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陽關三疊(5)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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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街市。
    “隆基兄,崔湜在此拜別了。”
    李隆基為崔湜斟上酒,“崔兄,這次的事真的出乎意料。”
    崔湜繼續夾著菜,“崔湜明白。隻是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長安了。”突然崔湜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江州路途遙遠,不知隆基兄可否為我照顧妻女?”
    “好。”李隆基不假思索道。也許,他在說這話的時候,連自己也沒有想到,後來這兩個女人竟然都成了自己的女人。接著,李隆基堅定道:“女主猖獗到了極致,離肅清之日不遠矣。”仰頭喝下手中的酒。
    崔湜也飲了下去。
    突然,李隆基道:“崔兄,其實你能借此次避避風頭也是一件好事。”
    “此話怎樣?”崔湜放下了手中碗筷。
    “之前是皇後和上官昭容一起提攜你做中書門下平章事,但這次,不單她們都沒有保你,連太平姑媽也沒有出麵保你,你不覺得裏麵有文章嗎?”
    崔湜點點頭。那時,突然覺得她已經變得深不可測,話中有話。“崔湜也想不明白。”
    “如果我沒有估計錯誤的話,韋氏是要通過這次剪掉上官昭容的羽翼。而上官昭容在上次兵變之後,可能對於你我間的事情開始有所懷疑。太平姑媽想著你是上官昭容和皇後的人,也不會親自出麵。”
    崔湜歎了口氣。
    “所以,在她們徹底懷疑之前,你能早早抽身,斷了這條線索,於我們的大業也是件好事。”
    此事,崔湜陷入深思,想起最後一次與婉兒的會麵。一字一句,皆曆曆在目。
    大明宮外。上官婉兒院落成。
    崔湜也出現了:“娘娘喬遷之喜,崔湜特來拜賀。”婉兒先是一愣,便又熱情迎接道:“難得大人找到如此偏僻之處,快快請進。”崔湜道:“見著院落如此雅致,書香卷溢,能否領崔湜四處觀賞?”婉兒便道:“我知崔大人出自書香門第,想必府中乃是精致高雅,婉兒倒想聽聽崔大人的意見了。有請。”遂領崔湜到園中參觀。
    爬滿翠綠青苔的假山,有細流從山頂緩緩瀉下,落在白石欄圍著的池潭中。繞過屏風,眼前頓時豁然,寬敞的大院正中是吊腳木質屋宇,屋的兩側道旁是大株的梨樹並杏樹,想必三月自有落英繽紛的勝景。崔湜讚道:“娘娘的庭院可是別有一番風情啊。”婉兒笑道:“崔大人廳內坐坐吧?”崔湜道:“下官倒想先轉轉。”
    從正房屋宇右側的白石小徑穿過,又見著另一番景象。碎石小路在大葉芭蕉林的掩映下通向深處,卻能見著凝翠高處的八角亭。順著小徑往裏走,便能見著岔路裏一處竹製的清涼小舍,上書“麝月茶室”。走了一遭,便覺沾上一身潤朦朦的楊柳雨。出了蕉林,便見著一汪荷池,岸上的楊柳壓低了枝條,隨風輕擺。
    來到藏書閣,崔湜看著書架,道:“娘娘藏書不少啊。”婉兒道:“一些閑書而已。”崔湜見著書架之上許多抄錄整理的大唐律令詔文,而婉兒幾十年來隨同兩代君王掌管宮中詔命,律條昭文也必須了如指掌。不由得驚歎。到了一架之上,竟然看到《後漢書》,道:“原來娘娘也多涉及史書。”
    婉兒隨著崔湜的目光,尋著書架之上這套章懷太子作注的抄錄本,心裏一顫。笑道:“其實我不怎麼涉及史書的。說到涉獵文史,武皇可是深廣。”說完,走上前去,取下一冊,拂了拂頁麵的灰塵。然後放回書架,再取下另外一冊,道“曾經有位作注漢史之友人道,自問讀透了漢史,卻沒讀透這個現實。如今,我似乎也到了讀不透現實這個境地了。”
    崔湜接過話頭:“娘娘所說這個友人,想必就是章懷太子吧?”婉兒突然停止了拂袖,轉眼看著崔湜,問道:“你知道?”崔湜道:“聽聞太子曾經曆時六年,組織文士作注《後漢書》。”
    婉兒見崔湜也對賢有所了解,便也想知曉他人對賢的見地,遂問道:“你對章懷太子有何評價?”崔湜不假思索道:“章懷太子文韜武略,溫和仁愛,真為他歎息。”
    婉兒卻道:“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文韜武略,溫和仁愛之人,未必是治國之才?”崔湜反道:“難道平庸無才之輩可以擔當治國之大任?”婉兒無言以對,笑道:“喔。你的一個反問,倒是否認了一個我這麼多年一直以為是正確的想法。也讓我覺得,自己一直都在做著一些錯事。”
    “哦?”崔湜不得其意。婉兒道:“說與你聽,你也未必會明。”崔湜虛心道:“崔湜願意聽娘娘賜教。”
    婉兒離開了書架,崔湜便跟在後麵。婉兒一麵尋著榻子坐下一麵道:“武三思的死應該讓你明白一個道理。在朝中為官,左右逢源是好事,不過從來搖擺不定的人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婉兒突然停下了,自己又何嚐不是這樣搖擺不定的呢?隻是自己已經陷得太深,不可能輕易抽身出來了。“所以自己必須清楚自己是的立場。雖然皇後、太平公主都如此器重你,婉兒可不想你又被扶植成第二個武三思。”
    崔湜思索著,知道婉兒在說正事:“娘娘可否為崔湜引路?”婉兒頓了頓,看著窗外,語氣變得沉重起來:“跟皇後,跟我——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崔湜一驚。
    “如今朝廷心向李氏。你自己好生琢磨,自己應該懂得取舍。”婉兒見著崔湜不語,自顧自地思考著。婉兒不再說下去,知道崔湜會明白的。
    崔湜緩過神來,抬起眼。很自信。
    婉兒知道崔湜是個理智的人,也好。“皇後馬上會把你從中書侍郎引薦至中書門下平章事,便是相位了。所以現在,婉兒有些話也想跟你說說。”婉兒泯了口茶潤潤喉緩了緩,道:“你也坐下吧。”
    崔湜知道接下來的談話可能會很長,便在婉兒旁邊坐下。
    婉兒道:“觀大唐之律法,除律(刑法典)、式(行政法規)、格(單行法規)已有定式,詔、令皆為皇帝隨時所出,其效力等同律。雖宮官之中,有女史掌執文書,卻僅屬流外三品。依律,本朝文書詔令,應由中書舍人掌之。自貞觀朝以來,皆由五人同時掌詔。至今朝,已由我一人獨掌,婉兒到底給天下一個弄權之印象。”
    崔湜巧言道:“娘娘多慮了。您的才幹足以勝任詔命之事。”婉兒仍道:“非也,如今皇上重製律典。刪廢武太後之《垂拱格》、《垂拱式》,製《散頒格》、《神龍式》頒於天下。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崔湜答道:“皇上欲破除周朝之殘餘。”
    婉兒垂眼看者地上,道:“我到底是大周朝留下來的。到時候,這一牽連下來,你恐怕也脫不了幹係的。好自為之吧。”
    崔湜驀地看著婉兒,她是一個如此絕頂聰慧的人。隱隱感到她的目光比從前多了一些包容,崔湜不自覺地避開她的目光。突然覺得心情變得很複雜。
    婉兒歎了口氣,沒有再深說下去,隻道:“每當說到這些現實,什麼詩情畫意也沒了。”
    崔湜想了想,“倒有一詩。”於是念道:
    蜉蝣之羽,
    衣裳楚楚。
    心之憂矣,
    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
    采采衣服。
    心之憂矣,
    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
    麻衣如雪。
    心之憂矣,
    於我歸說?
    婉兒合上眼,不想做出任何表情。當這些詩文此時出於崔湜之口,反倒無法感動自己了。他的熱情,隻意味著他並沒有看自己寫給他的那封信。他還在醞釀他的陰謀,實在可怕。斷然是不能再含糊下去的了,婉兒想。該斷的總還是該要斷的。於是到琴座前坐下,道:“送你一曲吧。”
    崔湜道:“洗耳恭聽。”
    屏息。
    幽慢悠長的琴音在房間內彌散開來,似句句輕描淡寫的訴說。久置的琴,挑動起細塵,在陽光中飄蕩懸浮,輕盈悠遠,永遠不知什麼時候飄落下來,沾到衣襟。弦音也透著蒼老與無力,慵懶的餘尾久久不能散去。
    第一疊,陰雨霏霏,庭中草青青,長亭柳依依。淒美沉鬱。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
    第二疊,勸君更近一杯酒,未飲心已先醉。此恨有誰知。哀可憐,哀哀可憐,不忍離。
    第三疊,心明如鏡,寄予絲桐。對景哪裏禁傷情。對酌此香醪,香醪有限,此恨無窮。無窮傷懷。情最殷,情意最殷。奚忍分。
    末了,崔湜道:“娘娘好琴技。”
    “崔大人誇得厲害,年久了,手也生了。”
    “娘娘過謙。此首《陽關三疊》乃是淒美離別之絕唱,出自一少年詩人,立刻膾炙人口。不過聽了這麼多人彈奏,卻少有人彈得出娘娘這般沉穩淡然。”
    “四五十年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走了,想留也留不住。見多了離別,自然懂得淡然處之。”婉兒道,隨之而來的是一絲揮之不去的憂傷。隻在轉身的瞬間,她的臉龐逆著陽光,憂傷便融到了暗處。
    崔湜一怔,眼前是一個多麼淒豔絕美的人兒。離別?她是在向我暗示。她,從來都是這樣溫婉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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