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已是十二月中旬，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阻止了二爺的腳步。從此，班亮懵懵懂懂地就開始了獨立的部門主管工作，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任何公告大字報之類的，更無人跟你交談，一切仿佛都重新開始。
    班亮先找到了楊明舉：“二爺前腳走，我就來麻煩你，怪不好意思的。”那一刻真有些不適應身份的轉變。
    楊明舉對班亮的回歸也很欣慰，他唯有麵對班亮時少了份上級的威嚴：“嘛事兒，您了，我能辦到的，有利於工作的，你就放心大膽地說。”
    班亮的那份自信來自於他對這個部門的了解：“兩件事，先說頭一件，我看好了一間屋子給裝卸工們當休息室，就是與我們辦公室隔著一間屋的小倉庫，現在存放著舊材料空桶油漆玻璃之類的東西，可以清理一下，有用的轉到另外一間小倉庫裏，沒用的，就得您找地方了。辦公室兼職工休息室，又亂又味兒，讓提貨的送貨的一看多不好啊。”
    “沒問題，全廠你倉庫地盤最大，你說行就行。”楊明舉便跟著班亮一道察看那幾間盛放著陳年雜物的小倉庫，“我馬上安排人收拾，收拾好了，你就讓他們搬過來吧。還有嘛事兒？”
    班亮猶豫了一下說：“添台電腦吧，我看二爺一到月底月初就離不開辦公桌，又是盤點又是報表的，反反複複地算，要是趕上活兒多的時候，就顯得二爺脾氣不好，實際上是心裏著急。要是不會用電腦，也就算了，這個得您跟上頭爭取，要是同意，最好，不同意的話，隻當我沒說。”
    楊明舉專注地看著班亮，一年多來他倒是成熟了許多，言語中多了分謙遜：“我盡量爭取吧，我肯定支持你的想法。”
    班亮笑笑：“有您的支持，事兒基本上就成了。”
    “你可別這麼說，有時事兒一讓我去彙報，十有八九得被駁回來，我現在真不敢向你保證。”楊明舉實話實說。
    “這次是個例外。”班亮已經記不起自己有多久未與那高居眾人之上的大表哥有過言語上的交流了，於公於私都像兩個不相幹的人，這話要說給別人，都沒人信。是這上下級的隸屬關係衝淡了最寶貴的親情，這是班亮近年來最大的感受。
    “你這麼有把握，是不是你已經跟大表哥溝通完，就等我走形式了？”楊明舉風格依舊。
    班亮趕緊看看四下：“絕對沒有，是老板，沒表哥。”
    楊明舉哈哈一笑：“逗你呢，一有信兒，我就告訴你。”
    班亮紅了臉，這哪是上級領導啊：隻是為了給他打氣，倒讓他小小地取笑了一回。
    楊明舉的辦事效率果然一流。班亮看中的那間屋子，第二天就被人收拾一空。司機及裝卸工們都已經明白那是專門為他們收拾出來了，所以還未等打掃灰塵的水跡幹透，大家便搶著占領那一個個如化驗室操作台式樣的小櫃門。這幾間屋裏的化驗操作台都是一個模樣，看來當初人家技術檢驗的人前腳搬進小二樓，這裏就被當成了倉庫，如今又改成了辦公室休息室，這才幾年的工夫啊已是屋是人非。
    看著魏永順也在收拾著自己的東西，班亮不禁脫口而出：“你就別過去了，還用這個鐵櫃子當更衣箱。”
    魏永順頭也未抬：“肯定得過去，我騰下來的這個櫃子正好盛叉車零件，那個櫃門裏光工具就滿了。”他使用著的這個鐵皮櫃是兩個空間獨立各自可上鎖的聯體櫃，一半盛放著工具零件，一半是他的更衣箱。從班亮來到這個部門那天起，就一直放在門後的位置不曾動過。早晨，班亮魏永順經常背對背地坐在椅子上換工作服，剛到倉庫的時候，班亮隻是更換外套，而除了二爺之外的所有職工都從內到外一件不落地換掉。當時班亮還直納悶：用得著全換嗎？朱愛國魏永順都對他說過：要是趕上哪袋子成品破了，你裏邊的衣服都得沾上染料，你要不想把染料帶家去，最好都換了。漸漸的，班亮跟大家一樣了，實際上就是又恢複了在車間時的狀態：除了內褲之外的衣物全部更換。便是這換工作服的空檔，魏永順總是春光外泄於那鬆散的內褲之外，班亮提醒過他好幾次：就不能穿件緊身的內褲，鬆鬆鬆垮垮嘛也擋不住，你怕別人看不見？魏永順多是嗬嗬一笑：都是男人，怕嘛，不喜歡太緊了，穿著不舒服。聽魏永順這樣解釋，班亮就不再提醒：分明是廉價的化纖材質，下過幾次水就是這副樣子，心思都在一家人的用度上，怎麼舍得多花幾塊錢為自己買件好一些的貼身內衣？再看那貼身的長衣長褲，都快成魚網了，還穿得勁兒勁兒的，雖說是工作時穿的唄，也不至於這麼艱苦吧。那麼唯一可幫他的，隻有想方設法提高他或大家的收入。那麼今天之後，每天早晨風景式的一切隨著他最後一個搬到新休息室中，再也不會呈現在班亮朱愛國鄭輝眼前。班亮看著他一趟趟地搬著，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眼下，辦公室中隻剩下這三位，一下子清靜許多。大掃除！扔掉所有不用的東西，又喊過兩個職工擦拭著玻璃，窗外寒風陣陣依然阻擋不了班亮想要趕盡殺絕那陪伴了自己一年多隱藏在辦公室各個角落的臭氣，單是無主的舊鞋子就清理出十幾隻！經過這麼一翻折騰，還是那間屋子，竟然明亮起來。
    班亮剛坐下，楊月富就送成品入庫單來了，像打量外星人似的盯了班亮好一會兒：“行啊，新官上任三把火，還真來個樣兒看看。這麼一收拾，最起碼這屋裏味道好聞多了。光讓他們搬走不行，還得換窗戶換門兒，再來台電腦，腳地上鑲地磚牆上刷塗料。這桌椅也得換，都快散架了，太影響百斯德形象。都拾掇好了，還差一台空調。”
    班亮未接他的話茬兒，想：這都是遲早的事兒，要是自己上來就這麼折騰，還不把楊明舉嚇著。
    便是在最冷的時節，百斯德公司通過了ISO9000質量體係認證的所有評審工作，大家為之付出多半年的心血，終究沒有白費。老板一高興，便在飯店定了酒席，其實剛剛舉行完慶元旦的中層聚會——當時班亮推說因為咳嗽得厲害無法參加，主要是二爺新近離開，自己一時還沒有找到部門主管的感覺。這次是逃不過了，時隔一年多再次出現在眾人當中，恍惚間竟然有種穿越時空之感：基本上還是那些麵龐，時間的跨度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是否發生變化的隻有自己？王大爺！絕對是這種場合中的貴賓級人物，雖說他已經告老還家，楊寶營仍然專門安排司機接來他老人家，並且緊挨著他坐。主任們一一過來向笑容可掬的與老爺子打著招呼，王大爺不住地點頭示意。孔祥銀即使是剛剛洗過了澡依然是油光滿麵，還有成天旺郝雙來張海衛楊月富成天健馬主任……少了當班的成天旺方毅。觥籌交錯間，男士們或優雅或豪放，女士們或矜持或落落。百斯德公司的精英們愜意地享受著眼前這份隨意，而班亮從未拿自己當什麼精啊英的，出了門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在化工廠上班——世人眼中都把化工廠當成了環境汙染的罪魁禍首，偏偏自己就是那罪魁禍首中的一分子。
    班亮從來不會敬酒，隻要一上了酒桌就傻子式的看著眼前人非本質的低吟淺笑。與那些酒桌上的法則更是絕緣，所以也就注定了今生隻能以小人物的狀態苟活於世。誰不見那叱吒風雲的男兒們酒桌上非凡的颯爽英姿！僅能羨慕一回了事，就過好你的生活吧。所以這種時候，班亮多是以觀者的姿態欣賞著大家：明星級的人物永遠是銷售經理們，單兵獨鬥地車輪式敬完每一桌依然是麵不改色身不晃；技術財務部的多是應景式集體的走上一圈；生產係統的酒星是成天旺，今天偏就缺他，大家分成三五個一組走遍全場。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有些喝高的角兒便亂了章法，嗓門兒也大了，顏麵也紅了，說話也密了，動作也多了。尤其以楊明舉為代表與老板同坐一桌的領導們，平時你再怎麼不喝酒，遇到老板的敬讓，想不喝高了都不行。氣氛越發熱烈起來，人員穿梭著，班亮微笑著麵對著眼前的一切。
    當周傳福邁著沉穩的步子坐到主任們這桌時，幾句應景式的客套之後，假模假式的小聲說道：“我給你們透露個不十分確切的消息，老板有心氣兒安排大家夥春節期間出去旅遊，具體地點未定，不是海南就是雲南。咱們大家必須拿出更高的幹勁兒做好春節前的各項工作，保證不能出任何差錯。這幾天這事兒就得定下來，到年跟前兒就定不上團了。這也是老板和股東們對所有中層的一種獎勵方式吧，希望大家都珍惜這次機會，能去的就去，誰也說不好明年後年還有沒有類似的安排。我就說這麼多，來喝酒。”
    主任們一時的驚愕之後，便是興高采烈：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