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連蓮
    她毫無阻礙地透過牆壁進來，沒有一點聲息，隻有陰寒的氣息撲麵而來，裏頭夾雜著不甘心的寂寞。
    小妖精隻知道冷，縮著身子窩在小小的油燈旁，天真地以為靠著這微弱的光華便可以暖和些。
    女鬼貼上來，彎著腰，向著小妖精靠過去。她與她的臉靠得那麼近，離小葉的呼吸吹在那張雪白冰冷的臉上，似乎能化開這堅硬如寒冰的肌膚——那裏頭會有血脈嗎？是幹枯的，還是流淌著粘稠青紫的液體？
    離小葉來不及想些什麼，她隻看見那張無限放大的臉湊過來，無神而空洞的眼睛盯住她的臉。她看見那張青紫色的嘴唇緩緩開啟，忽然間竟微微地笑開了。
    “你膽子真是小呢，連掩飾都不會——那些人倒還會擺些假把式，走的時候還能留些樣子。你是離隨夜的徒弟，他名氣那麼大，養出來的徒弟卻這麼沒有本事。”女鬼開口說話了，幽幽緩緩地腔調，單聽聲音還是很好聽的，宛如紅樓或湖船裏柔軟唱曲的聲音。
    原來不是要吃自己呢。還會和自己說話，即使是嘲笑的，離小葉也覺得好多了。小妖精鬆了口氣——她很怕白衣服的女鬼，或者說她幾乎什麼鬼都怕，卻無奈地頂著茅山派的大帽子，隻能幹些自己都不喜歡的工作。
    不那麼害怕了，離小葉原來僵硬的身子也鬆軟靈活了些——竟被鬼看不起了。
    小妖精絞著手指頭，有些委屈——我也不想這麼沒用，賴皮臉離隨夜什麼都不教她。
    女鬼稍微湊開了些，定定地看著小妖精，仿佛在那個瞬間想起來什麼，幽幽地出著神。想了一會又開口說：“你回去吧，反正這件事跟你沒什麼關係——放心吧，顏紫庭也不是什麼好人。你也不想想，哪有人請離隨夜出山隻提一個小小的食盒過來的。顯而易見，他一開始便是衝著你去的，要把你這個貪吃的小妖精騙下山來。”
    離小葉嘟著嘴，很不開心：“你胡說……他騙我有什麼好處？你也說我沒本事了，他也是沒辦法才讓我來試試的。我師傅出門了，他找不到才……”——死馬當活馬醫，這句話很丟自己的臉，離小葉說不出口。
    “你有沒有本事他會看不出來？小妖精莫不是被他那張漂亮臉蛋給迷住了吧，哈……他才不會傻得讓你來驅趕我，他請了那麼多道士確實是想把我趕走，可惜都是些濫竽充數的家夥，最後沒辦法，也不管我在不在、會不會壞他的事，編了個理由便來茅山找你——他要的，隻是你的肉！”
    “你胡說！”離小葉跳起來。笑臉憋得通紅，“他才不是吃人的妖精！你才是，你把她妹妹都害成那樣了！”一生氣，連害怕都忘了，竟朝著女鬼大聲斥責起來，怕是這輩子她都不會有今天這般的勇敢了。
    女鬼冷冷地笑起來，高傲的眼神宛如神祗，不屑地看著自不量力的愚蠢的小妖精：“顏瀟雪她用得著我來害她？她本來就是……”
    “嘩啦”一聲，門被推開了，顏紫庭一把將離小葉拽到身後，纖長柔軟的眉微微地蹙起，對著女鬼寒聲道：“不要嚇唬她。”忽然放軟了語氣對離小葉說，“我們先出去吧。”也不管離小葉答不答應，拽著她便出門了——手上的勁道依舊很輕，哪怕是強迫，他依舊溫柔如斯。
    離小葉很聽話地跟著他出來，心裏頭亂騰騰的，忽而有些疑惑地回過頭去，想看看女鬼還在不在，卻隻發現大開的門扉裏頭空蕩蕩的，那一襲柔軟白衣早已不知歸於何處。
    又回顏瀟雪那兒去了吧。
    小妖精這般想著，腳下下意識地邁著步子，卻沒想到顏紫庭忽然間停下來，她沒收住步子，身子一踉蹌。跌進了顏紫庭懷裏。霎時間，有一股很好聞的氣息慢慢地滲透到骨髓裏，清雅得宛如月華。離小葉傻傻地倒在那如暖玉清軟的懷裏，細細的紅暈一點一點攀上薄薄的臉皮子，連耳後根都紅透了。
    顏紫庭輕輕將小妖精扶正了，刮了刮離小葉的鼻頭笑著說：“小家夥，走路還東張西望的，要是一般的姑娘家，還怎麼嫁得出去啊。”
    聽他這麼說，離小葉有些不開心了——嫁你多好啊，又溫柔又有錢，長得還好看……還不如是一般的姑娘家呢。
    她不高興，臉上便露了出來，惆悵得利害。顏紫庭一看那臉色便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訕訕地笑笑，彎下腰來，柔聲問離小葉：“是不是在想那個女鬼對你說的話？”把話題帶開了。
    “啊？”離小葉瞪大眼睛，頗有些猝不及防，想了回兒，卻不知該如何接口，傻傻地“哦”了一下，就不說話了。
    顏紫庭依舊是那樣柔軟清淡地笑著說：“她說的對，我並不是一個好人，我去茅山的目的確實是要把你騙下來。”一番話，把小妖精驚呆了。
    顏紫庭接著說：“你現在害怕不害怕？”
    看著顏紫庭漂亮到接近神話的臉容，剔透的雙眸裏看不到一絲讓人驚懼的厲色，離小葉下意識地搖搖頭——無法去憎恨或是害怕這樣柔和清雅的一個人。
    就是被騙也是心甘情願的呢。
    顏紫庭略略欣慰地點點頭：“那就好。”他拉起離小葉的手，帶著她在廣闊的庭院裏遊蕩，一邊舒緩地對著離小葉說：“我現在不騙你了，我會一點一點地把事情告訴你，你聽完了，要是覺得不開心就回去。”
    在石桌前停下，顏紫庭坐下來，說：“她叫連蓮，其實算是我害死她的。”——指的該是那個女鬼吧。離小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而事實上她什麼都不明白。
    顏紫庭苦笑：“我害得她見不到自己喜歡的人，她怨恨我，想殺我，卻將自己害死了……說起來，也是我害了她。”
    還記得那個漆黑色的夜晚，那個妖嬈而溫婉的女子慘白著麵容看著他，一臉破碎的眼淚珠子。她是絕望了，隻可惜不甘心，隻能那樣痛苦地看著自己，手心將一把赤金的匕首握得發燙。
    原本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她是溫婉而精靈的女子，會在月色裏抱著一把金絲鏤嵌的琵琶微笑地問你要不要聽她彈奏一曲，流水一樣的斑斕紗衣迎風飛舞，不塗任何丹蔻的指尖依舊華美如櫻瓣——紅酥手，就該是那樣的。
    還記得眉梢眼角流瀉的風華，那是位耀眼卻又不張揚的女子，隻可惜一轉眼，纖纖十指生生震斷了指甲，赤金的匕首曾憤恨地在他臉旁擦過，最後卻捅進了自己的心窩裏。
    她死了，很不開心。其實她一輩子都不曾快樂過。
    這些事顏紫庭說不出來，每一次回想起來都是揪心的痛，因為有太多不能割舍的東西，卻總要舍棄一些，人生才能繼續。
    離小葉卻問：“她喜歡的人是誰啊？”很怕自己唐突了，不由地細細地打量著顏紫庭的臉色。可事實上她什麼也看不出來，無論多不開心，顏紫庭依舊是那副溫柔隨和的模樣。
    “那個人……是我妹妹瀟雪的未婚夫……”
    “啊！”離小葉輕輕地驚訝了一聲——她覺得自己明白了，不過是“嫉妒”二字罷了。自己心愛的人要成親了，對象卻不是自己，於是傷心透頂，做出了傷害彼此的事情。也是怨念太大，以至於死了都不安心，偏要附在那個女人身上。
    情之一字，確實是挺傷人的。
    顏紫庭接著說：“我把你騙下山來，其實是想逼你師傅離隨夜現身。”
    離小葉嘟著嘴：“他才不管我呢，那種賴皮臉師傅！”
    顏紫庭隻是笑，不反駁她的話，隻是問她：“恨不恨我騙你？”
    離小葉搖搖頭：“你也不算騙我，你這兒就是有鬼——不過我師傅是不會來的了，趕不走她，你該怎麼辦？”說著，紅了臉說，“你也看出來了，我是沒本事的。”
    “我想過這件事的。”笑容緩緩地從顏紫庭的臉上消散，“如果真這樣，我唯一能做的，隻有割你的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