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毒》番外篇 殤帝 •; 花開彼岸 (肆)淚染墨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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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置若罔聞,並不答言,忽地身形晃動,欺到雪裏珠身前,二話不說,揚手便揪住他的長袖。
雪裏珠心中羞惱,奮力想要掙脫,奈何那青年一隻手掌力道似有千斤之重,雪裏珠不懂武藝,哪裏動得了他分毫?情急之中,人已被那青年拉著直朝殿外而去。
“上馬!”那青年行動極快,眨眼便托著雪裏珠一同踏上殿外的駿馬,待坐穩後,他方才挑眉笑道:“你不是要尋夢麼,本王有幸相伴。”
雪裏珠一震,這青年自稱本王,其身份若非皇親國戚,也定然是朝臣,從他擁有玉雕扇的情形看,莫非……雪裏珠定了定神,回頭看向那青年,訕訕道:“堂堂王爺,深夜不眠,倒有閑心陪草民閑逛,此舉若傳出去,怕是一段笑料了!”
那青年聞言,率真地大笑道:“你要去的下一地兒,若無本王相伴,恐怕連大門也進不去!本王不願見你焦眉,便甘願被人談笑咯!”
雪裏珠撇嘴道:“油嘴滑舌……”
那青年笑著掄起韁繩,不再多言。二人一馬電光石火般朝雙闕門奔去。
時值寅時,燕城大街小巷尚在熟睡中,偶爾亦可見早起的農戶屋中透出燈火。二人出宮之後直向東行,不久便入了城郊,再行一炷香的工夫,眼前赫然出現一座莊重幽密的官宦庭院。
“將軍留醉殿堂東……”雪裏珠豁然,那青年顯然也讀懂了詩中的真意,如今,這煌煌盛世之下的燕城,除了古舊的將軍府,還有何處能夠尋回當年沈猶信與龍淚竹牽絆至深的情愫?然而,讓雪裏珠頗覺意外的是,眼前這座將軍府不僅沒有廢棄,反而人丁興旺。
二人下馬,守衛的士兵們忙上前恭迎,朝著青年叩首便拜:“屬下不知王爺深夜回府……”
“不必自責!”那青年利落地一揮袖子,笑道:“爾等今日不必守夜,都去歇了罷,告訴膳房準備宵夜,本王要款待這位名州來的貴客。”
士兵們恭然諾下,那青年伸手按上雪裏珠的肩膀,道:“你能在此尋到想要的東西,隨本王來罷!”
雪裏珠咬了咬唇,跟著那青年入了府,心中未免暗潮湧動。這青年身為王爺,手握燕城兵權,卻不居大宗故宮,反而住在這座令世人避諱的將軍府內,不禁教人生疑。
一路無言,穿花拂柳,二人入了內堂,眼前驟然明亮,大殿內暖燈高照,布置肅穆雅致,讓人驚歎的是,四周牆壁上掛滿了寒兵利刃,一見便知此乃武將所居之處。
雪裏珠徐徐走上前,抬眼環視著滿屋琳琅滿目的兵器,不由得怔了怔,輕歎道:“忠義將軍……”
那青年走上前,與雪裏珠並肩望向牆上的古劍寶刀,正色道:“宗鼎兩朝冊封過數名大將,唯有忠義將軍沈猶信和神武將軍李雲驀名垂青史,他們之所以為百姓所愛戴,不僅因為戰功赫赫,也因為至情至性的稟性,本王能居於此處,得以聆聽教誨,時常緬懷,何其有幸。”
雪裏珠點點頭,隻覺心緒難平。
四十餘年前,曾有兩個男子在此徹夜暢談,把酒言歡;三十二年前,兩個男子宿命重逢,如一對平凡的愛侶般,在此約定,誓言永不相負。亦有一個美貌女子,抱著一個熟睡的孩童,站在殿外,無聲,無淚,無念,兀自抬眼望向院中絢爛的楓樹,夜風襲來,楓葉簌簌而落,那女子俯身拾起一片,放在唇邊輕輕一吹,將那片葉子悄然放入孩子綿柔的繈褓之中。
“當年,最後一個離開此地之人,並非信竹二人和齊蘭珠……”那青年收回落在兵器上的視線,炯然投向雪裏珠,說道:“在忠義將軍和信王離開燕城之後,將軍府被龍簫列為禁地,一度廢棄,但有一個人,他曾暗中來過這裏,又暗中離去,此人便是天慶朝的武林盟主,延順朝的護名侯,大鼎國的仁治皇帝……”
雪裏珠歎息不語,眸中似有水意,暗道:“墨台鷹麼……”
那青年竟瞧出了雪裏珠心中所想,不禁戲謔道:“直呼開國君王的名諱,你這草民真是膽大包天。”
雪裏珠冷冷一笑,諷道:“直呼又如何?”
“放不下前塵之人,何以安樂?”那青年莞爾搖了搖頭,背著袖子踱到窗邊,仰頭看向殿外那株新植的楓樹,秋意正濃,楓香漸散,他引著雪裏珠走入往昔中——
“信已散盡家業,換得黃金萬兩贈予二弟,若信與淚竹在宣州遭遇不測,惟願二弟能回到釜陽郡,尋得齊陽和仲叔竇夕年,收養犬子沈猶楓代為照顧。信此生負人甚多,於二弟之諾終難兩全,然棄冕離宮,不曾後悔,二弟之恩德,信此生銘記,來生必報……”
“嘩——”墨台鷹猛然收起手中的信劄,雙掌卻止不住顫抖,他起也不是,坐也不是,立時分寸大亂,身在這滿屋狼藉之中,他年輕英俊的臉上,布滿痛徹心扉的神色,歎道:“大哥,你我當日在釜陽相遇,你戴罪之身,我潦倒落魄,然你我二人卻義結金蘭,以兄弟相稱,患難與共,我便一生追隨於你,亦是心甘情願,何須你報!何須你報!”墨台鷹仰起頭,任淚水沾濕長衣,慟聲不已,“這六年,我從釜陽到名州,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擁有了追隨自己的兄弟,而今又從名州至燕城,帶著兄弟們千裏尋你而來,而你……你卻留書離去,你將家業托付於我,將兒子托付於我,卻獨獨負了對我的承諾……你負了承諾……”
隨行的兄弟看不懂他們那一呼百應的主公為何會見信流淚,然而墨台鷹確是哭了,唯一一次毫不避忌地肆意痛哭。
“他們果然去了宣州,那麼必會上靈予山洗淚崖!”墨台鷹的身側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尤為刺耳,說話之人似乎並不顧及墨台鷹的情緒,徑自道:“龍簫已經頒旨,命萬長亭率兵追繳,燕城更是被皇家軍隊日夜戒嚴,墨台鷹,此將軍府不宜久留,我等須早作籌謀。”
墨台鷹抬首看向說話之人,那是一個瘦削清秀的年輕道人,身上具有苦修之人的疏淡風骨,神情卻頗為冷漠。
“墨台鷹,你的敵人是龍淚竹,我的敵人是龍簫,他們兄弟反目,此番是實現夙願最好的機會!”那道人將頭埋向墨台鷹耳側,肅然道:“一切我皆可代你去做,隻是行事之後,我需要你的江湖勢力庇護家眷。”
墨台鷹轉過頭,冷眼逼視著眼前的道人,不禁暗暗地握緊了拳頭,此刻,強大的心智告訴他必須冷靜,或許,胸腔中澎湃的痛苦、擔憂、嫉恨和不甘讓他被迫冷靜,頓了頓,他站起身,伸手將信劄在燭台上點燃,然後,他無聲地盯著信紙被烈火燃盡,方才拂去衣襟上的灰燼,轉過微紅的眼睛問道:“你去名州尋我的時候,我便知道會有今日,連兄,能否告訴我,你為何要這麼做?”
那道人目如寒鋒,直言而答:“我要龍簫與掌門師兄徹底反目,僅此而已。”
墨台鷹冷冷道:“你不懼龍簫會因此滅了天門麼?”
道人搖頭一笑,早已看得透徹:“他為了掌門師兄,連皇位和江山都可以不要,連自己的親弟弟都可以犧牲,你真以為他會滅了天門?”
墨台鷹不言,神色複雜地盯著那道人。
“隻有讓龍簫徹底斷了癡念,天門大業才能在掌門師兄的手中光耀延續……”那道人眼中劃過一絲無奈,語氣卻異常堅決:“我們天門中人,向來由不得自己,師兄戴上斑指,便該忘情,我身為長老之首,當遵從師父臨終所托,輔佐師兄光耀天門大業,此番,我不惜背棄師兄,正是為了助他了斷情債。”
墨台鷹心中凜然,這道人為了天門大業而割舍情義,那麼我墨台鷹又是為了何故?為了名利,為了江山,為了皇位,還是為了得不到的沈猶信?
大宗天慶六年,此時的墨台鷹雖然年輕,卻也依靠自己的力量,擁有了俠肝義膽的追隨者,他知道,在追隨者們心中,唯他才有資格鼎足江湖,成為未來的武林盟主,甚至,成為未來的帝王。
“說罷……”墨台鷹凜眉看著那道人,“你當如何?”
那道人決然一笑,眉宇間卻是淒涼異常:“回靈予山用我天門的第一奇毒為湛盧寶劍洗塵,暗中借沈猶信的劍上之毒斬草除根,萬長亭若是中劍,必然毒發,龍簫會認定掌門師兄相助了信竹二人而背棄於他,從此他對掌門師兄亦再無原諒之可能,待我引朝廷兵馬上山之後,洗淚崖一旦染血,以掌門師兄的脾性,對龍簫亦再無原諒之可能,他亦不會再收留信竹二人,信竹二人走投無路之時,一定會離開宣州來名州求你相助,你不僅可以保全沈猶信,還有機會除掉龍淚竹。”
墨台鷹闔上雙目仔細聽著,他喉嚨動了動,卻不再言語,似乎陷入了沉思——連荊芥,這個為了天門大業而義無反顧的年輕道人,他機關算盡卻並不知道,自己不過也是墨台鷹棋盤上的棋子。
墨台鷹,一個曾經落魄潦倒,如今初露崢嶸的年輕俠客,終於在沈猶信背棄對自己的承諾之後,下定決心和萬鬼至尊締結契約,從此走進那濃得化不開的宿命。
少年枉縱,枉縱少年。
“你究竟想要什麼?”
“本王隻要一個人的命。”
“誰?”
“你若答應締結契約,時候到了,本王自會告訴你。”
“我和你不同,你是鬼,可我是人。”
“本王給你時間考慮,你何時答應締結契約,本王何時兌現承諾。”
墨台鷹心如刀絞,搖頭長歎,是否締結契約,他已經思慮了整整十年,他問自己,此番暗中離間,痛下殺手,究竟是為了名利,為了江山,為了皇位,還是為了得不到的沈猶信?不,都不是,終究是為了自己——大哥,我本欲一生追隨於你,縱橫江湖,重回廟堂,你卻背棄了對我的承諾,那麼,我便讓鬼域王來代替你實現承諾罷,我想要的,他都能助我得到,他想要的,我亦可覆手予他。
“夜孤寐,我答應締結契約。”
“你瞧,由人變鬼,你隻用了十年的時間。”
“你為何會選中我,且篤定我最終會答應你?”
“墨台鷹,你和本王,何其相似。”
“告訴我,你想要誰的命?”
“靈予山上,誰戴掌門斑指,本王便要誰的命。”
墨台鷹睜開眼睛,那些難以釋懷的痛心,那些無法兌現的承諾,已不知不覺地化作心中不可動搖的決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後悔,但是這個決定,注定改變他的一生。那一年,在一片狼藉的將軍府內,墨台鷹和連荊芥為了各自的目的,割舍了各自的情義,連荊芥把情義賣給了墨台鷹,墨台鷹把情義賣給了那個鬼魅一般的王。
“傳我親令,從即日起,兄弟們暗布於燕城官道各處,但凡見到皇家特使攜赦免令奔宣州靈予山而去,一律暗殺截下。”
“諾!”追隨者們無一異心。
從此以後,這場浩劫唯有殺令,沒有赦令。殺無赦是什麼,是成大事的手段,是六親不認的絕望,是不能寬恕的原罪,是無可挽回的前情。那一年,宣州靈予山上,朝廷兵馬攻上洗淚崖,最終劃下的竟是陰差陽錯,令人一生痛悔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