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雛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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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氏仔細交待著:“雖說你將住在少陽宮,但皇後娘娘那裏你一定要小心。以她的心機,不可能平白留你在宮中。以後的日子裏,要盡量與皇後達成默契。不過,千萬別攪進皇後與太子之間的矛盾。在宮中處事,凡事要周全,多留給自己後路。你是上官家唯一的血脈了……”
婉兒聽得心驚膽戰,果然後宮凶險。不由得歎氣:“如此複雜的境地,自處尚難。可是上官家的血海深仇……”鄭氏趕緊打斷婉兒:“這麼多年的寂靜,娘已經看淡了。你爹、你爺爺離開人世,十幾年了,到底我們也還是過活著。娘能看著你走出掖庭,已經滿心歡喜了。並不需要你重拾上官家族的榮耀,這對於死去的人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如果祖宗有在天之靈,會保佑我們過得好點。”鄭氏平靜地說道,為婉兒收拾東西。“還有,不要指望太子可以為我們上官家翻案。太子上奏讓你出去,已經違背了皇後的意思,不要成為他們的箭靶,懂嗎?”
婉兒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裴炎進宮見太子,詢問上官婉兒晉見之情況。
賢道:“上官婉兒資質頗高,深得父皇、母後賞識。隻是,當年上官家族滅門一案始終是因母後而起,如今婉兒尚還年幼,將其置入宮中,若心中有恨,將會被推向極為危險之境地。”
“一個從小在掖庭長大的孩子,對十幾年前之事不會有太深的記憶。裴某也見過鄭氏,她是一位淡然的女人。對於她們而言,能夠好好地活下去,已經是最大的滿足了。也不知那孩子如今出落得怎樣了。”
賢很高興的樣子:“難得裴大人掛記,不如讓婉兒前來一趟。”
裴炎點點頭。
賢吩咐道:“來人,讓婉兒來書房一趟。”
裴炎繼續道:“當年上官儀大人,門生遍及朝野,可謂聲名顯赫,滿朝文武對其人品毫無異議。老夫能拜於門下,也算三生有幸。後來,上官大人就算卷入廢後之事遭遇不測,如今上官一族雖人丁單薄,但也算是重見天日。此舉昭示著太子殿下的英名,實乃大快人心。正因因此,老夫才鬥膽進言太子向皇上提請此事。”
李賢仍然有些不安,“當年廢後之事在朝中掀起波瀾,母後震怒。而今我等將上官家一事舊事重提,難免會對母後不敬。進見當日,母後竟然表示樂意接納婉兒,我還真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了。”
“太子不必過於擔憂。如今,朝野心向太子已使然,殿下肩負重任,重振李姓雄風,難免會與皇後產生衝突。所以殿下要小心行事,以免重蹈前太子李弘之覆轍。”
聽到李弘名字,賢的臉上掠過一絲感傷。“哥哥!”兩年前的情景浮現在眼前。
兩年前。
洛陽合璧宮綺雲殿。
“來人啊,快快,傳太醫,傳太醫!”侍女驚叫地衝出房門。宦官慌忙進入內室,扶起倒地的太子弘,隻見他口吐烏血,費力地呼吸著,神誌不清,已無法說話了。
很快,幾名太醫匆匆趕來。不多會便都從帳中連滾帶爬出來。
“皇上駕到,皇後駕到。”
“你們這是怎麼?!”李治看著垂頭的太醫,還未進帳,已覺不祥。
李治衝進帳中,眼前的弘已是麵色發青沾滿血汙,伸手一觸已無鼻息,果然已經去了。
“兒啊——”李治跌坐在床前。
頓時哭聲一片。
武後緊隨而進,看見死去的弘,馬上捂住自己的臉,悲痛地哭著跑了出去。
“太子死因為何?”李治的聲音顫抖不已。
“回皇上的話,太子,太子他是,太過勞心,心猝而亡。”
“既是勞心,為何之前無人發現太子身體異狀?!又為何現在麵色烏青?”
幾位太醫相視,也不敢多言。李治道:“罷了罷了!庸醫庸醫!徐公公,你速速去給朕查清太子的病例。”
第二日,東宮洛陽傳來聖旨,追諡李弘為“孝敬皇帝”。宣布雍王李賢為太子,宰相裴炎為太子太傅。
可是,李弘的死因追查未果,竟不了了之。宮裏的人都說是皇後毒死了李弘。
婉兒候在明德殿外,等著太子的傳召。
“婉兒到了。”李公公小聲通報太子,這才打斷了賢的哀思。
“傳。”賢道。
進了內殿,婉兒作揖道:“太子千歲。”
“不必多禮。”賢很溫和,示意婉兒上前,“婉兒,先見過中書令裴大人。”
婉兒上前幾步,福身再行禮,“裴大人。”
婉兒對這個名聲顯赫的朝中元老還是略有所聞的,隻是自己初進少陽宮,第一次麵見太子就要引見這麼一個人物,不由得想起母親的警示,一切都是衝著上官家來的。
裴炎忙道:“上官小姐有禮了。”裴炎果然客氣,“上官小姐真是像極了恩師大人。”
婉兒謙遜道:“裴大人過獎。奴婢怎敢與祖父相提並論。祖父恩比三春暉,奴婢卻未盡侍奉之責,實乃慚愧。”裴炎笑道:“小姐的睿智,頗有上官大人的遺風啊。不知近來令堂可好?”
“托大人掛念,母親安好。”婉兒也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出於禮數,有條不紊地一一做答。
寒暄過後,裴炎起身道:“時日不早了,裴某先行告辭。改日再來拜見太子。”賢道:“來人,送裴大人。”
裴炎走後,賢在書案前坐下。看著婉兒,打趣道:“你來少陽宮也有幾日了吧,父皇賜你作侍讀,可這幾日都沒在書房見著你。”氣氛頓時輕鬆了,婉兒因笑道:“奴婢初入東宮,尚未熟習禮數。這幾日受正受宮官姑姑們調教。”
賢笑:“上官小姐如此聰慧,還用宮官調教?”婉兒道:“太子取笑婉兒了。”賢方才覺得自己的打趣在婉兒的小心翼翼下變得索然無味起來。“你可知,平日本王都在做什麼?”
婉兒知道賢在宮裏是很受人仰慕的,勤學好問,飽覽群書,年紀輕輕便處事公正,待人溫和,頗得朝中文武好評。於是道:“近年太子不單忙於國事,還在少陽宮組織崇文館作注《後漢書》。”
賢冷笑道:“忙於國事,嗬。”婉兒不敢多問,隻得轉而道:“殿下平日常去崇文館嗎?”說到崇文館,賢有些興致,道:“宮裏有昭文館,少陽宮也有崇文館。不過互不相關。昭文館聽命皇上皇後,又直屬門下省,前朝後宮多有牽連;崇文館隻受命少陽宮,所以裏麵的文士可以自由言論。每每遇上誌同道合者,都能暢談數日,快哉。”
婉兒笑道:“那都是殿下寬厚。”賢問:“對了,你喜讀史類麼?”婉兒窘笑道:“婉兒自小都是受教於母親,平日習字奏琴而已,哪像太子這般見多識廣。”賢道:“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不過,姑娘家似乎不太喜歡這些沉悶的東西。”
婉兒見著眼前這個瀟灑自信的太子,不自覺地少了些拘謹。“先有班昭著史,也算空前絕後的了。”
“這絕後嘛……未免斷言過早了。”賢像是又想起什麼,“平日此時本王都去崇文館,今日你我一道吧。”
婉兒心中多有所動,不甚喜悅:“謝殿下抬愛。”
出了明德殿,便從側門進了左春坊。一旁打掃的侍婢連忙跪下行禮。“奴婢替殿下通傳。”
“不必。”賢道。
婉兒抬頭,原來前麵是宜春宮,太子妃的住處。
賢說完,又朝著另一方向走去。公公忙打開宜春門開道。大門之後的院落內,進進出出的多是文士。想必已經從後門進了崇文館。
婉兒第一次見著這麼多文士一起整理作注。每每有人交與太子過目,他總能揮灑自如地交談著,從不覺語塞。婉兒自己不敢插話,隻能在一旁望著。
偶然,賢一抬頭,見著在一旁站立許久的婉兒,道:“若是無趣,四處走走吧。內房庫中有許多藏書,見著中意的取了去就是。”
“婉兒告退。”婉兒道。
婉兒在崇文館轉悠著。這裏有些許來自書頁和墨汁特有的香氣,沒人會過問自己去哪裏,也沒人將她阻攔,頓覺得自在起來。
終於來到太子所說的藏書館,推開門進去。內裏很深,屋子一間連一間,可以一直走到底。
陽光透過窗門,照出房內漂浮的塵埃,輕微的嗆人。裏麵的典籍,從四書五經到經史子集,也算應有盡有的了。婉兒抽出一冊抄錄的《玉台新詠》,嶄新的硬質深藍封麵,書線上有些發黃的蠹蟲。撫過封麵,蠹蟲脫落的地方留下發黃的印記。婉兒聽說這書收錄的都是周朝至南朝粱代的豔曲,好奇地隨意翻了一頁。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看了,婉兒也不覺得豔情,倒是其中的情意沉甸甸的。
也不知走過幾間房,婉兒的目光停留在一摞放在金黃絲鍛上的書,被孤零零地擺在屋子正中桌上的托盤上。婉兒心生疑惑,這幾本書有什麼來頭?
婉兒走進一看,書上擺著一道懿旨。婉兒移開那懿旨,見著下麵是一個黑色木匣,上書“少陽範正”。婉兒頓生疑惑,太子難道有什麼行為被人告誡過?
這道懿旨被封在函中,婉兒也不敢打開來看。對著光線,看得見封底蓋了一個血紅的鳳印。原來是皇後在告誡太子。
想起母親之前說過太子跟皇後劍拔弩張,如今見著這東西,心裏又開始發毛起來。雖說太子待人誠懇,但一切須得小心。
這時,聽著腳步聲漸近。婉兒趕緊將東西整理回原處。
這時傳來太子的聲音,老遠的:“見著門開著,就料到你在裏邊。哈哈。”一個拉長的身影越發顯得近了。
很快,賢就找到婉兒。這時,賢的臉色也變得不太好看,剛剛的笑意沒有了,隻生生道:“在這裏啊。”
婉兒故作輕鬆道:“這裏麵好多書。”
賢看到桌上的《少陽範正》,很是不悅,態度也變得更加冷峻,僵硬得如同一棱冰柱,隻道:“往後別到這間屋子來,明白嗎?”
婉兒怯生生道,“明白。”
賢突然拿起放在桌上的那本《玉台新詠》,又打量起婉兒來。隻見婉兒無地自容地低下頭,賢笑了,“你以為這是本什麼?”
婉兒羞得漲紅了臉,“這……”
賢終於笑出了聲,“本王也看過。多是閨怨之詩,自然有情真意切的,不盡是豔情。隻是徐陵作序時言收錄豔歌,於是乎,世人常隔了層紗來看。”
婉兒問道:“殿下喜歡哪首?”
賢吟道: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傾城複傾國,佳人難再得。”
吟畢,賢不語,隻朝向婉兒,想讓她接過話題。
婉兒道:“此曲簡簡單單,也無驚豔之修辭,但意味長遠。美人之為美,乃是‘絕世而獨立’吧。”
賢讚道:“往日與人談及此詩,隻言及美人傾國傾城之態。能道出獨立者,便也絕世無雙了。”
絕世而獨立。婉兒在心中念著。嘴上隻道:“婉兒胡謅呢。”
賢道:“書就拿去吧。”
“婉兒先行謝過殿下。”
突然,門外來了一聲通傳,“太子妃到。”
婉兒突然覺得心中一陣低落。
一個瘦長的女人進了房間,應該比賢年長。頭上的金釵搖著炫目的光澤。“殿下果真在此。”語氣平易近人。
“娘娘千歲。”婉兒作揖道。
房妃奉上妥貼的笑容,對婉兒道:“免禮。你是皇上賜的侍讀婢女吧?”婉兒道:“是奴婢。”房妃也沒怎麼留意婉兒,隻轉向太子,道:“臣妾接殿下回宮用午膳。”
“哦,好。”賢道。跟著房妃離開了這裏。
婉兒一個人留在書庫,呆呆地望著太子送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