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疊花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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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聽到了動靜,便也知道兵變,這些年來見過多少次兵變,到底是宮牆之內的人勝,還是宮牆之外的人勝,誰也無法預測,隻能以不變應萬變。於是找出先皇遺詔,自己又擬了一份嘉獎韋太後平反、誅滅太平公主、相王有功的詔書。
擬完詔書,頓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襲來,是來自死亡的窒息。韋太後贏了,天下又會迎來一個女主,未必會留自己;進來的人贏了,也很可能將自己連同諸韋一起誅滅。
恐懼過後,便隻剩下無力的長歎。
接著,開始整裝梳洗。也許,是最後一次打扮自己了吧。摸著額上那快墨記,如今在暗淡的膚色中也沒那麼刺眼了。細細貼上了花鈿,用工線筆勾勒完整。
突然,有公公進來,慌忙道:“昭容娘娘,大事不好,亂兵攻入大明宮,太後娘娘與安樂公主已遭不測!要不要先行暫避?”
上官婉兒看著窗外被戰火照得通亮的夜空,冷冷一笑,“避?避不了了。”
這時,大隊士兵已經來到了淑景殿。
婉兒燒掉一封詔書,捧著那道先皇遺詔從容地出來迎接。
婉兒恭恭敬敬呈上詔書,道:“這是先皇遺詔,以示上官婉兒心向帝室。”
“這……”領頭的劉幽求不敢擅作主張,“你們在這兒候著。”說完,轉身離去請示李隆基。
“大人請留步。不知到來的是否是何人?”婉兒問道。
劉幽求道字正腔圓:“臨淄王李隆基。”
“謝大人。”婉兒幾乎站立不穩。
婉兒起身緩緩進了淑景殿的裏屋,知道這次是在劫難逃了。
“娘娘。”子矜跟了進來。
婉兒停下腳步,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啊?”
“六月十九,觀世音菩薩的生辰呢。”
“哦,夏至將至了。”婉兒木然的說,突然轉向子矜,問道:“今晨子時去明堂了嗎?”
“去了。”
“祈禱了吧?”
子矜點頭。“為何娘娘今年不去了?
婉兒像是自嘲一笑:“去了也不知許什麼願,索性偷個懶了。”摸索著手腕上的鐲子,問道:“你都許了什麼願了?”
“希望姐姐、奴婢都平平安安的。”
婉兒坐下,“算算,你也侍候我了二十幾年了吧。那時候,我剛從上陰殿搬出來。”
子矜見著婉兒神情低落,緊張起來,忙道:“娘娘,您怎麼了,是不是這次出事了?跟了您這麼多年,每次您都能逢凶化吉的,這次也不會有事的。”
婉兒拍拍子矜的肩,看著這個麵容枯瘦略顯蒼老的女子,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一麵鏡子?至少,她比自己活得輕鬆。婉兒翻了翻抽屜,倒出所有的首飾,包了起來,塞給子矜。“外麵的人也不會為難你的,先到昭文館避避吧,往後遇到張大人,就讓他帶你出宮。如今,婉兒也為你做不了什麼。”
子矜明白婉兒的訣別之意,淚流滿麵:“奴婢就算出了宮,又能做什麼呢?請娘娘恩準奴婢為您守靈吧。”
守靈?婉兒隻覺得心寒,就算這樣一走,也是亂臣賊子,棄屍街頭,連一剖黃土也留不下。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子矜也不知道說什麼來安慰婉兒,隻能跪著。
婉兒扶起子矜,“沒事兒的,你先出去吧。”
子矜看了看婉兒,也隻能悄然退去。屈身合上房門。
婉兒取出櫃中一小瓶鴆酒,一飲而盡。
房間的陳設不多,一琴,一棋,一畫,一詩。婉兒帶著慘白的微笑一一撫過。
字畫下的桌子上還擺著兩罐棋子,塵封已久。下了三十年的一人棋局,如今真的已經走到了最後。五王、武家、韋家皆大勢已去,終於可以告慰武皇,完成了使命。
隻是這場火,將自己與韋氏一同燒盡。初唐的午夜,兩生花開,卻不相見;盛唐的黎明,兩生花謝,相伴而滅。
目光久久停留在牆上發黃的字畫上,“勢如聯璧友,心似臭蘭人。”暗夜迷離,恍若隔世,拈花碎步,徜徉在十六歲的仲夏。隻屬於賢。賢永遠停留在那年的三十歲,而如今自己已是兩鬢灰白。怕是做了夜鬼,也再難相認。
觸上琴弦。一首訣別的廣陵散,這次隻為自己道別。
接著,淒涼低沉的樂音響徹大殿。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注定飛不出這大明宮,卻可以因為它而美麗。”那是永遠記在廣陵散中的聲音。
婉兒終究走出了那個近乎完美的情愛的禁錮。年歲中沉澱出的情感,陪伴著她一直走下去,選擇了自己的人生。
煙花般絢爛,夜籟般寂寥,清夢般無痕。交織在一起,便是盛唐風月中的一抹胭脂淚——凝瀲的時候,明媚得極致;搖曳的時候,豔光四射;滴落的時候,卻是雲淡風輕。
浮生掠影之後,繁華落盡,淡雅得如同清墨微掃的水雲深際,縱然無法成就一幅完整的潑墨山水,卻因她而意境深遠。
殺伐之音又起了。婉兒抬眼望去,被染紅的天際,孕育著一次大明宮的新生。一院之中,卻還能見著月光如流水般雋永,瑤階、銀燭、冷屏。槐花落,飄零萬方,百花帶淚酬民望。豔溢香融,幽然凋零,羨慕這輕盈自在的飛花,緣生緣滅皆自在。
漸漸地,什麼也無力去想。身體變得很沉,思維卻飄忽起來,陷入了空洞,如同到了一個似真的幻境中……心海深處,一個全由大紅裝點的地方,照得人心裏暖暖的。
殺伐之音未盡。突然,周身如同烈焰灼燒般刺痛,血氣上湧,從口中噴薄而出,略顯單薄的身子倒在琴上。
露申辛夷,
死林薄兮。
腥臊並禦,
芳不得薄兮。
陰陽易位,
時不當兮。
懷信仛傺,
忽乎,
吾將行兮。
淩煙閣外。
李隆基聽了劉幽求的請示,看了婉兒假托的詔書,望著淑景殿的方向。終於放下詔書,搖搖頭,隻道,“此婢結黨營私,穢亂宮闈,怎可輕恕?今日不誅,後悔無及。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