟，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栗起來。
    ——他喜歡的要是那個人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他怎麼可以不要我？他明明說要送我真正的月亮，他怎麼可以不要我！
    相見隻是一夜，卻仿佛已相依相偎千年，一閉上眼就能想起那個螢火蟲之夜的月亮，她靠在他的懷裏，耳邊有他酣醉的聲音。那個時候，她的手還在他的掌心裏呢，正小心翼翼地觸摸那流水似的月亮。
    銀河一般的天地裏，世界如此安靜，她與他相依相偎，仿佛能一直天荒地老。
    雷天海確實是在檀宮。那從光島尋來的月亮被他放在檀宮最大的水潭子上，當夜幕降下來的時候，整個檀宮便會沉浸在一片月光的海洋裏。
    檀宮的藤蔓樹木很密，裏頭的人是看不見月亮的。現在卻有個月亮擺在自己的麵前，伸出手便能觸及，照道理講應該高興才是，可葉碎城隻是懶怠地說：“我本來就不喜歡月亮，你把它拿給我做什麼？”
    雷天海靠在她身邊，微笑著看著她的側臉，忽然間指尖一動，那眼前散著柔光的月亮忽然間如煙雲消散，幻化入漆黑的潭底，泯滅無蹤。整個檀宮瞬間暗淡下去，隻有葉碎城身旁螢綠色的燈火依舊不屈不撓地燃燒著，襯得她的眉梢眼角一片通透，似蒙了一層淡青薄煙。她也沒有開心多少，淡淡地望過來，毫無感情地說：“你倒是挺不在乎，眼巴巴地好不容易地從光島主人手裏搶了來，卻為我的一句話就下手毀了。”
    “既然你不喜歡，我留它作什麼？”雷天海無所謂地說著，想去捋葉碎城鬢角的發，卻被她躲開了。他也不生氣，早就明了她的脾氣了。
    葉碎城站起來，離他遠了些，冷淡地說：“你別來煩我了，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雷天海大言不慚地說：“可惜我是個執拗脾氣，相信金誠所致，金石為開，總有一天能打動你。更何況，我長得這麼好，又聰明、又有本事，你哪裏去找比我更好的。”
    葉碎城冷笑說：“好看你比得上溫流？聰明你比得上風彥？本事你及得上離隨夜？別在這兒跟我自吹自擂了。”
    雷天海卻笑著靠過來說：“可他們都不喜歡你，而我喜歡你。”
    “我這人傲得很，不喜歡做自掉身價的事情。”一伸手，將雷天海推開。雷天海也不惱她，含笑著望向窗外。沒有了月亮，整個檀宮顯得暗沉沉的，他卻忽然看見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在黑夜裏赤著腳站在水潭邊裏哭泣。
    那裏曾有一個月亮，可惜被他毫不憐惜地毀掉了。
    葉碎城忽然奸狡地笑起來，好像碰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嘴角微揚說：“看來這個小娃娃是追著你來的，你好好去哄哄她吧。難得有個人喜歡你。”
    雷天海有些尷尬，倒也沒和葉碎城理論，竟依了她的話躍出窗去，來到了水月心的身邊。
    水月心是來找雷天海的。她好不容易趕到了檀宮，卻看見月亮在自己的麵前化為泡影。那麼美麗的東西可以僅僅因為一句話而死亡，她卻連再一次觸摸它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溫潤如水的感覺還在指尖上留連徘徊，世界卻全然在眼前退去了光彩，空洞的眼睛看不清這個虛假寒冷的世界。小小的女孩子忽然感到椎心的疼痛，捂住臉，哭泣起來。
    卻有個人來到自己的身邊，那個叫雷天海的人在自己的身邊蹲下身來，纖長漂亮得手指輕輕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淚。她聽見他在耳邊的輕聲軟語：“哎，小娃娃，怎麼哭了。”
    她忽然間就笑了，可依舊癟著嘴說：“我才不是小娃娃。”手腳卻不自禁地靠近了那個人，軟軟地窩進他的懷裏，仿佛一個無助的孩子。
    雷天海愣了一下，終究將她摟住了。悄悄地回頭想看看葉碎城的臉色。那窗口卻沒有人，隻有螢綠色的燈火在風中不停地跳躍著。
    世界寂寞而安靜，仿佛一切都悄悄地睡著了。水月心笑著窩進雷天海的懷裏，眼角上還掛著淚，可臉上卻笑開了。她輕軟地呼吸著檀宮香氣馥鬱的空氣，如此開心滿足，仿佛能如此相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