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等右等不見有人過來與自己交接，班亮愈發鬱悶。這天，他特意站在辦公室門前等候從車間巡視回來的楊明舉闞月斌，二人近前，班亮趕緊迎向他們：“屋裏坐會兒吧，領導！”
    楊明舉已減少了走進班亮辦公室的次數，經他這麼一拉扯，這二人不進屋都不行。
    “怎麼樣了，那個新叉車司機？”楊明舉往沙發上一坐，脫了鞋盤好腿。
    “我想問問我的事，你關心的倒是那個司機？悲哀！上頭沒讓你找人替我？我快到日子啦。”班亮迫切地說。
    楊明舉表情怪怪地看看班亮：“你自己跟老大都說了，還用問我？老大沒提這事，我敢問嗎？你快幹吧，別給你大表哥出難題了，你看他都老成嘛樣兒了！”
    班亮看看坐在一邊笑模笑樣的闞月斌：“實在不行，讓他替我。”
    “你快打住吧，我殘疾，幹不了你這活兒。沒有一個人希望你走，你還不明白！”闞月斌連連擺手。
    “我走了，會讓很多人高興，起碼可以往正規方向發展一大步，省得有人背後說我們這個部門特殊。”班亮失望地說。
    “誰高興你走？中層的任免都歸老板直管，別人無權過問。”楊明舉已與班亮磨合得相當默契，又是他多年來的專職理發師，他當然舍不得班亮離開。要真讓辦公室招來個日曆上見紅就歇的主兒，豈不與生產係統格格不入！所以，楊寶營的不過問，正中楊明舉下懷。
    “我肯定走，我會再找機會跟他說。退一萬步講，真招不來合適的人，小闞可以抵擋一陣兒。再說了還可以電話聯係呢，我又沒出地球。感謝領導多年來的壓迫，往後我可熬出來啦。”班亮佯裝輕鬆地開著玩笑。
    “誰壓迫你！連我都不知道幹到哪天呢。”楊明舉也時常感到呼吸係統的不適，他已開始相信：任憑鐵打的身板在這樣的環境中也會有一天被損毀，他已不隻一次跟媳婦念叨——再幹個一兩年就隱退！
    班亮知道自己隻得直麵楊寶營，便收斂了笑容：“我再琢磨琢磨，不跟你打鑔，我最多幹到這個月底。我沒有你這樣的好體格，要不我也不走。”
    楊明舉聽他口氣如此堅決，看來上頭置之不理根本無效，又聯想到楊月富走之前也是咳喘的厲害，便沒再說什麼。至於上頭會怎樣安排這個崗位，他不願去想。又閑聊了幾句，這二人便離開了倉庫辦公室。
    班亮接到編輯部打來的電話便跟楊明舉請了假。再一次與編輯部約談：決定了來嗎？是。那好，下月2號報到上班。可以。班亮喜歡報社裏的環境，雖說隻是周二刊的區報，終究是與自己喜歡的文字打交道。他知道在這裏的應允已使得自己與百斯德的緣分徹底終結。
    再回到崗位上的班亮開始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他對這幫下屬挨個囑咐著，都舍不得他。於姐從車間取完樣品與站在路邊的班亮相遇：“你真決定走了？聽說你該交待的都交待完啦？”
    班亮微微一笑：“是的，我跟楊寶營楊明舉都說完了，下月2號就到新單位上班。楊寶營找不著人接我，那是他的事。”
    於姐惋惜之餘說：“你這一走，廠裏還有幾個真正跟楊寶營一心一意的，現在都讓外人把持住了，尤其是銷售，現在連任常洪都沒有權力開銷售會，裘嵐跟侯玉良就操縱了。楊寶營現在是騎虎難下！這都是我們主任開完會跟我們分析的。現在想在這院裏找個合適的人替你，難，除非去外麵招。到現在辦公室招沒招這個人還兩說呢。”
    班亮已不想再聽那些與己無關的是是非非：“這兩天抓空，我會找楊寶營再提醒他一次。”
    於姐知道班亮去意已決：“這幾年走了多少年輕的，唯獨那幾個老加夥越幹越帶勁，也許是氣數到頭了。我們主任一挨批就罵楊寶營糊塗蛋，一點兒也沒罵錯。聽說生產部長粱棟也遞了辭職報告，你聽說了嗎？”
    要在過去，班亮是會好奇這樣的話題的，此時他已心靜如水：“梁棟錯就錯在與車間主任們站在了一個戰壕，比你們張主任還敢說敢做，他不倒黴誰倒黴！”
    於姐說：“這回辦公室那個狗頭又有事兒幹了，不招倉庫主管，也得招生產部長。將來接替你的人，沒準待遇還高還雙休！”
    “這是百斯德一貫的作風，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二人哈哈一笑。
    目送著於姐向化驗室走去，班亮轉身想回辦公室，見生產部長梁棟從三車間走出。遠遠的，他喊住了班亮：“這麼閑在。”
    班亮抱著胳膊等他到了近前，趕緊讓他進屋，他隔窗一見辦公室中有好幾個人，擺了擺手：“不進去啦，我今天最後一天，再巡視巡視，站好最後一班崗，別讓人說話。”
    班亮佯裝一驚地說：“您這話是嘛意思？我提出辭職到現在都還沒走成呢，您這就最後一天啦？”
    “你還沒聽說呢，我也遞了辭職報告，我這人脾氣不好，心直口快，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會藏著掖著。跟裘嵐他們合作，我覺著失身份，本來我也不算個嘛，就是不屑與他們為伍！我的新單位已經找好了，往後我們要是再見麵，就是朋友關係啦。我走了，基本上影響不到什麼，有楊明舉小闞在。你這不行，太複雜，一般人可幹不了，不好招！”梁棟幹脆地說。
    “百斯德不想方設法留住您，太可惜了。這的人際環境隻會留下那些聰明伶俐型的。”班亮歎了口氣，“我這崗位沒嘛含金量，錢給到位了，閉著眼就能招來人。”
    “你想想，你跟老板這樣的關係都辭職走人，誰還看重生產係統中的崗位？有本事都得往大樓裏紮。”梁棟已是將走之人，說話更加直率，“咱有機會再聊，我到那幾個車間遛遛，順便打個招呼。”
    班亮目送著他拐進電工室，扭身之際改了主意，徑直朝辦公樓走去。
    楊寶營正坐在電腦前查看著什麼資料。敲門聲後，班亮出現在門前。也未等楊寶營讓，班亮就坐在了沙發上。楊寶營撩了下眼皮：“考慮得怎麼樣啦？”
    班亮一聽這話斷定他並未把自己的辭職當回事，說：“考慮好了，已經跟新單位簽了合同，下月2日正式上班。我也跟楊明舉說了，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讓小闞臨時頂替些日子也行。”
    “他那手幹得了你那活兒？主要是沒實際工作經驗。”楊寶營明白這回是真的了，這麼多人辭職都未讓楊寶營走心思，唯有班亮——崗位上實際曆練出的中層管理人員，要是從外麵現找一個水平不想上下的，目前這個價位估計人家不會輕易接受。
    “橫豎也沒離得太遠，有嘛事再電話聯係吧，要是有了合適的人，我會抓時間過來跟人家交接。”班亮曾想敞開心扉地與楊寶營談談自己這麼多年來在百斯德的感受，此刻卻什麼也不想說——與自己已關聯不上什麼，何必還要惹人不高興。
    還是那間辦公室，坐在老板桌後的楊寶營早已沒了當年的濃密頭發，光亮的頭頂，斑白的發茬兒。十年啊，誰也擋不住歲月的磨蝕。楊寶營身後那兩三架書還是那麼光鮮。班亮心說：好好經營你的帝國吧，我已無緣。班亮已記不清這十年來有多少次這樣坐在大表哥的對麵，或公或私，總也掩不去一種怯怯的感覺，那是來自上下級的本性外露，今後將不再有。
    “行啊，你要方方麵麵都考慮好了，誰也攔不住。往後咱再見麵就是純私人關係了，你是不知道這麼多年我當這個總經理基本上把親戚們都得罪遍了，就好像沒有我辦不成的事似的。整個企業折騰到現在這規模，外麵看著轟轟烈烈的，其實根本賺不著嘛錢，純粹混熱鬧給社會做貢獻。”楊寶營鮮有如此私人化的語氣麵對班亮，班亮隻有洗耳恭聽。
    “這麼大的企業都沒有個你適合的位置，也許是我沒認真考慮過，你要是早跟我說身體不太好，也至於離開。”楊寶營確是有些不舍。
    班亮微微一笑：“主要是想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一直想換個環境，才碰上這麼個機會。”想：你再沒有能力也是精英級，什麼政協委員企業家的稱號幾乎有一大串，尋常百姓誰能比得了。連比爾•蓋茨都免不了煩惱，何況你楊寶營。
    連寒暄都缺一種自然氣息，班亮適時站起身：“倉庫那邊隻要有任師傅朱愛國在，一時半時沒主管，不會亂，這一點你放心。時間也不能太長，抓點緊吧。”
    楊寶營點點頭：“行啊，往後有嘛事勤聯係，別拿你大表哥當外人！”
    班亮出了總經理室。拐出辦公樓，他以旁觀者的目光細細打量著這個已穿梭了十年的院落：身後的辦公樓永遠是嶄新的麵貌，就如進出其中的那些衣著光鮮的人們；如今已空了的一車間雖然門窗緊閉，早已成了倉庫的地盤，偌大的空間隨便倉庫存儲什麼；二車間呢，曾經在車間門口總會站著那位跛腳主任瘸旺子，隻要與班亮在路上相遇就搭個起來沒完，現在已是郝雙來武俊的天下；三車間——這個藏在深處每天製造著最大量汙染物的車間，被張海衛——用張海衛的話講，就是離不開他——治理得井井有條；倉庫，一二三四五，誰要是想找不在辦公室的朱愛國任師傅，班亮張嘴就數數——一二三四五，五個倉庫，我也說不好他們在哪個倉庫裏，你自己去找吧——每每此時總會讓退出辦公室的人暗罵班亮幾句；電工室製冷鍋爐房依然是十年前的布局，通通歸在董祿的管轄之下，如今是三位帶班長各行其是；再遠處的藍R車間，班亮隻是站在電工室前遙望著，仿佛遙望中就能等到楊月富似的，哦，不，應該是春風得意的方毅。
    哪兒哪兒都沒有現代化的氣息！
    回轉身，班亮朝辦公室走去，如同褪去了一身臃腫的冬衣，走起路來都輕鬆了許多。不時從身邊經過的叉車農三掀起的煙塵嗆得他咳嗽不止，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半天竟然忘記戴口罩。他低頭走著，從現在起隻為自己的明天考慮……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