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燙(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05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乾元殿外的高牆上。
    兩位白衣少年緩緩而行,一直走到乾元城門。停下腳步,並肩而立。碧雲天,鴻雁高飛。視野可以向前無盡地延伸,整個東都眾生百態在此一覽無餘。排列整氣的馬車停在應天門外,進進出出轉載著宮裏宮外的世界。
    昌宗氣宇軒昂道:“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位尊九五,接受萬民朝拜。”易之望著遠方,突然別過臉,朝著昌宗:“你說,皇上之後天下又將何去何從?”昌宗收回視線,道:“至少,我們如今是皇上身邊最親密的人。連朝臣都敬我等三分。”
    易之臉色一沉:“不是的。還有公主,武家人,上官婉兒。”昌宗思索著,終於道:“公主畢竟有恩於我們……皇上不喜歡近侍與朝臣結黨。記得纖芷香嗎?它可以讓武家的人領著婉兒離皇上遠遠的。”
    武三思收到奉辰府的請帖,請他來參加皇上的聚會。好久沒見婉兒了,這次一定要會會她。思量好了如何幽會和麵見皇上之事,覺得一切打理妥當。
    晚上,城門一衛軍來到梁王府,說有要事稟報。
    “今日崇賢門例行搜查,奉辰府那邊的魏公公攜不明熏香入宮,行色詭異。弟兄正欲盤問,奉辰府卻打發了人來將其領走。武大人,要不要查這件事?”
    武三思思索著,除了內侍府親自審批,宮裏嚴禁不明物品流入後宮。想到明日還要到奉辰府赴宴,多有不祥之感。問道:“可知那魏公公在奉辰府供何職?”
    “做些雜役吧。”
    武三思道:“明日將魏公公傳過來問話。不要驚了張氏兄弟。”
    “是。”那人受了指令,便走了。
    梁王妃上前,問道:“王爺遇到麻煩了?”武三思吩咐道:“吩咐下去,對外說我病了,明日奉辰府就不去了。”梁王妃唯唯道:“哦。”
    城門衛士出了梁王府,卻被人接到魏王府。
    武承嗣等到了人,十分滿意。直接便問道:“梁王怎麼說?”
    “明日梁王會讓禁軍帶魏公公問話。”
    武承嗣酬躇滿誌地點點頭,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好了,可以回去了。來人,打賞。”
    意安從側門而出。武承嗣問道:“都聽到了吧?看樣子,明日梁王不會赴宴了。”意安點點頭,道:“沒猜錯的話,張氏他們會用纖芷香。”武承嗣看著意安:“他們都是由你調教的,想必你比我們都了解他們的秉性。不知這次,本王應該如何對策?”意安暗忖,心機頗深的樣子,道:“王爺,您隻需將計就計,將纖芷香換成‘七步搖’。這樣,張氏兄弟定會相信薰香來自太平公平府。梁王既然不會赴宴,就讓張氏兄弟自己‘赴宴’吧。”
    武承嗣斜眼看著意安,這個孌童可不能小瞧。咂摸了片刻,才明白意安的高計,大笑起來:“哈哈哈。如此一來,不但張氏兄弟懷疑公主設計,連上官婉兒也會憎惡梁王了。”
    意安提示道:“不過,七步搖不是春藥。王爺還需安排一封密報至往聖前。”武承嗣當然會了意,笑道:“奉辰府麵首私會宮中女眷。哈哈。”意安立即拜下,道:“魏王英名。願魏王千歲早日登上太子之位。”武承嗣又放肆大笑起來。
    第二日,皇上來奉辰府欣賞剛編撰完成的《大樂》最後幾章。未到午時,皇上就到了。用了午膳,見著豔陽高照,武則天命婉兒打點房間,待聽樂完畢之後在此午休。
    張昌宗看著婉兒離開了大廳,與易之交換了眼色。相互點點頭。
    突然有公公來到昌宗身旁,低聲耳語:“魏公公被禁軍帶走了。”張昌宗揮揮手讓他下去。武則天瞄了一眼旁邊的張昌宗,隻覺得他神色恍惚,舉棋不定,問道:“怎的?”張昌宗便尋了個借口,道:“昌宗偶然風寒,怕傷了聖上龍體,奴才讓他去用藥呢。”武則天道:“既是這樣,那你先退下吧。”“謝皇上。”
    離了大廳,昌宗問下人:“上官大人在哪?”
    “在遊龍廳為皇上打點。”張昌宗來到遊龍廳,見門掩著,便輕輕地走到門口看了看,沒見著一個人影。湊近耳朵聽了聽,一點響動也沒有。看來婉兒和武三思都不在房裏,莫非到別處私會去了?見著原計劃落空,桌上還燃著薰香,隻能取回去。
    昌宗推開門,取了香爐,轉身欲走,卻看見癱軟在床榻邊的婉兒。婉兒見了張昌宗,似是在呼叫求救,可又使不出力氣,喊不出聲音,萬般痛苦。隻見婉兒呼吸急促而又吃力,雙頰通紅,額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衣裙也悉被濕透……這不是纖芷香!
    張昌宗登時大驚,自己的布局被人利用了,而且婉兒也出事了。一時慌了手腳,趕緊過去用茶水澆熄了薰香,準備往外走。竟自覺頭暈目眩,使不出力氣。昌宗坐下,取了爐中一些沉屑,湊進鼻端。
    “纖芷香”被人換成了“七步搖”。七步之內,必定倒下。意安當年介紹過這種薰香——太平公主府?昌宗意識道自己被人算計了。可雙腿像是被人慣了鉛,根本挪不動。婉兒在房裏呆的時間比自己長,自然中毒更深。
    這時,大門嘩的一聲打開。
    武則天怒斥道:“混帳東西,趁朕不在,竟在此處私會!”張易之從後麵進來,頓時驚呆了,眼前竟是張昌宗和上官婉兒!
    武則天罵道:“來人,把這兩個奴才給朕拖下去!”
    婉兒還處於神誌不清的狀態,分辯不能。昌宗被押出去之前朝易之指了指桌上的薰香爐。易之明白昌宗的意思,乘聖上不注意,將爐灰卷進手帕,塞進衣袖。
    “武某偶然風寒,為免傷了皇上與大人的雅興,以退求全,望大人見諒。魏公公攜帶私逃,形跡可疑,已被捕獲,於內侍省訊鞫。後聞得皇上大怒,婉兒入獄,心係掛念,今可安好?”武承嗣厲色道。
    張易之知道這是在威脅自己,如果不救出婉兒,就把魏公公的口供告訴皇上。如果皇上知道自己在設計趕走婉兒和武三思,武三思再加油加醋,難免會讓皇上猜測自己有奪位之夢想,到時候不僅皇上會疏遠自己,就連太平公主也不會再信任自己了。
    禁閉的張昌宗被皇上禁止了一切與外界的聯係。好在皇上並沒有疏遠張易之。
    張易之說:“聽說昌宗這兩日都絕食了,易之擔心他會吃不消。”
    武則天怒道:“好大的膽子,朕就不見了這麼一會兒,競幹起這種事來。如果不是朕提前回去,指不定瞞著朕還要做出何等汙穢之事來!”
    “皇上,請息怒。恕易之直言,上官大人深居後宮,二十又七八了,小姑獨處,春情難自持。若再耽擱下去,怕是要憋出什麼心病來……”
    “嗬,朕還沒治上官婉兒,你倒是先安排起她的生活來了。”武則天打斷了張易之的話,又喃喃自語道:“張昌宗……上官婉兒……是不是朕真的老了,連個男寵也管不住了。你說,是不是!……不行,膽敢欺負到朕的頭上來了,——來人,傳內侍府,上官婉兒‘大不敬’,該怎治罪就怎治罪。”
    張易之被武則天的態度嚇倒了,也不知怎的做答。皇上已經七十有餘,如此心緒不寧喜怒無常,真的已經老了。哎,這次算自己是自食其果。但不能把事情搞大了,息事寧人以求心安:“皇上,易之雖不懂刑名,也知婉兒若罰入內侍府治罪恐怕要受刑處。所謂刑不上大夫,皇上,婉兒以後如何自處?哥哥以後怎能心安啊?”
    武則天反而怒道:“大夫?一個女婢,也算大夫?你再敢求情,朕連你也不輕饒!”易之跪下:“易之不敢。不論皇上如何定奪,我兄弟二人心甘情願伺候您一輩子。”
    “別騙朕了。”武則天聽到這話,倒是語氣平和多了,“你說,等朕去了,你們又將何去何從呢?”她將“你們”二字說得分外清晰。
    易之趕緊道:“皇上萬壽無疆。”
    “萬壽無疆都是騙朕的。朕真的老了。”武則天絕望地長歎。“算了,就讓昌宗出來吧,朕不想過問了。”
    內侍府的獄中。
    上官婉兒思量著先前的一切。知道自己被人下了毒,但誰在下毒,用的什麼毒,根本理不出頭緒。皇上會治自己什麼罪呢?以皇上的脾氣,更可能是盛怒之下,一道口諭就把自己賜死……頓時一片亂麻,不敢往下想。
    突然,一道強烈的光線,牢門打開了。進來兩個公公。“帶罪婢前堂問話。”
    婉兒被帶到內侍省的前廳。廳正中坐著主事大人,麵前兩排獄卒,提著行杖僵直地站著,麵無表情。
    “罪婢上官氏已帶到。”
    婉兒跪在那裏,想起以前的杖刑,心一陣一陣地抽搐。
    “皇上親問此詔獄,內侍省龐希審上官氏一案。”
    “謝主隆恩。”婉兒叩首。
    “上官氏衝撞聖顏,處黥刑。可有異議?”
    婉兒理直氣壯道:“不服。太宗恤刑,肉刑俱廢。黥刑屬肉刑之類。婉兒不服。”
    判官嗬止道:“用前朝的帝令來治本朝的罪,上官氏,說話可得小心啊。”婉兒也隻此話可大可小,忙道:“婉兒失言。”判官又道:“你本內掌詔命,理應知曉律例。以《永徽律疏》,‘道士、女官,犯奸者,加凡人二等。’你可有話說?”
    何為“犯奸”?皇上是把自己當作她的女人還是把張氏兄弟當成了當成了她的……?婉兒突然問:“請問大人,定此罪名是聖上之意還是大人之意?”
    那人道:“既是聖上親問的詔獄,一切便是聖上的意思。皇上還吩咐了,你若不肯就範,就交於本官發落。”說完頓了頓,“衝撞聖顏,罪屬‘大不敬’。上官氏,你既熟習文書,相信也知道是個什麼刑處。”
    “‘大不敬’,屬‘十惡’之罪,罪不容議,誅連九族。”婉兒道。隻是,她真的不想就這麼死了。連同母親的命運,就在她的一念之間了;若是就範,等同自己默認並且承諾,往後做武皇的女人。女皇之前不明不白的曖昧的態度,婉兒卻以《廣陵散》婉拒。婉兒隱隱感到,武皇的憤怒來自兩個愛人同時“背叛”。武皇總是在用一位曆代君王應該有的理性在對待她的江山,用曆代君王應該有的情感在對待她身邊有著親密關係的女人。多麼固執的情感。她永遠比自己高明。
    判官道:“好自為之吧。”
    婉兒有氣無力道:“聽從皇上發落。”
    接著,判官提筆疾書,念道:“上官氏衝撞聖顏,皇上惜其才不殺,止黥刑。快謝恩。”
    婉兒隻直直地跪著,一動不動。
    兩支木杖突然架到婉兒的後背,把她狠狠地按在地上。婉兒怕了,隻能叩首謝恩:“謝皇上恩典。”見著落下的淚珠,馬上被塵土包裹起來,成了地上暗灰色的凹印。是不是黥刑之後的臉就會這般醜陋?
    婉兒在紙上畫了押,之後就被獄卒帶到刑房。接著,手腳被捆在刑架上,勒得發疼。
    婉兒看著旁人的動作,隻見有人在旁邊炭爐上擺弄著燒紅的烙鐵,烙鐵上的鐵鏽夾著斑斑血跡,一會兒便紅了起來,撲茲撲茲的響著,發出濃烈的腥味。另有一獄卒正在一旁準備墨巾。黑乎乎的散發著墨碳的臭味。婉兒陣陣惡心。
    不一會兒,士卒拿著燒紅烙鐵走近婉兒。
    刑架晃動著,聽得見鐵鏈當當地響。婉兒的痛苦、絕望的掙紮在司空見慣的酷刑獄卒眼中是微不足道的。
    哧的一聲,烙鐵蓋在額頭上。刺入骨髓的滾燙讓人窒息,頓時額頭上濕了一片,馬上就被蒙上了一塊冰冷的墨巾。
    這個恥辱而又醜陋的印記將伴隨她的一生。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