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空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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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
“婉兒。”鄭氏見著婉兒,驚叫著上前摟過她,摸摸她的臉,她的頭發。“婉兒,這幾年你都到哪裏去了?自打少陽宮出事,賢被貶黜那年,娘就沒有收到你的信了,以為你也出事了。這些年,娘真擔心死了,都不知這樣的日子還要不要再過下去。”說著說著,鄭氏便開始抹淚。
婉兒看著鄭氏,突然發現她的頭發已經全都白了,深陷的眼窩,抬眼的時候額上便會出現一道道的紋路。三年,娘卻已經老了很多。婉兒故作輕鬆道:“這些年,陪娘娘在東都洛陽。可能是信差偷懶,沒有把信送過來吧。”
鄭氏看著婉兒的眼睛,婉兒不自覺得地避開了。鄭氏說,“婉兒,你變了。你眼中已經沒有從前的清澈和美麗,告訴娘,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嗎?”
婉兒仍然僵硬地笑著,“我沒事,真的沒事……”
“婉兒,你越是這樣,娘越擔心。跟娘說說,好嗎?”
婉兒看著鄭氏急切的眼神,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經出賣了自己。“太多的事情,我——我不知從何說起——娘,不要再問我了。”
說完,鄭氏把女兒摟過來。“好吧,婉兒,娘知道你已經長大了,等到你想說的時候再跟娘說吧。”婉兒肆無忌憚的哭了。這樣的一分開,就是三年。“至少,婉兒回來了,再也不會音訊全無了。”
鄭氏亦哭道:“婉兒,你知道嗎,你父親臨走的時候,囑咐我說,無論如何,要把你帶大。他在下麵,也想看到一個美麗和高貴的延續。”鄭氏撫摸著婉兒的發髻,愛憐道:“婉兒,你是我們唯一的血脈了,一定要好好活著。”
婉兒堅定地點點頭。
見完鄭氏,婉兒便趕回太後寢宮。門旁的公公見著婉兒,忙道:“太後與裴大人商議要事,奴才正派人到處找您呢。”婉兒問道:“裴大人來多久了?”“不到半個時辰。”婉兒朝室內望去,卻聽著裴炎急切道:“皇上可是您的骨肉啊!”婉兒忙上前一步,湊近了細細聽著。武太後冷笑道:“裴大人怎的如此偏心?賢兒被廢之時,可是大人您請命帶兵搜查少陽宮的。今日商議廢顯,大人反倒勸起哀家了?”聽得這裏,婉兒驚得厲害,裴炎原是太後的人,真正出賣賢的人。自己竟信了這般人物!不過,當年裴炎曾煽動自己為上官家族翻案之事,賢當即製止。他是利用祖父廢後之事將矛頭對向太後。如此看來他與太後也不完全是一條心的。那麼此次,他們又是誰在利用誰?這斷然不是自己能輕易解讀出來的。
裴炎在太後的嘲諷下收起了剛才規勸的神情,賠笑道:“微臣該死,領錯了太後之意。此事,微臣一切聽從太後差遣。”武太後的態度頓時溫和起來,問道:“不知裴大人可有部署?”裴炎道:“為防禁宮之內有所變故,請太後下懿旨讓微臣與陳務挺將軍明日早朝之時統率禁軍於含元殿外受命。”
“裴大人果然周全。”武太後滿意道。“怎的婉兒還未到?”旁的公公道:“婉兒一直在殿外侯著呢,等太後您傳召。”
“傳。”婉兒進來,直視著裴炎。裴炎先是一慌,繼而便是問心無愧的神情。
擬了懿旨,裴炎退下。
武太後見著婉兒多有詫異,道:“婉兒,過來。”婉兒上前。武太後看著婉兒,問道:“你在想,怎麼錯信了人,是嗎?”婉兒努努嘴。武太後笑責道:“哈哈,看人不準,這是你的弱處。不過,說起謀算人心,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夫。所以呢,在宮裏,千萬不要輕易就信了人。有人對你好,很可能是他要利用你,更可能是他要害你。”婉兒點點頭。
“皇上、皇後到。”公公通傳道。
武太後正坐,道:“傳。”
顯與韋氏行了禮。顯道:“兒臣聞得母後返京,與皇後特來覲見。”“嗯。”武太後也不多做聲。顯又道:“此次兒臣未能率百官接駕,請母後見諒。母後為何突然回京?”武太後慢條斯理道:“掛念皇兒——和皇後了。”說罷,將目光移向韋氏。韋氏抬起下巴,全然沒了往日的謙卑。太後也不計較的樣子,反而有了些笑意,便朝向顯,道:“母後從東都帶了些東西,待會兒讓人往神龍殿和安仁殿送去。近日天氣突變,注意些飲食。”眾人見太後開始閑話家常,也沒那麼拘謹了。顯道:“母後剛回京,路途奔波勞累,兒臣特吩咐尚食局好生打點。”太後又問道:“皇兒可有堅持晨練?”顯窘笑道:“每日辰時早朝,卯時就得準備,晨練多有廢弛。”太後道:“知道皇兒時常夜宿安仁殿,皇後也要多加提醒才是。”顯怕太後問責韋氏,忙道:“是孩兒貪睡……”武太後打斷:“是皇上寵溺皇後厲害。”顯不再分辨。太後見著眾人緊張起來了,緩了緩,才道:“哀家在東都,每日晨練行九百九十九步。哀家這個歲數,求的是長壽。隻是皇上,應該知道規行矩步才是。”顯忙道:“母後教訓的是。”
婉兒見太後如此不動聲色地與顯和韋氏交談著,殊不知,明日又是怎的部署?
次日,顯剛上朝,發現龍座之後有一幅簾子,更覺得朝中氣氛十分詭異,想在醞釀什麼大的變故。緊張得連呼吸的聲音都能聽見。
宦官側門迎出武太後,坐於簾後。顯看著太後冷峻的目光,忐忑不安的坐穩。
還沒等到顯問眾人有何事參奏,太後便發話了:“念詔書。”整個含元殿更加靜了。所有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觀望著太後與皇上的正麵交鋒。
“李顯治國無方,朝中大亂,貶為盧陵王。”
顯大驚,從龍座上占了起來,質問太後:“為什麼?”
太後厲聲道:“皇上都要把天下交給外姓人了,哀家豈能坐視不理?”。
顯無言以對。
“太後三思啊。”韋玄貞忙跪下。
武太後繼續道:“韋玄貞目無法紀,貶為庶人。”
終於,裴炎站了出來:“太後娘娘今日出現在朝堂,不知為何?”
“先皇遺訓,讓你我二人輔助朝政,凡有軍國大事不能決定,就讓哀家出來做主。哀家與大人同在朝上,有何不妥?”
“這……曆朝曆代就沒這個規矩啊。微臣恐懼,後人紛紛效仿。”
“大人的意思是哀家在紊亂朝綱咯?”太後的語氣變得強硬了。
“微臣不敢。請太後三思而行。”裴炎道。眾臣紛紛響應。
太後宣布:“李旦繼位。”
朝臣開始竊竊私語,但也不知用什麼理由來還擊太後。其實,早朝之前,武太後已經安排羽林軍在殿外侯命了。看來一切已經做好了準備。
“如果眾卿家沒有其他大事參奏,就退朝吧。”武太後道。
馬車載著顯和韋氏,離開了大明宮。
到了大門,馬車停下來。守門的衛軍例行著公事,翻查著箱子。
兩個月前,從東宮進入中宮的時候,桃花盛開,落英繽紛。沒想到,僅僅兩月,又被甩出了大明宮。似乎天下已無容身之所。
晚春的悶熱已經初露頭角,夾著透徹的煩悶。黑壓壓烏雲籠罩,綿綿不斷的雨水讓視線糾結。混沌的雨聲中透出清亮的笛樂《關山月》,遙遠而至,卻似全意的簇擁。這黑暗宮道中唯一分明的聲響如影隨形。韋氏忽的心中一悸,便撩開車窗的簾子,回望宮殿,“承天門”幾個大字鑲嵌在高高的城樓上。宮牆之上分明立著馬秦客,一襲黑紗長袍將他的身影融進雨簾中,旁的侍從撐開鮮紅色遮傘。馬秦客與韋氏目光正接,韋氏淒楚一笑。縱使有千言萬語也來不及說。
“看什麼呢?”顯問道,探身往車窗張望。韋氏忙合上簾子,道:“透透氣。”顯用衣袖擦了韋氏臉頰上沾的飄雨。馬秦客平靜地為她送行,從此天各一方,又有誰人能預料?終於,韋氏再次掀開簾子,伸出三個指頭。馬秦客會意地點點頭。她要他照顧好留在宮裏的三個子女。不求富貴,隻求健康。這便是一個禦醫能為她做的。
馬車啟動,出了城門。
韋氏不能再留戀裏麵的一切。
顯的後麵還有旦,旦過後呢?她和顯不久將會被政治遺忘,將在一個荒蕪禁閉的地方共度殘生。現在,一無所有,隻剩下同乘一輛馬車之中的顯,盡在咫尺。在這搖晃擁擠的空間中竟然有了一絲安定,從未如此真切而肯定顯不會離開自己。韋氏流著淚,望著顯,顯沒有些許遺憾,隻是在整理他的思緒。她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會不會走上賢那樣流死異鄉的命途。
這時,車夫稟報道:“王爺,相王和太平公主在前麵。”
“快快停車。”
顯跳下馬車,拿過傘來急急走向前方。三人撐起一片無雨,卻是良久的沉默,不知如何開口。
終於,太平忍不住,拉過顯的手:“這是我在道觀中求得的一道平安符咒,當年沒來得及送給二哥。哥,你帶好它。”
顯看了看,知道太平也是擔心自己,雖心中有些按不住的恐懼,但仍維持著一份輕鬆之態,把平安符交還到太平的手中:“福,禍,自有天定,哥既已離了這糾紛之地,以後自求多福足以。倒是你們,更需要天神的庇護。”
旦急切道:“哥,以後旦該如何是好?大哥、二哥、你,都逃不開這厄運,我擔心很快厄運就會來糾纏我了。”
“旦,不要逆了母後。若是真的力不從心了,大可把朝政,天下,都交給母後。”說完,又看著太平,“太平,保重。”交待完這些事情,顯慶幸自己在臨走前還有這麼一份清醒,安排好弟妹的去向了。頓了頓,顯繼續道:“如今我們兄妹幾個就剩下你們二人還在宮中,好自仔細些,千萬珍重。哥走了,天高地遠,但願後會有期。”
說完了這番話,不知是訣別還是邀約。顯摟過弟弟和妹妹,感覺到他們的不安。他們是多麼的年輕,又是多麼的危險。隻能再最後偽裝起一份淡然和鎮定,希望他們不要太多惦念。
顯回到馬車,看了看身邊的韋氏,用一種近乎寬容的微笑回應了她,將她摟在懷裏。“如今我也隻剩下你了。”
長安,永別了。韋氏悄悄望了一眼窗外,無奈地搖搖頭。又鑽進了顯的衣襟裏,低吟清唱道:“今夕何夕兮,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訾,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悅君兮,君不知。”
顯低頭看著韋氏,撫弄著她隨意盤起的發髻,深情道:“我知。”又順著韋氏的曲調,和著“山有木兮,木有枝兮……”想起哥哥留下的那首《皇台種瓜辭》,“瓜有蔓,蔓有瓜,不知君心猜恨兮。”長安城有著自己一生所有的記憶。而今日一去,恐是後會無期。
二哥,你是在等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