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千珞退了一步，反射性的抬起手臂遮住視線，然而，水還是不可避免的濺上了他的衣服，雲千珞定睛一看，池中的墨蘭昕正向岸邊遊來，然後，上了岸。
    這樣的冬天，雖不說滴水成冰，但是，落入那樣冰冷的水裏，為何他隻是臉色有些蒼白，身子卻連哆嗦都沒有。
    雲千珞上前牽起墨蘭昕的手，果不其然，冰冷。
    “你不冷嗎？”雲千珞問道。
    墨蘭昕搖了搖頭，臉上綻開笑容，“不冷。”然而，那笑容在那蒼白的臉色上，卻是那麼的慘淡。
    “笨蛋！”雲千珞罵了一聲，然後拉著墨蘭昕向他的房間飛奔而去。
    到了房間，雲千珞甩上門，“把衣服脫了。”然後自己到衣櫃前翻出幾件衣服。
    回頭來，墨蘭昕正將衣服脫下來，白色的中衣濕淋淋的沾在皮膚上，愈加顯得蘭昕的瘦弱。
    “你怎麼這麼慢吞吞的！”雲千珞惱怒的走上前，這個家夥不知道濕衣服穿在身上久了會得風寒嗎？
    粗魯的將墨蘭昕身上僅存的衣服扒了下來，雲千珞拿起一旁柔軟的布巾將他的身子擦拭幹淨，然後將自己的衣服扔在蘭昕身上，“快點穿上。”
    “謝謝千珞哥哥。”墨蘭昕微笑著說道，然後仔細的穿上衣服。
    雲千珞比蘭昕大三歲，當然比他高了不少，所以當蘭昕穿上雲千珞的衣服時，便苦惱的發現衣擺太長，衣袖太長，衣服太寬鬆，實在是不適合走路和幹活。
    但是，是千珞哥哥讓他穿上的，他便不敢脫下來。
    雲千珞自然知道這個問題，可是，這已經是他最小的衣服了，誰讓墨蘭昕明明都七歲了，還那麼矮。
    但是，在墨蘭昕穿著這身非常不合身的衣服摔了三跤之後，雲千珞再也坐不住了，他有些惱火的扔下筆，然後走出了書房，隻留下墨蘭昕一個人在書房中不知所措。
    千珞哥哥又怎麼了？
    墨蘭昕小心翼翼的將袖子卷起，然後拿起墨條，開始磨起墨來。
    細細研磨著，整個房間裏隻剩下墨條在硯上磨動的聲音，墨蘭昕想起他還小的時候，差不多是四五歲的光景，那時候，他最想做的事情，便是幫爹磨墨，然而，他一次也沒有幫爹磨過墨。
    不過是兩三年前的事情，墨蘭昕卻覺得仿佛已經過了好久。
    書畫肆意，簫劍天下，那是爹房間裏一幅字畫上的兩句話，爹經常會看著那幅字畫看到發呆。
    或許那時年幼無知，不懂爹那樣做的理由，對著那樣的爹，他隻能選擇遠遠的離開爹，因為他明白，爹不喜歡他。
    爹為什麼不喜歡他呢？他不明白，他隻知道從很小的時候，爹就不喜歡抱他，爹總是離他遠遠的，他哭泣的時候，爹總是皺著眉頭，他開心的時候，爹也總是冷著一張臉。
    爹不允許他進他的房間，不允許他們同桌吃飯，甚至連看也不許多看一眼。
    他希望爹可以多看他一眼，所以他很認真的學著一切自己可以學的東西，為了可以認字，他偷偷的下山到山下的私塾裏偷偷聽先生講學。
    那次，他從私塾裏回來，因為聽課忘了時間，結果在黑夜裏被群狼追趕，滿身是傷的回到家裏，爹隻是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後用兩根指頭拎起他扔到後麵的水池中，他知道，那水池其實是溫泉，有療傷的作用，但是，他仍然傷心了，爹，真的很不喜歡他。
    傷好的第二天，當他被爹叫到院子裏的時候，他很開心，他以為爹終於願意理他了，爹那天教了他一套步法，說以後被狼追的時候就用這個逃跑。
    他很用心的學，他要學的最好，他希望爹可以多看他一眼，哪怕隻有一眼。
    然而，爹再也沒有看他一眼，因為，自那以後，爹便消失了。
    不相信爹是離開了，於是在山上苦苦的等著，回憶著爹跟他說的每一句話，狠狠的記住，像是要刻進心裏一般。
    三個月後，當他看見爹那隻隼飛回山上，在山上盤旋三圈之後便離去，他便知道，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那隻隼，名叫離兒，離者，別也。三圈，便是再沒有留戀的意思。
    爹徹底拋棄了他。
    還記得他第一次哭的時候，被爹訓斥了，也就是那次爹告訴他，男子漢立於天地之間，不應因為這小小的困難就是哭泣屈服，否則以後他怎麼去開辟自己的道路。
    自那以後，怎樣的痛和困難他都不曾哭泣，然而，在得知爹真的再也不要他的時候，他哭了。
    哭的昏天暗地。
    哭醒了之後，他茫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他到底還能做些什麼。
    於是他離開了那個被稱之為“家”的地方，因為，或許有一天，爹會回到這個地方，那個時候，爹一定是不樂於見到他的吧！
    用手指蘸一點墨汁，濃淡正好。
    取過一邊的布巾將手擦幹淨，然後墨蘭昕走到屋外。
    冬日的陽光有些慘白，但是仍然很溫暖。
    墨蘭昕撩起過長的袍子，在木質的走廊上坐了下來，兩條腿懸空在空中蕩啊蕩的，他很喜歡現在的生活，真的。
    雲千珞拿著幾件衣服回來的時候，便看見墨蘭昕正坐在走廊上發呆，陽光落在他的身上，反射出暖暖的光芒，風吹起他的衣袂和長發，黑與白交織著光和影，襯托著他臉上那微微的笑容，雲千珞不由得有些心疼。
    他，可以那樣毫無怨言的活著。
    “來，換上你自己的衣服。”將手中的衣服遞給墨蘭昕，雲千珞臉上有幾絲不自在。
    墨蘭昕看著雲千珞手上的衣服，有一瞬間的驚訝，然後接過衣服，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謝謝千珞哥哥。”
    那真誠的笑容讓雲千珞不敢去麵對，墨蘭昕會落水本來就是為了救他，他隻不過是給他拿了幾件衣服而已。
    “好了，別磨磨蹭蹭的了，快去換上，我還要練書法呢！”雲千珞有些惡言惡語的說完，然後便進了屋。
    留下墨蘭昕一個人在走廊上，看著雲千珞的背影，墨蘭昕知道，千珞哥哥是關心他的，所以他很開心。
    晚飯時分，大家聚在一起吃飯，一府子主仆加起來統共十個人，飯廳裏除了雲清池在說個不停，就隻有雲千珞偶爾會搭上一兩句。
    這不，不出意外的，雲清池又被雲千珞氣的頭頂冒煙。
    “蘭昕，你給我評評理，到底是我說的對，還是這小子說的對。”雲清池見抓不到人，便看上了墨蘭昕。
    “爺爺，吃飯說話不好。”墨蘭昕抬頭說了一句，附上大大的笑容，然後低頭繼續吃飯。
    本來正拿著勺子喝湯的雲清池被墨蘭昕這麼一說，一口湯便嗆到了。
    連城趕忙拋下飯碗衝了過去，幫雲清池拍背順氣，好半天雲清池才緩了過來。
    “小昕昕，你是想讓你爺爺早一點升天嗎？”雲清池剛緩過氣來，便滿眼老淚的對著墨蘭昕哭訴起來。
    墨蘭昕沒想到雲清池會這樣就哭了，慌的他立馬亂了手腳，跑到雲清池旁邊，想要伸手去給他擦眼淚又覺得自己手可能會不幹淨，想要找手巾又找不到。
    連城看著墨蘭昕手忙腳亂的模樣，想笑又不敢笑，隻能在一旁看著。
    雲千珞半掀眼皮看了雲清池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吃飯，他這個爺爺，又開始折騰了。
    雲清池一邊抹著淚水，一邊拿眼偷偷看自家的孫子，見雲千珞沒有任何反應，而墨蘭昕又太好騙，於是突然失去了繼續玩下去的興致。
    墨蘭昕這邊正急著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突然見雲清池直接端起飯碗開始吃飯的時候，愣了好一會兒，才知道爺爺是裝哭，於是放心的回去繼續吃飯了。
    雲千珞看了一眼墨蘭昕，心裏奇怪，這個家夥怎麼給那個老家夥耍成這樣都不生氣啊？
    他其實不知道的是，在墨蘭昕看來，隻要大家都沒事，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幸福。
    此時，已有奴仆用完晚飯離開了飯廳，這整件事過程中，大家都在安安靜靜的用飯，沒有人對雲清池的行為表示一絲的興趣，其實是大家已經習慣了，看了老爺和小少爺鬥了四五年，隻不過現在上當的人換成了墨蘭昕而已，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晚上回去的時候，雲千珞聽著身後墨蘭昕的腳步聲，一直都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墨蘭昕，爺爺他隻不過是假哭，你以後不要再上他的當了。”還是直接開口好了。
    “哎？”墨蘭昕本來一直低著頭在走路，突然聽到雲千珞這麼說，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我說你你以後不要隨隨便便就被那個老家夥騙了！”雲千珞以為墨蘭昕是對他的話表示懷疑，轉過身來用手指戳著墨蘭昕的額頭說道。
    這下墨蘭昕反應過來了，於是他露出淺淺的微笑，“沒有關係的，爺爺他隻是一個人很寂寞而已。”
    雲千珞看著墨蘭昕好一會兒，然後無奈的轉身繼續走，他終於再次確認了，墨蘭昕這個家夥是個笨蛋。
    雲千珞一個人回到院子，服侍他的那個小廝，叫做楓語的走上前，“小少爺，這就休息了還是再等一會兒？”
    “再等一會兒吧！對了，我讓你收拾個屋出來你收拾好了嗎？”雲千珞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因為府裏人少，這邊屋子也沒人收拾，所以墨蘭昕雖然是他的伴讀，卻一直住在下人房裏。
    “小少爺，收拾好了。”楓語答道。
    “那你去跟墨蘭昕說一聲，讓他今晚就搬過來，你也幫幫忙。”
    “是，小少爺。”
    其實墨蘭昕來這邊不過半個月的時間，也沒什麼自己的東西，於是兩個人隻拿了幾件衣服，抱著被褥便搬過來了。
    收拾好房間，看著寬敞的房間，墨蘭昕一時間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才好。
    千珞哥哥對他真好。
    於是在床邊坐下，眼角觸及到那一隻洞簫，那是爹唯一留下的東西，也是他一直在身邊貼身收藏的東西，或許隻是為了懷念而已，然而，他不想失去這唯一和爹聯係的東西。
    靠在床柱上，執簫唇邊，便聽得一串悠長的曲調傳了出來。
    如流水般緩緩流過，滑過白石留下圈圈細紋，又仿若清風穿行林間，隻聽得樹葉沙沙輕響，勾起淺淺的倦意，帶著淡淡的思念，抑或些許感慨和悲傷，隻是，最後，隻得雲淡風輕，若夢一場。
    雲千珞在房裏聽了這支曲子，沒來由的有些心酸，墨蘭昕，他隻有七歲，卻吹出這樣的境意，他，那溫潤如玉石的光芒的笑容，是未經世事的純真？還是洗盡鉛塵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