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五章 天水訟 乾上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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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給你。”
“這是什麼啊?”
“我親手做的菩提念珠,人家熬了好幾個晚上,好不容易完成的。”
“不要。”
“為什麼?”
“若若,你哥可過不了清靜日子,你不會是想強逼我做禿驢吧。”
“不許對佛不敬,要不然我可生氣了。”
“明明就是啊……”
“還說!”
“好好,我錯了還不行嘛。”
“錯了就要認罰,口上說說可不行。”
“若若,你真是老天爺派來收拾我的,我算是投降了。”
“好,那就罰你一直帶著念珠,不許摘下來。”
“知道了,我會一輩子都帶著它,人在珠在。我的小菩薩,你滿意了?”
“你答應了的,不許摘哦。”
“是了,我不摘。”
………
如今菩提念珠在她手中,那哥哥呢?
心中仿佛是被什麼揪緊了一般,狠狠地抽痛起來,她臉上瞬間閃過無數種複雜的情緒。
她走到玄昕麵前,猶疑不決的問道:“我哥哥……到底怎麼了?”
“你還在意他?”玄昕挑眉,似在提醒她剛才那句“親緣已斷,孑然一身”。
“他是我哥哥!”聽到玄昕置疑的嘲諷,明若特意加重了“哥哥”的語調。
玄昕頓頓了,抬眼細細地看著玉明若,似為她言語所動,“他……死了。”他沉聲道,那聲音中有一抹深深的悲哀。
心,若萬石哄壓。
玉明若一愣,呆滯地看著玄昕的表情方才回過味了,驚然道:“死了?你騙我的是不是?”平靜無波的玉臉上,一時間瞬息萬變,仿佛脆弱的冰麵上撫過春的暖風,冰層龜裂。玉明若近乎哀求的望著玄昕,隻盼著他的一句“是”,哪怕隻是一個點頭。
玄昕無聲的微笑,將她的自欺欺人一並收入恒遠的雙眸,殘酷而又淒涼地將她眼中的希冀打碎。“本王也希望是在和你開玩笑,但事實是他真的走了。”
漠然的麵具幾乎要因這幾個字而破碎——
近乎絕望的情緒迅速瘋狂湧出,玉明若咬緊下唇,任淚水一點一點地潤濕眼角。心仍自承受著玄昕剛才所言的淩遲。
那一眼,她已明了,她沒有親人了。
是誰在她耳邊說,她有哥哥了?
是誰在牽著她的手,說要遨遊天下?
是誰在佛前許下諾言,不離不棄?
——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一刹時,風起雲動,吹落庭院落葉無數……
“既然你已都知曉,就隨我走吧。”玄昕執起還仍自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明若,驟然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憐惜之情油然而發。
鏡明師太隻是在一旁看著,也不阻攔。萬物自有天命,半點不由人。她早已替明若算過——天水訟乾上坎下,命中合該有此一劫。
咚——
忽然聽見殿外鍾聲鳴唱,洪大莊嚴,震懾人心,玉明若如夢初醒。
“不!”玉明若一把扯開玄昕的手,玄昕因始料未及而被推開。
玄昕一個踉蹌,“你!你難道不想再見你兄長一麵。”
耳邊還仍殘留著鍾聲的餘音,似挽留,似撫慰。
“我不會和你走的。”玉明若看著座首佛祖憐憫的神情,一點一滴平靜下來,語調平穩但仍難掩哀慟,“人死如燈滅。我去,見的不過是一座孤墳;不去,我仍能為他超度往生。見與不見,又有何區別?我侍佛之意已決,你走吧。”
哥哥,淡汐要在這裏等你回來,你答應過的,不能食言啊。
明若閉上雙眼,任淚水流下,將一寸寸哀慟仔細收藏,再睜開已是無波無闌,四大皆空,仿佛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唯眼眶點點血腥紅熱泄露哭過的痕跡。
“好一個‘人死如燈滅’。”玄昕忽然笑了,低低的,淺淺的,高貴俊美的臉,因這一笑,讓人如沐春風。但,他的眼裏有笑意,隻是深不見底的泓潭。
他俯身湊近玉明若,用隻有兩個人聽得到的音量耳語:“你知道,什麼叫‘民不與官鬥’嗎?”意態親昵,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曖昧。
“你,什麼意思?”玉明若雙手握拳,極力想推開他的逼近。
玄昕輕易地握住她纖細的手腕,笑得溫潤儒雅,口中吐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話,“以前本王讀史記的時候,最奇的就是那句‘俠以武犯禁’,總想見識一下。聽說這慈雲靜齋也是江湖中有名的門派,所以本王特地帶了一隊人馬來見識一下。”故意強調“見識”二字。
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
“你究竟想怎麼樣?”她顫抖地問道。好不容易平靜的心一下子又卷起千層浪。
“我說了,民不與官鬥,俠才以武犯禁。”他低頭至她的耳畔,將熱氣送入她的耳中,“我勸你最好不要再做任何垂死掙紮,否則我不會對任何跟你有關的人善罷幹休。你應該不會想知道我有多大的影響力吧。”語音是優雅從容、清澈如水,隻是在說最後一句時卻刺出幾絲威嚴的冷意。
“你!你這是恃強淩弱!”玉明若側首,怒目而視。但在他人看來,這副畫麵無疑多了一分曖昧的色彩。
“對本王而言,在必要的時候做些必要的事,是絕對不會手軟。”言辭溫和,但聽來卻覺徹骨的寒冷。
君子一諾,重如泰山。既然他已答應,那麼縱使行於卑鄙,為已也不齒,他也會做到。
玉明若絕望地緊閉上眼,不言不語,麵上平平,心頭卻早已百轉千回無數。
“好,我答應你。”咬著牙,從齒縫中艱難的憋出幾個字,然後頹然的別過頭,似耗盡全部心神。
是緣?是孽?我佛慈悲,能否給弟子明示。
雙掌合十,玉明若走上前去虔誠道:“師父,弟子尚有俗事未了……”
她欲言又止,怎麼說?又說什麼呢?說如果自己不走,可能會給清幽古刹帶來前所未有的劫難?
她說不出口,但鏡明的心裏卻是無比明白的,她的目光一個個巡視殿內的弟子,見她們一頭霧水,麵露驚疑,不由得垂下長眉,肅穆的道了一聲“阿彌陀佛”,“佛祖不留無緣之人,你既塵緣未斷,貧尼也不會強求。”
“師父!”覺華站了出來,眉宇焦急。她素與明若親厚,怎會不知明若侍佛的決心,今日卻如此說法,斷是那靜安王作怪。
“覺華,退下!”鏡明看了覺華一眼,淡淡道:“萬事自有緣法,你身在佛門,潛心禮佛多年還看不透嗎?你入執了。”
一番話,說得覺華麵帶愧色,口稱“阿彌陀佛”,低下頭去……
明若感激地望了一眼二師姐,低頭,終歸是她心中有愧。“弟子領會!待了結一切,他日定當親侍佛祖,以贖今日褻瀆之罪。”
“你也無需介懷,”鏡明師太搖了搖頭,道:“萬事皆有緣法,貧尼早就說過,你雖有心,卻奈何沒有佛緣,一切還是順其自然吧。”
“是!”
鏡明於是又轉對玄昕道:“貧尼有幾句話要送給施主,未知可否?”
“大師請講。”饒玄昕再是尊貴,對鏡明也是禮讓三分。
鏡明的眼睛看向殿外,此時尚早,不過辰時一刻而已,陽光灑在殿門之外,也有的透過窗棱和門扉射了進來,暖暖的,有一種超凡的悲憫情懷。“萬事無如退步休,本來無證亦無修。施主莫要太過執著。”
玄昕揣摩著這句話,心下了然,接道,“師太佛法高明,本王領教了。可惜本王還有要事在身,不便討教。自此一別,怕無緣再會,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口中言辭恭敬,一派君子風範。但言下深究,卻是在說自此一別,她玉明若與這慈雲靜齋再無瓜葛,從此兩不往來。
環視殿內眾人,玉明若淒然一笑,然後衝鏡明師太三叩首,道:“弟子告退。”
鏡明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方外之人,此心雖不在紅塵,她卻仍為這慧根極佳的女弟子而擔憂。
“走吧。”說著,明若也不回禪房收拾東西,便率先向大殿之外走去。
玄昕也不計較,隨後跟上。
目送著兩人遠去,鏡明師太目光深邃悠遠,帶著洞察人世的悲憫,淡淡的收回。
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