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後背很疼，疼得讓我幾乎可以感覺到每條傷痕在隱隱發脹。
    我很冷，冷得我不停的發抖，我感覺出嗓子裏呼出的氣息是滾燙的。我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兒，也是滾燙滾燙的，不過這大概是因為我的手冰涼的緣故吧！
    我知道我現在的症狀跟家寶弟弟上個月發燒時一樣，可是我真的不能病，那次阿叔阿嬸抱著家寶弟弟，開著家裏也是村子裏唯一的一輛拖拉機，趕了整整一天時間的路才到了鎮子上。聽阿叔跟阿婆說，鎮醫院的大夫給家寶弟弟吊了瓶，吊了好幾天，阿叔花了好多錢。如果今天我真的也發燒了，誰能帶我去鎮子裏呢？哪裏又會有那麼多閑錢給我打吊瓶呢？！所以，我真的不能生病啊！而且，我以前從來沒有生過病，今天肯定也不會生病的！
    後院黑乎乎的，他們都在前屋裏。到了晚上，我家跟村裏各家都一樣，隻會點一盞燈，這樣能節省些。我看著側窗透出來的幾線燈光，有些模模糊糊，我的頭有些暈。可是我還是聽見了阿嬸的聲音。
    阿嬸在跟阿婆和阿叔叫嚷著。說是懲罰我的還太輕，說我是禍害，說幸好我是去放羊，如果是讓我背家寶弟弟出去玩，那後果將多麼嚇人！可是如果真的是背家寶弟弟玩，我也不會把他背到後山的啊！家寶弟弟很胖很沉，背著他我才不會跑那麼遠呢！
    我苦笑了笑，我突然覺得心裏有些難受。我知道平時我總是表現得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但那都是裝的。現在，身體的難受和周圍的空無一人，把我的偽裝徹底撕開。我生平頭一次覺得這樣孤單，這樣無助，這樣痛苦，這樣難過。
    我希望我能有個阿媽，就像拐角胡家四丫的阿媽一樣，總愛把她摟在懷裏。每天早上四丫邊喝著粥，吃著飯團，她阿媽就在身後給她梳辮子，勁兒大得扯得四丫直喊疼。我希望我能有個阿爸，就像小喜的阿爸，每次下大雨，村邊的小河水溢上橋麵，小喜阿爸都會把他背過河，不讓他的鞋子弄濕了。
    不管家裏是窮是富，為什麼別的孩子都有阿爸阿媽疼著護著，為什麼我不但不知道阿媽是誰，連阿爸也都不要我了？阿爸每年春節前都會給阿婆寄錢，可是我都六歲了，卻從來沒見過阿爸的模樣。阿婆有時候心情好的時候，會跟我聊天。她告訴我，我阿爸雖然跟阿叔是一奶同胞，卻比阿叔有出息多了。她說，阿爸是這村子裏唯一一個上了高中的後生，更是唯一上了大學，之後又考上什麼博士留過洋的後生。李家曾經是附近村寨爭相樂道的人家。阿嬸也是因為知道阿爸的名聲，才肯嫁給我阿叔的。不過這些榮耀和驕傲因為我的出現全部破滅，阿嬸從此總說自己受騙，借機在家裏作威作福。
    那還是六年多前的一個年根兒，阿婆和家裏人像往常一樣盼著阿爸回來過年，更盼著阿爸能帶一個姑娘回來，因為那時連阿叔都跟才十八歲的阿嬸訂了親，阿爸卻還是一個人，阿婆都急壞了。結果，阿爸果然回來了，確實也帶回了一個姑娘。卻不是阿婆心心念念的大姑娘，而是一個剛出生二十多天的小姑娘——我。阿婆雖然有些不高興，因為阿爸還沒成過親，就有了孩子了，但是還是滿懷希望、興致勃勃的問起我的阿媽，因為阿婆也知道有些城裏姑娘不在乎辦不辦事。可是據說，阿爸把我和一些錢物交給阿婆，連過年都不等，就走了。阿爸說讓阿婆照顧我，說會給阿婆寄錢養育我，但是讓阿婆保證，不許我出了這大山。
    我當然出不了大山！站在我能爬上的最高的山頂，放眼看去全是高高低低的山，即使我想出去，又能有足夠的力氣走得出去，我也會迷路的。
    雨又小了一點，一陣風輕輕刮了起來，我迷迷糊糊的還自顧想著傷心事。我的眼睛更加花了，我的傷口更加疼了，我覺得更加冷了！我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不停的發抖。
    那股味道又出現了。我暈暈地集中所有精力，努力感受著那種氣味。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感覺到這個味道，我好像又有了些力氣，我衝動的想要站起來，尋著這味道找過去。可是我發現，我真的站不起來了，我的腿和腳一點知覺都沒有了。我有些發慌，有些害怕，我的腿會不會斷了，就像永林阿伯家裏，從山上摔下的得福阿哥一樣，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覺得我大概是快要死了，我的思想都亂七八糟了，我的感覺也亂七八糟了。
    “凡！”
    輕輕地，有人在叫我。
    “威爾。”我弱弱地應了一聲。
    第一反應就是他在叫我。因為除了他，還沒有人這樣稱呼我。
    “凡，你沒事吧？！”
    我還沒找到他的聲音從哪裏發出來的，他就謔地一下出現在我眼前。我知道他動作很快，在山洞裏就是這樣的。
    “我難受！”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信任和依賴他。一直以來，我從來都不會在人前示弱的。
    “吃吧。我在山洞熱了熱。”
    威爾手裏拿著的，正是上午我給他的飯團和豬腳。我摸了摸，熱乎乎的還燙手。可是平時在我眼中如珍肴般的東西，今天看了卻直犯惡心。豬腳看著就膩，一點胃口都沒有。飯團看來也沒胃口，不過我不是那麼嬌氣的女孩，我知道身體要緊。
    我謝了他，接過飯團，小小地咬了一口。可是還沒有咽下去，飯團的味道就竄進我的肚子裏，我的嗓子一癢，哇的就吐了出來。這一吐不可收拾，肚腸裏竟翻江倒海，如錘砸般疼了起來，我接著吐了好多酸酸苦苦的水。吐得再沒東西可吐了，我便幹嘔起來。
    我很害怕，我渾身沒了力氣，根本控製不了我的身體，不管怎樣努力，我的身體還是歪歪地倒了下去。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想我可能死了，因為我現在覺得我輕飄飄、晃悠悠的。我渾身都酸酸疼疼，又麻木不堪，寒冷的氣息從身體四周拚命往我身體裏鑽，尋找著每一處可能鑽進來的地方。我猜它們想從我的嘴巴鑽進來，鑽進我的身體，把我凍成冰塊。我的嘴巴附近涼颼颼的，可是我卻什麼都看不見。
    那股讓我衝動的味道在我麵前飄蕩，我下意識地張開嘴，莫名其妙地就咬了過去。我知道我是咬到什麼東西了，一股清涼的水湧進我的喉嚨裏。這水的味道很怪，有著更加濃的那種我聞了就會很衝動的味道。我試著把水咽進肚子，舒服極了！那清清涼涼的感覺順著我的食管往肚子裏流去，頃刻間好像溶進了我身體的每一處地方。它的寒意不但沒有使我感覺更冷，反而像在把那些想要侵入我身體的冷意往外趕。它每流過一處，我立刻覺得爽快了許多。
    我迫不及待地、貪婪地又大大的吸了一口，麻木消失了，身體突然感覺出了極度疼痛。可是這疼痛在經過那清涼的滋潤後，馬上就沒有了。我覺得身體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舒服、這麼爽快、這麼自由自在過。
    那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體驗過，就像我生來該是隻小鳥，正在陽光燦爛的天空飛翔，陽光暖暖地撫著我羽毛，微風輕輕地托著我的翅膀。
    難道我真的死了，進了西方極樂世界？！阿婆說過，好人死後都會進西方極樂的，那裏是神仙住的地方，不會有痛苦和疾病。或者我就是阿婆說的好人？！我突然為曾經有過不止一次讓野獸把阿嬸吃了就好了的念頭而感到內疚。有過這種想法，我還算是好人嗎？
    果然，剛想到這裏，那好喝的水就沒有了。我害怕神仙會把我從極樂世界扔到地獄裏受苦，急忙睜開了眼睛。
    眼前對上的，是威爾那雙金色的眼睛。金色的眼珠熒熒閃動，就像晴空裏的星星閃呀閃的。多年以後，我長大了，在同一雙眼睛裏看見同樣的情形時，才明白，原來那裏麵源源不止地流淌著的是無數情感，有關心、有溫柔，有驚訝、有懊悔，有迷惑、有猶豫，有凶狠、有憤怒，甚至，還有害怕和擔憂以及隨即取代它們的釋然和決心。
    當時的我並不懂得這些，隻是覺得威爾的眼神讓我覺得有些擔心和害怕。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反正就是害怕。
    於是，我躲避似的移開的目光，往四周望去。
    還是漆黑的天，還是細細的雨，還是我家的後院。威爾坐在地上，我躺在他的懷抱裏。我微微笑了，為什麼要害怕他的眼神？！在我最難過的時候，他並沒有嫌棄和拋開我啊！不管他能不能幫助我，畢竟他在陪伴我啊！
    他可能也是淋雨凍著了吧，身上也是涼涼的！
    “凡。好些了嗎？”
    我還發現威爾好像很累的樣子，我知道剛才我夢見去極樂世界時他肯定是一直在抱著我。可是我很瘦的，不該把他累成這個樣子吧？！
    “威爾，我感覺好多了。我怎麼了？”我跳下來，站在他麵前。
    我有些奇怪，我現在渾身是勁，好像比以前還有勁！我一點也不冷了，身上一點也不疼了，難受的感覺完全沒有了。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麵的傷痕竟然都沒有了！我詫異極了！難道我剛才真的去了極樂世界？
    “你暈過去了。嗯，”他遲疑了一下，“後來我抱著你，你就醒了。”
    啊！我很高興，神仙沒有把我打到地獄裏，真的救了我！
    “威爾，我跟你說，”我興奮地拉著他的手，“你知道嗎，剛才我暈過去，其實是神仙在救我的命。你看，我現在什麼事都沒有了，完全好了！”
    我拉著他的手高興地想轉圈子。忽然看見他好像很沒有精神的樣子，我忽然發現自己真是太自私了！他現在這麼疲憊，我怎麼還能想要帶著他發瘋呢？！
    我趕快拉他往柴垛走去，那裏可以擋些風雨，還可以坐下來休息。
    拉著他手走路的時候，我看見順著細小的雨滴，他的手腕滴下一股紅色的水。我聞出來了，那當然是血的味道！他的手弄破了？
    可是坐在那裏說話時，我仔細看了他的手臂，上麵並沒有傷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