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故人
    他看見眼前的世界在發光。
    所有的一切都是白的、亮的，沒有多餘的顏色。他看不到方向。他想喊，卻記不起來一個很重要的人的名字。
    他害怕了，想努力地回憶起那個人的模樣，可是他想不起來。
    摸摸臉，還能感覺到溫暖的氣息。那雙手曾從眼角緩緩撫摸下來，停留在嘴邊戳著自己的臉。
    然後，就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怎麼辦？我把很重要的人丟了。
    他蜷起身子，不知所措地發抖。
    忽然，他感覺有隻手輕輕摸著他的腦袋，溫柔得仿佛父親的感覺。他聽見有個很好聽的聲音柔柔地在耳邊告訴他不要害怕，另一隻手從發光的世界裏伸出來，指著遠方的天地。
    他順著那隻手往過去，他看見璧綠色的光芒。
    他忽然間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他想起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想起來曾有那麼一個人捏著自己的臉霸道地不讓他哭，那個人曾經被他不小心地丟了。
    他醒過來，睜開眼睛。他看見天地一片雪白，雪花細細碎碎地落在自己的肩上、臉上，涼涼地滲入骨髓。他朝著前方望過去，他看見了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他記起來那個人的名字，那個名字是他取的，叫做小棗。
    這個瞬間，他知道他的世界又回來了。
    小棗也在看他，在這個很寒冷的雪夜。彼此的目光小心地碰觸在一起，仿佛稍稍用力就會把對方傷害。
    宋嘉看見了那個黑衣服的男人，他不認識那個人，但他知道是那個人讓小棗不開心了。小棗就在眼前望著他，他的眼神那麼哀傷和痛苦。宋嘉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小棗自己會在這兒。他隻能說：我睜開眼，就看見你了。
    這也許是個夢吧。
    小棗卻急了，他抬起手僵在空中，不知道是要將宋嘉趕走，還是叫他過來。他明白宋嘉是不會走的。有個人將他的遺忘術破解了，有個人讓小嘉重新記起了他。
    怎麼可能趕走他呢？那是一個如此喜歡自己的人啊！
    忽然間，小棗覺得雪變大了。他看見小嘉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自己，那個眼神是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他似乎能聽到宋嘉哽咽在喉嚨裏的驚叫。他抬起頭，天上的雪旋轉成晃眼的銀白色雪團，似乎是將月光緊緊地摟在冰冷懷裏。
    小棗想：可真是貪心啊。連月亮也不讓他多看一眼。聽說十八年前的月亮出奇的大，那時候的自己也沒能看清楚呢。
    不知道小嘉看見了嗎。天那麼冷，他可別凍壞了。
    小棗寂寞地笑起來，看著銀光四溢的劍尖穿透白雪向著胸口襲來。那樣劇烈的劍氣，還未接近就能將皮膚撕開深深的傷口。
    小棗下意識地伸出手擋在自己的胸前。寒氣在那時狠狠地竄進心窩裏，伴著一陣抽摯的疼痛，鮮血衝撞著從肺腑裏噴射出來，雪地上瞬間盛開出妖豔而淒涼的曼陀羅花。
    而那閃耀著潔白光華的劍穿過銀雪、穿過茫茫然出現的白霧、穿過細弱柔軟的小棗的手掌，狠狠地盯在了他的胸口。
    似乎在瞬間消散了疼痛，刺骨的寒冷一點點從傷口裏湧進來，凍結住原本還有些溫暖的血液。
    小棗轉過頭，他看見宋嘉哭了。
    小棗想這樣地看著他，因為馬上就要沒有時間了。胸口那麼薄，一瞬間就能被利劍穿透。那個人隻是忽然間心軟了。隻要一瞬間的喘息，他便能再次狠下心來。
    可劍刃卻真的停頓住了，隻有短短的半寸劍尖刺進了小棗的胸口。小棗奇怪地望過來，他看見了一雙細弱的、血肉模糊的手掌——那雙手掌緊緊地握在劍身上。
    竟然是那個可憐的因他而死的女人！
    她竟然從禁閉的深淵裏掙紮出來了。她的脖子上還勒著一條蒼綠色的線，那是小棗三年前係在藤蔓根部的。
    那個可憐的靈魂知道小棗在看著自己。她隻是把全身的重量加了上去，不自量力地想把利刃從他胸口裏拔出來。鋒利的劍刃深深地陷進女人的身體，她仿佛不知道疼痛，依舊溫柔地看著小棗，蒼白顫抖的麵容上帶著溫婉柔溺的笑。那是母親望著孩子的模樣。
    小棗哀歎著說：“可惜，我不是你的孩子……”
    女人點點頭，卻將手裏的劍刃握得更緊。她發不出聲音，繩索深深地勒進了她的喉嚨裏。小棗隻能看著她的口型。他聽見她心裏的聲音：“你是個好孩子呢……”
    小棗悄悄地將繩索解開了，柔聲地對她說：“我幫你找到他好不好？他一定也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比我孝順，比我善良……”
    他看見女人的眼睛慢慢地彎成柔和的弧線，那樣溫柔欣慰的笑容，宛若看見了失去許久的幸福。
    忽然，有一隻手過來將劍握住，另一隻手一點一點地嚐試地去掰開女人緊握得幾乎痙攣的手指。眼淚串珠一般砸在女人的手背上，女人聽見了壓抑的哭泣聲。
    那是宋嘉跑過來了，他在不停地嗚咽：“對不起……對不起……”
    黑衣的男人呆住了，他傻傻地看著小棗折斷了劍刃、狠狠地拔出陷在胸膛裏的劍尖，然後溫柔地將兩個人摟進自己的懷裏。他看見那個死了很久的虛弱的鬼魂柔軟地推開了小棗的手，微笑著用尚且完好的手背拂過小棗蒼白的臉輪。
    時間，仿佛在那瞬間停住了。
    一切都如此暖軟而溫柔。
    黑衣人卻慌張地退開了，有個力量在推開他，他不要看見這一切。
    這是他曾經見過的世界，他的姐姐就曾經如此溫柔地拂過他的臉輪，那個蒼白的、已經死去很久的姐姐。
    他忽然間發現，他真的做錯了。
    他明明看見小棗蹲下身將什麼埋進了雪裏，他應該早就知道他受傷了。在十八年前的那個月夜，是他親手將他打傷的。
    那隻是個七歲的孩子，那個曾經會拽著自己的衣角叫自己名字的孩子，也是那個被自己狠狠地訓斥著不再接近自己的孩子。
    他將他傷了，卻隻是因為一個根本怪不到他身上的理由。他知道小棗什麼都不知道，他隻是個孩子，他卻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欺負，看著他殺人，看著他吐了一地的血。
    他的傷到現在都沒有好。他竟然帶著十八年前的傷過了這麼多年。
    他忽然間發現，他一直認為正確的世界坍塌了。
    ——龍夜，你做錯事了。
    龍夜跌坐在雪地上，看著軟軟地垂在身邊的手，是這雙手將自己疼愛的孩子傷害了。
    “舅舅。”他突然聽見有人在喊他，可是他不敢抬頭。他知道小棗在他跟前，柔和地喚他。
    小棗蹲下身，將龍夜的手握在掌心裏，溫柔地說：“舅舅，我沒事了。你看，傷口已經凍住了。我沒事了。”仿佛是哄著一個孩子。
    龍夜猛然將手抽了回來，慌張地站起來跑開。小棗無奈地歎了口氣，想走過去拉住龍夜。可是龍夜躲閃著他的眼睛，戰栗著躲得更遠。
    小棗不明白是為什麼。宋嘉在身邊拽著他的衣袖，略略有些懼怕地看著那個人。
    小棗握住他的手，微笑地看著他。
    沒事的。
    璧綠色的眼睛彎如新月，小棗柔柔地對著宋嘉笑。
    龍夜在遠處看見了，刺痛般轉開了眼睛——仿佛在夢裏見過的，如此溫柔的眼睛。
    那個讓自己恨著的人。
    絕望、痛苦……龍夜緊緊拽著自己的衣襟。細瘦的骨架將衣服撐起尖銳的角度。他要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龍夜走了。
    小棗想叫住他，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說。那麼瘦弱的身體戰栗地走遠了，似乎一陣輕風就能吹跑。小棗想，原來舅舅依舊不想見他。
    還是恨著我的吧。
    小棗將宋嘉摟進懷裏，貼著他的耳朵說：“其實，是我讓他不開心了。他是個很寂寞的人。我出生的時候害死了我的母親，也就是他唯一的姐姐。他一直恨著我呢，卻恨不下心殺我……他是我舅舅，是一個很好的人。”
    宋嘉嘟著嘴，有些不樂意——都把你傷成這樣了，還是好人。我看是你傻了。
    小棗笑笑，揉著他的腦袋：“有很多事我都沒和你說。以後我會慢慢地告訴你。”他看了那邊的蒼白的女鬼，“她雖然不是我的母親，我卻欠了她太多。十八年前我讓她的孩子不見了。我答應她幫她找回孩子。你願不願等著我？”
    宋嘉卻說：“你先告訴我你幾歲？”
    沒想他還在糾結這樣的事情，小棗有些苦笑不得：“二十五歲。”
    “那個人呢？”
    小棗想：是指舅舅吧。於是便笑著說：“他比我大五歲，現在應該是三十歲了。他是劍仙，不會老的。”
    宋嘉不樂意了：“我竟然比你舅舅還老。”
    小棗真笑了，捏著宋嘉的臉說：“小傻瓜，跟著我你怎麼會老？”
    九重生
    遠離塵囂的小村落靜悄悄的，雪已經停了，天也沒有那麼冷了。白雪掩蓋了斑駁的一切，醜陋的人已在很久之前離開。
    村子裏隻剩下六個人，五個活的，還有一個是早就死了的。
    奇奇怪怪的一家人住在原本叫做宋莊的地方。小棗離開了，宋嘉無聊地數著日子，一天一天緩緩地過下去。
    這個時候，太陽暖暖地懸在正當空。男人在院子裏劈柴，女人在廚房裏忙活著做飯。她的脖子上雪白一片，朱砂印已經消失不見了。
    在書房裏帶著兩個孩子的是一個麵相很柔善的女子，脖子上圍了很厚的紗巾。
    牆壁上掛著一幅畫，畫著一樹的爛漫春光，隻是樹下有一塊奇怪的留白，似乎曾有個人站在那兒寂寞地望著這一切。
    隻不過，現在的這個世界已經不寂寞了。
    書房裏的女人悄悄透過窗戶的縫隙望出去，忽然間發現院子裏的柳樹抽出了嫩黃色的幼芽。
    春天，已在悄無聲息中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