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朱砂1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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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朱砂
    一外人
    做木匠活的趙小虎子要娶妻了。妻子是外鄉人,趙小虎子去城裏幫活之後帶回來的女子。女子姓嶽,叫什麼就不知道了。那是個很清秀的女子,麵色有些蒼白,眉宇間卻隱隱有一抹少年人的英氣。可惜一直皺著眉,有怨難疏的模樣,顯得有些戚戚然。最怪的是喉嚨處有塊酒盞般大小的朱砂記,隻能用衣領遮了,卻依舊遮不住全部,漏了出來,仿佛刮痧,顏色卻更豔,殷紅得礙眼。
    怕就是因為這點才嫁不好,隨了趙小虎子來的吧——眾人紛紛如此猜測。
    趙小虎子是個老實人,從小沒有爹媽,跟著瞎眼的嬸嬸過活。後來跟著師傅學了點手藝,四處地忙活,日子總算有了起色。
    按說趙小虎子家雖不富裕,卻也不怎們窮困,萬不能和這樣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匆匆成婚。三姑六婆們不經猜測——是不是肚子大了,等不及,隻得回來跟長輩攤派?
    瞎嬸是明白趙小虎子的為人的,他一向老實孝順,決不會做出這等醜事來。一天夜裏,握著趙小虎子的手,瞎嬸問:“娃,你喜歡那姑娘。”
    趙小虎子垂了頭,黑黑的臉有些泛紅,低聲說:“她人其實是挺好的。”
    瞎嬸歎了口氣,拍著趙小虎子的手說:“那就娶吧,你年紀也大了,照顧我這麼多年,好容易碰上個中意的,嬸也不能攔你。嬸眼瞎了,可心裏亮著,那些個人說的嬸不會信。”
    這個時候,嶽姑娘正在外屋裏坐著,蜷著身子補衣服,漆黑光亮的頭發垂在兩側,露著如玉的頸項,隻可惜有一塊酒盞大的朱砂印死死地貼在後頸玉肌上,與頸前相應。宛如匕首對穿而過,留了鮮紅的兩塊血跡下來。
    那時候,湊在微弱燭火前的身影如此安詳平和,有種讓人忽略一切的力量。漸漸的,讓人忘記了頸項處的朱砂曾經是如此礙眼可怖。
    婚禮很快便了辦起來。村落很小,於是所有的人都來了。宋嘉和小棗更是被請上了主桌。
    趙小虎子原先窮困的時候受了宋家很多的恩惠,連那木匠師傅也是李管家介紹的。理所當然的,宋嘉被趙小虎子當作恩人。
    酒宴正酣,趙小虎子也和新娘子拜了天地進了洞房,鬧洞房的人走開一路,外頭的酒席宴上亦還剩一批。宋嘉原是想去鬧洞房的,被小棗硬生生拽了下來。
    “你都三十多歲了,竟還對這有興趣。”
    宋嘉鼓了腮幫子,有些不樂意。
    小棗看著他:“你也想娶媳婦了?”
    “沒~~~”宋嘉低頭撥菜,不理小棗。
    小棗笑笑,給他夾菜:“好了,別鬧脾氣了,晚上我們回家玩。”
    “哦……兩個人有什麼玩的……”宋嘉不撥菜了,可依舊鬧脾氣。腮幫子鼓鼓的,眼睛卻有了笑意。
    小棗湊過來,貼著宋嘉耳朵說:“他們夫妻倆玩什麼,我們就玩什麼。”
    宋嘉不禁臉紅,心“咚咚”地跳,忙忙地悶頭吃菜。
    幸好沒人聽見啊。
    宋嘉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高興起來,“嘿嘿”地傻笑出聲。
    小棗看著他,無聲而柔軟地笑,思緒卻飄到很遠的地方。他微微地抿了口酒,搖搖頭,想,還是算了吧,隻要和這個小傻瓜無關,便用不著理會了。
    但願那個人不要親自找上門來就好。
    二柔情
    宋嘉喝醉了,由著小棗將他背回來。十七歲的小棗已長得很高,娃娃臉的宋嘉在他麵前反倒像是個孩子。
    宋嘉愛說夢話,醉了更愛說醉話,此時正嘮嘮叨叨地在小棗耳邊說著雜亂無章的詞句。小棗輕輕地應著,耳朵邊是宋嘉柔軟的呼吸。
    回到家裏,一把趴在床上的宋嘉半睜著迷茫的眼睛,向著小棗嘟囔:“小棗,你說的話可不能反悔。”還記著酒席上的笑約呢。
    “好啊……”小棗脫了外衣,在宋嘉身邊坐下,笑著望著他,“你想怎麼玩?”
    宋嘉想了想,腦袋暈暈乎乎,什麼都想不到,扯了扯小棗的袖子,眨眨眼,欲說還休。
    小棗笑意更深,就勢躺在宋嘉身邊,將他圈在懷裏。宋嘉舒服地哼哼,在小棗懷裏一蹭一蹭地縮著身子,而嘴上軟軟地喊著小棗的名字,“小棗、小棗、小棗”,一遍又一遍。
    小棗側了側身子,將宋嘉摟得更緊些,湊過頭,耳朵、眼睛、鼻子,細細吻下去。三十多歲的人,卻依舊帶著軟軟的奶香氣,仿佛這幼弱的一麵早已浸入骨髓。
    小棗說:“小傻瓜,你逃不了了……”
    宋嘉再懷裏一蹭一蹭,笑眯眯的眼望著小棗不說話。淡紅色的嘴唇微微張開,細細地吐著氣息。
    小棗想,那樣的小東西,吻起來該是怎樣的味道?應該也是軟軟的、香香的,多含一會兒便會化了似的。
    反正逃不掉了,就這麼吻下去吧。小小的傻瓜,喝醉了酒便像小貓一樣,蜷著身子窩在自己懷裏,薄薄的臉皮子貼著自己的臉,近得能看見他臉上細細的白色絨毛。
    小棗這樣想著,便自然而然地將臉湊過去了。緩緩地從臉移到嘴角,含住淡紅色唇瓣。
    夜色愈濃,薄薄的床蔓遮不住細軟的聲響,一點一點地散落在無盡的寂靜裏。少年抱著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他看著宋嘉砣紅的臉。仿佛在那雙霧蒙蒙的眼睛裏看見了漂浮在虛幻中的自己的靈魂,於是忽然間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義無反顧地沉淪下去。
    於是,無盡的親吻在黑夜裏化成熾熱的火焰,隻有深陷其中才能明白那與眾不同的柔情安謐。
    第二天,宋嘉窩在被子裏起不了床(老子以為這句話極其重要,自己yy,老子看過豬跑但寫不出豬肉味),小棗做好飯,在床邊一點一點地喂他吃。宋嘉扁著嘴嚷嚷“疼疼”,要小棗柔柔地哄他。細細的眉眼彎如勾月,傻傻地笑著。
    依舊是個孩子呢。
    小棗削蘋果給宋嘉吃,捏捏他的臉、刮刮他的鼻子,無聊的小動作在這個早晨顯得分外親膩,仿佛要將骨髓裏的柔情統統撲撒出來,罩得彼此一頭一臉。
    可惜親密的時間很快就被打斷了。高高的喊聲從院外指頭起來,“咚咚”的捶門聲裏,“宋少爺、宋少爺”的大嗓門聲不依不饒。宋嘉下意識地拉過被子遮著臉,有些羞了。
    小棗笑了,拉下被子,在宋嘉的額頭上印個吻,貼著耳朵說:“好好休息。”拍拍他的臉,讓他別鬧脾氣。
    宋嘉點點頭,墨一樣的雙眼依舊直直地望著小棗。
    小棗還是走了出來應門。那大嗓門毫不退縮,大有你不出來我便在這兒喊上一整日的架勢。
    打開門,果然是那個主。身後跟著新媳婦,微垂著腦袋,腦後梳起了婦人的發髻,朱砂的印記分外奪目。她手裏提了一個籃子,用花布蓋著,想來也是些農家的土產。她跟在她丈夫身後,柔順而安靜。
    小棗想,定又是謝恩情的,卻不知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別來打攪便是最大的謝意了。小棗心裏懊惱,臉上依舊淡淡的,也明白不能毫不留情麵地拂了他的意,依舊讓了他們進來,碧綠的眸子若有若無地掃過女子的朱砂記。
    一邊走,趙小虎子撓撓頭問:“宋少爺呢?”
    小棗正想敷衍過去,一抬眼已到前廳,正看見宋嘉墊了個大軟墊坐著,明明難受得很,依舊拚命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微厥著屁股,死死咬著牙。
    小棗哭笑不得,臉容上依舊是淡淡的,隻是望向宋嘉的眼睛帶著難得一見的柔軟親昵。趙小虎子已滿臉堆笑地湊過去了,順手讓媳婦過來,將籃子放在地上。趙小虎子嘻嘻地笑,很憨的模樣,訥訥地說:“宋少爺,我嬸說了,著些東西你一定得留著,不然又得罵我了。嗬嗬……”
    宋嘉屁股疼,隻顧著忍痛了,那還管趙小虎子說了些什麼,胡亂地點點頭算是回答,怕一張口便喊出聲“哎喲”來。
    小棗心下想笑,忍住了,正色了麵容說:“你們倆都出來了,就留你嬸嬸一個人,她年紀大了,磕著碰著怎麼辦?還是早點回去照應著。”說著看了趙家媳婦一眼,“要是有事,盡管來找我們。你媳婦就不用跑了,這麼熱的天……”
    趙小虎子嘿嘿地笑著,挫著雙手,連連應著聲。明明比小棗大了好多,在他麵前依舊如一個晚輩。
    本來他們來也沒什麼事,也就是曆年來形成的習慣,送些土產過來。小棗都那樣說了,他老實人也想不到別的地方去,反倒覺得很有道理,於是很快地就帶著媳婦告退了。
    離開的時候,小棗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隻有趙家媳婦聽見了,那樣的大熱天,依舊打了個寒顫,一直低垂的腦袋抬起來,偷偷掃了掃小棗璧綠色的眼睛。
    那是如妖精一樣的眸子,隻一眼,仿佛心裏隱藏最深的秘密就會曝光無遺。女子連忙地轉過頭來,匆匆地跟在丈夫的身後。
    待兩人走了,小棗讓宋嘉趴到自己身上,捏捏他耷拉下來的巴掌大的小臉。宋嘉舒舒服服地窩在小棗懷裏,吸著氣,細細地嚷疼。那樣炎熱的夏季,窩在一起的兩個傻瓜卻一點也不覺得粘膩。
    小棗說:“小搗蛋,又鬧脾氣。”說完,低下頭,吻他軟軟的耳朵、圓圓的鼻子、小小的帶著果香氣的嘴唇。
    三來客
    忽然間下雨了,雨很大,是傾盆的雷雨。
    莊子裏的兩個人窩在被窩裏。宋嘉將腦袋枕在小棗胸口,細白的手指一圈一圈在小棗的腹部畫著圓圈。
    屋外雷聲電閃。宋嘉不怕雷聲,他隻是假裝害怕。因為那樣小棗就會捂住他的耳朵,將他緊緊地擁在懷裏。
    小棗也知道,他也隻是假裝不知。因為隻要用這簡單而暖軟的默契就能換來此刻的柔情與溫柔。
    小棗說:“乖,睡覺。不然早上又起不來。”
    宋嘉舒服地眯著眼,嘟囔著說:“不要。”
    “傻瓜。”小棗笑,摸著他的腦袋。然後,宋嘉便慢慢地睡著了,柔軟的呼吸吐在小棗的脖子根,有些微弱的麻癢。
    小棗扭頭望著屋外的方向,明明是看不見的,但小棗知道,有一個人會在傾盆的大雨中注視著這個方向。
    那是個冰冷的如同鬼怪一般的男人。忽然間記不起來他到底要些什麼,也許是太累了吧——小棗想,真是不願意再見到他呢。
    可惜,世上常常都是事與願違。小棗能聽見踏水的腳步聲匆匆地向著這兒跑來。似乎也能看見褲腿上密密麻麻的泥點,全身上下浸透的雨水。纖弱的紙傘擋不住瓢潑的大雨,甚至要在風雨中化為碎片。那是個年輕的女人,習慣性地垂著腦袋,隱隱的朱砂記仿佛要在風雨中化為灰燼。
    小棗想,果然來了,心下苦笑一聲,想,那句話還真不該講。
    在宋嘉的額頭上輕輕按了一下,他似乎睡得更沉了些,眉宇間略略的皺紋舒緩下來,隻有綿長的呼吸依舊不依不饒地吹在小棗的頸項上。
    小棗悄無聲息地下床,隨便地披了件外衣。算算時間,她也該到了。轉而一想到那個冰冷的男人,小棗苦笑一下——真是無奈。
    走到前廳的時候,小棗就看見了那個女子,粗布的衣衫浸透了雨水,她顫抖得很厲害,似乎再多呆一會就會倒下來。
    小棗招招手,讓她進來。
    一跨進前廳,身上的雨水一瞬間全都幹透,收起來的紙傘也是幹的,沒有絲毫的水珠順著傘麵淌下。
    女子微微地呆立了一下,卻絲毫沒有驚奇的樣子,隻是訥訥地說了聲謝謝,局促不安地站在小棗跟前。
    小棗看著她,璧綠色的眸子望著女子捂在肚子上的手,下麵,是明顯高凸起來的一塊柔軟的肉。
    小棗歎了口氣,心想,果然是這樣了。
    女子垂著腦袋,脖頸上的朱砂記變得淺淡了許多,遠沒有曾經的殷紅礙眼。她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顫動著嘴唇向小棗說:“宋先生,幫幫我……”淡淡的朱砂記貼在白膩的頸項上,要化成水。
    小棗緩緩地點了下頭:“就算不幫你,那個人也是會逼我出來的。”他又看了一眼女子的肚子,說,“放心吧,你的孩子並不是他想要的東西。”
    “宋先生,您說的話我不明白。我隻是聽見了上次你對我說的話,就是七個月前我第一次來那天……”女子望著小棗,迫切地希望他能回憶起來。小棗點點頭,表示他明白。
    女子又下意識地低下頭,說:“宋先生,你上次說‘嘔心瀝血,終不得一真魂’,我知道先生第一眼便知道我不是個常人……”女子說著,拂著頸前的朱砂,眼神黯淡下來,“這是我的主人留下的。他姓嶽,是個很不得誌的畫師。”
    小棗說:“嶽書瀾,我知道這個人。”望了女子一眼,果然見到了她驚奇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說,“一本怪奇小說罷了,一個不得誌的畫師臨終前畫了幅仕女圖,卻在最後的時刻將一滴朱砂染在了畫中女子的頸項上,直透紙背。他鬱鬱而終,卻沒想,過得幾日,那圖中的仕女便不見了,傳言說是嶽書瀾羞於此畫,才在死後將女子抹去,隻留了一紙的爛漫春光——隻不過事實並不是如此罷了。”
    女子點點頭,捂著脖子:“其實這不是朱砂,而是主人的血。嘔心瀝血,先生指的便是這個吧。當年的我隻感到一股燒灼的疼痛,從喉嚨裏蔓延出來,然後是渾身劇烈的疼痛。等醒過來,疼消了,我隻看見主人的靈位,我才知道,主人已經不在了。他在死前用他的血讓我活了起來。”
    “這件事,怕是他所預料不到的吧。”
    女子點點頭:“我想也是無意中促成的。”她頓了頓又說,“先生所說‘不得一真魂’,我原先以為是說我不通人情世故,可現在想來,先生應該是指我的孩子吧……”
    小棗搖搖頭:“我可沒想過那麼深,我的話一向隻有最表淺的意思。”
    女子不相信:“先生,你不要誑我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知道什麼的。”她的手不自覺地再傘上攪緊,纖細瘦弱得能看見突兀的骨節,“小虎子他已經病到了——是懷上這個孩子的那一天病的。我不知道是我的原因還是這個孩子的原因……我隻是想生下他……”
    “對孩子的執念遠遠地超過了對自己丈夫的關心呢。”小棗冷笑,璧綠色的眸子刺得她生疼。女子不禁有些羞愧,可依舊義無反顧地說了下去:“先生,我知道你會覺得我沒有良心,可是……我隻是想要個孩子……”
    “為什麼?”
    “我的主人很喜歡孩子……”
    “哦,有這種事?”小棗用一種感興趣的語調說話,可表情依舊淡淡的。
    女子點點頭,怕小棗不信,連忙接下去說:“我記得很清楚,他畫我總是挑晴朗的日子,那樣就可以開著窗戶,窗對麵的人家有個小孩,四五歲的模樣,很活潑可愛。每當他出來玩,主人就會停下手中的畫筆專心致誌地看著那個孩子,一直到孩子被父母叫回屋裏。先生,你覺得他是不是很喜歡那個孩子?”
    小棗點點頭:“對於那個孩子他的確是很喜歡的。隻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喜歡的隻是那個孩子罷了。”
    聽了小棗的話,女子原本很期待的眼神不由地黯淡,咬了咬下唇,方才艱澀地說:“宋先生,您知道的,我活了很久……一直不諳人情事故,說我沒有魂魄其實也不算不對。我一直想知道一些事,主人在畫我之前身體並沒有那麼差,可是短短十幾日他就迅速地病到了,到畫完竟吐血身亡。我覺得他是有心病的。也許就是因為那個孩子。我想,也許我自己生下一個我便會明白一些……至少,這個孩子身上的血有一半是來自於主人自己,也許能了結他的願望。”
    小棗譏諷似的一笑:“隻怕他的願望是你傾盡一生也實現不了的。”擺擺手,“你回去吧,你想生下這個孩子我也不攔你,反正攔也不見得能攔住。不過提醒你一句,要是真能生下來,你的命也就不長了。你想,你能有多少血?”
    女子的臉色更白了,不自覺地摸著朱砂印:“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棗注視了她一會。女人幾乎是屏住呼吸與他對視的。
    小棗說:“你其實應該明白,我並不是要幫你。你丈夫病了,一點點地重起來,那是有人在逼我出來。他知道我不會讓一個無辜的人喪命。他想殺我,又不敢殺我,於是就用這種方法,指望著那時能狠下心來。”小棗的語氣忽然一沉,“可是我想告訴你,以你現在的情況,你是絕對生不下這個孩子的。”
    像是被刀狠狠劈在身上,女人生生打了個個戰栗,連手腳都有些哆嗦了。看小棗,卻發現半躺在椅子上的他已經閉上了眼睛,擺明了不想再多說些什麼。女人無助地捂著肚子,幾乎要哭出聲來。
    “宋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您能不能說得明白些?我……”女人誠惶誠恐地問,嘴唇也是顫的,幾乎是哽咽的聲音。
    小棗歎了口氣:“你是明白不了的。快點回去吧。三更半夜,你一個大了肚子的女人跑到兩個男人的莊子裏,這話怎麼也說不通。該說得我都已經說了,孩子的事,你想強求亦強求不來。”閉上嘴,不再說話。
    女子整個兒就呆了,問又不是,不問自己心裏根本就沒底。她知道小棗是明白的,他不跟自己說也一定有他的原因,可憑著這些事完全說服不了自己的。她愣愣地站了很久,兩隻手掌將傘扣得緊緊的,似乎在用力些便會將紙傘撕裂。
    她看著小棗,希望著能得到些憐憫,可惜一切靜悄悄的,小棗的眼睛望著別處,一言不發——他是篤定不再說了。
    她終於知道再在這兒呆著也是枉然,瞬間如霜打的茄子,痿蔫慘淡。她的嘴唇挪動了數下,到底也沒能說出告辭的話,便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了。
    待她走了,小棗揉了揉額頭,頗有些煩惱。想,這件事該不該跟宋嘉說呢?
    最後想:還是算了吧。
    四彷徨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在宋嘉麵前,小棗依舊是原來的模樣,溫柔而周詳,什麼事都不用他操心。可每當宋嘉睡了,攬著他的小棗總會不自覺地出走神,他總是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個真正七歲的自己。
    那個人明明可以毫不留情地將自己殺死。七歲的孩子,即使是妖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對那個男人來說,說不定自己還比不上一隻螻蟻。可他終究在最後的瞬間收了手,將一個退回到嬰兒時期的仇恨之人扔在了一個可憐而無辜的家庭。
    真是奇怪的人啊。
    小棗忽然間想起來,那個時候,那個人也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似乎比現在的自己還要小呢。
    小棗想,還是別去理會了吧。反正他永遠也狠不下心將我殺了。
    總而言之,隻是一個奇怪而任性的傻瓜。
    趙家媳婦的肚子已經有八個月了,卻比一般十月足胎還大上一圈。人人都說是雙生之象,帶得愁眉不展的瞎嬸稍稍有些安慰。
    隻有女子自己的心裏是極不安的。自從兩月前去了宋莊,小棗的話一直就在她耳邊轉悠,她想,難道自己真的錯了?
    趙小虎子的病絲毫沒好轉,現在已是兩眼凹陷,整張臉毫無光彩,幾乎可以說是奄奄一息。可依舊每日裏掙紮著起來,做一些靈便的木匠活養家糊口。
    漸漸的,原先還算不錯的家底就這樣慘淡下去。女人也隻得挺著大肚子出去接活,替周圍村子裏殷實的家庭漿洗衣服什麼的,勉勉強強賺點口糧。
    最後,連這麼點低微的工作也不可得了。掃把星的流言漸漸地蔓延開來,在村子裏稍微走動一下,就能看見別人奇奇怪怪的目光從眼角處射出來。
    女人在家裏也不好過,小虎子病了,隨著流言四起,瞎嬸的態度也漸漸地冷硬。她就像是個被眾人排擠的外鄉人,沒有分毫的立足之處。
    隻有在丈夫身邊,女人才有些喘息的空間。趙小虎子待她依舊很好。他隻是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女人。明明答應讓她舒舒服服過日子,到頭來還要讓她忙碌。
    也許就是這樣她才不笑的吧。一直以來戚戚然的表情,一定是不幸福。他自責的時候眼神很哀痛。
    女人漸漸地為這樣的眼神感到感動,於是有一天,她開口告訴了趙小虎子:“其實……我是個畫精。我曾經對你說的話都是假的。沒有人販子,我也不是逃出來的,我來到這個世上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時活著的人都有了好幾代的子孫……我也不是喜歡你才嫁給你的,隻是因為我活了好久都是一個人,我隻是想找個人陪陪我……”
    “我知道……”榻上的趙小虎子的聲音很虛弱,瘦削的手緩緩地伸出來,握住女子絞在一起的手掌,“我不怪你。”
    女子忽然間哽咽了:“我明明都是騙你的……”
    趙小虎子忽然間笑了:“我沒錢沒勢,長得也不好,你能嫁我就是我最大的榮幸了。更何況你現在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我很開心。”
    “你……”女子忽然間發現自己從沒有了解過眼前的這個男人,她隻是知道他老實、他憨,卻不知他竟傻得可憐。她不由地哭起來,身子微微發抖。
    “你很喜歡孩子吧。”趙小虎子忽然間低聲地問。他看見女人充滿淚水的眼睛立時睜大了望過來,於是馬上笑著接著說,“那樣我就放心了。”他閉上眼,有些累了,鬆開了握著女子的雙手,吐著氣躺到榻上。
    女子走出屋,掀開門簾,迎頭看見了站在當口的瞎嬸。
    她想,要是那雙眼是亮的,那裏頭定能燃出熊熊的烈焰來。於是她溫順地低下頭說:“嬸……”
    瞎嬸的嘴角溢出一絲冷笑,凹陷的眼仿佛能看見一般直直地盯著女子。女子從心窩裏感到一陣惡寒,不由自主地退開了。
    忽然的,屋裏的趙小虎子低聲喚了聲:“嬸……”
    瞎嬸掀簾子進去,凹陷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女子。待簾子和上,女子隻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從巔頂流到腳心。
    女子緩緩地踱回外屋,在邊角的木椅上坐下來。她呆呆地看著窗外天漸漸地暗下去,這樣寂靜寒冷,以至於讓她忽然間想起來小棗曾經說的話——你絕對生不下這個孩子。
    遺忘的恐懼霎那間襲上心頭。女子下意識地抱住肚子,蜷著身子瑟瑟發抖。
    她知道,這個地方她呆不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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