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天道人心說善惡無當敗勢 籌措經營顯儉奢蘭杏傷情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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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當道:“謀眾生之益,雖死不辭,為善;顧一己之利,雖富不舍,為惡。佛祖倡導慈悲為懷,慈能為樂,悲能撥苦,無欲無誘,心自坦蕩,雖苦卻樂,心垢滅盡,淨無瑕穢,是為最明,這是大自由、大清靜的真諦。”
    範成德道:“敢問師傅,若六根不盡,行為善心存惡,未了塵世紛擾,雖入空門,如人善方藥,身疾不能救,於法不修行,多聞亦如是,如人數他寶,自無半錢分,不於法不修行,多聞亦如是,何解?”
    無當濃眉一挑,道:“範老東家似有所指?”
    範成德道:“無當師傅,可記得順治五年繁峙縣城那處大火?知縣崔尚質大人與城共焚,全城一片狼籍,無辜生靈慘遭塗炭,多少孤兒寡母沿街呼號呻吟,多少精壯後生慘死刀兵,西順街、永豐街橫遭搶掠,可憐一座千年古城險些毀於一旦。可憐萬千無辜生命,毀於人禍。火勢三天三夜未曾撲滅,刀劍鋥亮,甲胄光鮮,你不記得麼!”
    無當臉色突地微變,瞬間鎮定,道:“阿彌陀佛。”
    範成德冷冷一笑道:“天下之善,無不以生靈為至重至要,佛道海容百量,非藏汙納垢之地,欲念不淨,仇性不除,何為佛性!無當師傅,就在你的腳下,二十多年來,魂歸天外,可那魂仍纏繞牽絆,你難道聽不到嘶啞厲喊麼?二十多年來,事過境遷,可仇欲積聚如山,你難道不曉得叛背佛家?”
    無當道:“範老東家,我不瞞你,當年我義軍應民心順天意,於世道紛亂、官府橫征暴斂、民眾陷水深火熱中起事,一呼百應,為天下除惡,為民眾謀福,所到之處,順者如雲,隻可惜,天不佑我,致功虧一聵,想來真是憾事!”
    “天不佑?天從何來?天,就是民心。豈不知天可逛,人不可欺!天下民眾,莫不祈安求靜,過穩定生活而已。凡心有欲念,貪婪權勢,假一承諾,欺我百姓,借手殺伐,尚喊替天行道。一旦權柄在手,就露了惡性麵目,排異己、戮權臣、爭勢利,唯恐天下不寧,是替己行道、替權行道!他們眼裏有幾人憐我百姓生死!”範成德道,“掀了一座暗無天日的墳墓,不過又造了一座更大的墳墓而已,所謂順民安民,到頭來不過都是幾個人閉門行權力分贓的勾當!”
    無當怒道:“範老東家,既說我為爭權勢,為何起事初,順者如雲,聞風而聚?”
    範成德笑道:“豈不聞,民願,食也。人活一世,食乃天道,原不過尋一處裹腹之地,無重役,無苦勞,境安心安。初心自為民所想,利自為民所謀,民自擁戴。一旦境勢即變,掙不了一塊安樂淨土,索性性命尚且不保,何來聚?大清從龍入關,保境安民,雖有殺伐,總是亂有節製,與民休息棲養,民眾自會擁護。天下百姓,終有一隅存活。可你卻不看大勢,不問民生,一味暴虐掙紮,亂境擾民,這天下還有個太平麼!”
    無當道:“太平?如何太平?如你們商人斂田地、囤奇貨、謀利益、造大富、毀民計?就看這貧者無衣食、鬻兒女,富者鍾鳴鼎食、奢侈作派?即使太平了,亦是不法者太平、不仁者太平、不義者太平,這種太平,何若沒有!”
    範成德道:“不法、不仁?天下原有不公不平之事,老百性卻無奔波流連之苦、無性命之虞,貧富非命數,乃人為。世道既平,人人機遇均等,人人都可奮爭。佛家有雲:懈怠之人,猶如舂杵,有二種事,一者不能自使,日益損壞;二者不能自立,棄地即臥,漸不堪用。精進莊嚴故,能破魔怨,人佛法藏。貧富之界,在於身起與心怠,在於奮爭與懶惰,在於激流勇進與知難而退。我商家經曆多少苦難,豈為一己之富?我商道中人,積合力,凝人心,踏凶險,將天下物流,通融東北,遍達西南,讓天下百姓受其利、得其便,豐衣足食,享受人生。按律交稅,充盈國庫,件件莫不為國為民,事事莫不為生為計!可惡有些人,認不清大勢,挾私怨報恩仇,斂刀兵為權勢,假借民意,不思悔改,你問問百姓,誰人願意亂世顛波,誰人願意血刀橫頸,民意原不可欺,民意自不會欺!”
    無當臉色愈加陰沉,兩手微顫,合了一十道:“範東家,生死由天,事當劫敗。今我已遁入空門,遠離塵世,一切皆已隨風,此生守了佛門淨地,已斷惡行善。”
    範成德笑道:“這正是你的大不實大不敬!”
    無當道:“何謂大不實大不敬?”
    範成德道:“聖人畏因,凡夫畏果。昔佛陀修行,舍身飼虎,割肉喂鷹,這等難行能行、難忍能忍的精進犧牲之心,豈是常人所能體會;玄奘法師西行取經,途中失水,幾欲死在大漠,卻寧向西天一步死,也不往東土一步生,若非宗教熱情、為教精進,何能至此;慧可大師參拜達摩,立雪斷臂,不退初心,若非有精進求法之心,何能至此!佛法八萬四千法門,就是去除心中塵垢,今雖入佛門、吃佛飯、著僧衣,卻六根不淨,欲望不除,仇念不失,貪性自存,與慈無意枉說慈,與佛無緣口念佛,一旦積欲成性,便不依佛理、不守國法、不明正邪、不慎行之,此等大不實於心、大不敬於佛、大不畏於法者,居然有膽滿口皆佛!”
    無當啊呀一聲怪叫,突地一口濃血撲地從嘴裏噴將出來,直射五步開外!
    穀雨剛過,塞外大同風沙依舊未停。早晚奇寒,一到晌午時分,天空才顯出暖暖光色。城外萬畝平田,農人耕播已近尾聲,禦河兩岸,柳條吐了絲絲輕絛,在風中緩緩搖擺。地上的青草仿佛一夜間爭相撐破浮土,撕歡地著上綠衣,呈出一幅亮展展的圖畫。
    柴溝堡一行,將餘糧悉數售盡。李掌櫃與大劉等人趕了車馬返抵應縣。
    回到大同,範忠庭等人尋一處客棧住下,前後院兩間。四個男人住了一大間,將後院一處幹淨小間安置下宮蘭杏。
    四人每日早起飯後從店內套一架車驕,在大同街麵上四處走,討信息,街上各店坐坐,一邊打聽有無與宮蘭杏相識的祁縣熟識老鄉。一連數日,俱是沒有音信,卻在北大街看上一處臨街門麵,麵闊五間有餘,整修完畢,後麵有個小院,西房三間,東房三間,南房兩間,價錢也不貴。
    這日直轉到申時,肚子已咕嘟嘟響起,這才想起晌午飯還沒吃。街上兩邊攤位林立,範理陽本想就近花一半兩銀子吃喝,看看範忠庭他們,不好意思開口,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範忠庭道:“兄弟,先忍著點。我們既想做大買賣,必得大把銀子,雲鵬兄弟手裏的銀子,我怕不夠,將賣糧款自作主張扣了五百兩。托李掌櫃給我爹帶了信,打了欠條,我爹同意不同意還不知道,我們應節儉些。若飯莊成了,我在爹麵前保雲鵬兄弟當飯莊掌櫃,到時怕雲鵬兄弟不好好請我們吃上一頓!”
    範理陽道:“咱們商家有幾個奢侈的?手頭有了銀子,若沒個理法,胡亂花去,哪有商家雄厚基業。我知道這個理,隻這嘴不曉得,它要流三寸誕水,我哪裏管得著?”
    範忠庭笑道:“理陽兄弟長了好嘴,花柳胡哨也虧你想得起。這食欲哪個人都有。誰不見了肉饞酒香,正是這止不住的欲念,才有做大買賣的決心。”
    眾人無不點頭稱是。
    範理陽道:“既要開飯莊,我倒有個想法。”
    賀雲鵬道:“你有什麼主意,快快說出來。”
    範理陽背轉了身,一路倒走,一路衝他們三人侃侃道:
    “飯莊的名是有了,牌子我來寫,可那處院落不在繁華街麵上,如何讓人知道咱們在大同開飯莊,這就要細細琢磨琢磨了。”
    範忠庭道:“莫非你已有主意?”
    薑獻豐不耐煩道:“快說快說。”
    範理陽道:“雖說酒香不怕巷子深,可等酒香味真淌出巷子了,非三五月不行?我有一法,可讓一夜間滿城人都知飯莊開業,而且知道飯莊經營菜肴湯食種類、價格高低事項。”
    三人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範理陽道:“我們先寫出一道布告,再請三五人連夜譽寫,學官府告示,專撿人流車流多的地方,牆上、樹上、橋頭,凡有人的地方都貼了,不怕沒人知道。”
    範忠庭等聽了,點點頭道:“這個主意兒挺好。”
    賀雲鵬道:“照這麼做,不管人多人少,總是知道有這麼個飯莊,心裏就有了個底,或多或少總有客流,這叫灶火未開煙自出,比起深巷的酒味快了不知多少倍。也虧理陽兄弟想得出來。”
    正說笑著,賀雲鵬指指街邊道:“正好,那邊有個賣耗子藥的,客店裏一晚上耗子吱吱繞地亂竄,不住磨牙,先買弄上一包,晚上睡個好覺是正經。”
    眾人看去,果見街邊蹲著位壯年漢子,跟前沿街沿擺了個小攤,上麵胡亂扔著幾包藥末包,卻一個人沒有,顯得甚是清冷。
    “這位大哥,你這耗子藥管用麼?”賀雲鵬蹲下身問道。
    “管用,保準管用!”那漢子見有人過來,大是歡喜。
    範理陽撇撇嘴道:“是雲鵬兄弟這話問得奇,人家若說我這藥不管用,你還買麼?這位大哥,耗子藥賣多少文一包?”
    漢子伸出一把手,道:“五文一包,祖傳配料,傳子不傳女,十文賣你三包。”
    賀雲鵬埋頭翻撿,範理陽蹲下身,笑道:“看你這生意實在清冷,想不想賣得利索些,讓一街人都圍過來買你的耗子藥?”
    範忠庭不知範理陽又想出了什麼點子,奇道:“理陽兄弟,你莫要開玩笑。”
    範理陽衝他眼道:“你到底想不想一會讓你全賣了,早早回家?”
    那漢子兩手攏了袖筒內,咧開嘴巴笑笑:“這位客人說笑話吧?若我真能一會工夫將這二百來包藥全賣了,我請你一斤豬頭肉吃!”
    “一言為定,你等著!”
    說罷,範理陽不理會眾人,一溜煙跑進對麵一家商鋪。
    那商鋪掌櫃夥計識得他,笑道:“這不是給彭老東家寫匾聯分文不取的天延村範理陽那後生!”
    “掌櫃的,借筆墨使使!”範理陽道。
    鋪上掌櫃和夥計忙取出筆墨來:“還用什麼,你說我給你取來用!”
    範理陽指著商鋪櫃下一方三尺左右的灶布道:“那個你沒用,借了我用用,另外給我從你院裏取兩根葵花杆子來。”
    少頃,那櫃中掌櫃夥計笑顛顛地取來。見範理陽當櫃將灶布攤平了,略一思索,奮筆寫了幾個大字。那掌櫃和夥計瞅了半天,互相望了一眼,搔搔頭一臉迷糊。
    範忠庭三人不知範理陽寫些什麼,老遠吆喝:“理陽兄弟,你在忙甚,快快買藥,咱們走了。”
    範理陽還了筆墨,卷了灶布一溜小跑過來,吩附那漢子:“來,將這灶布綁在葵花杆子上,就立在你攤邊,包準有人過來買你的耗子藥!”
    漢子一臉驚詫,倒也不敢慢了步數,照範理陽的吩附將灶布高高地立起來。
    範忠庭三人一看,禁不住大笑起來。
    賀雲鵬捂了肚子,笑得彎下了腰,肩膀止不住地顫;薑獻豐笑得摸了肚,眼角流出兩道淚沫,抬了手指著範理陽不住笑:“你啊!你!”
    那漢子被三人笑得莫名其妙,看了灶布一眼,又愣愣地看看四人,忙道:“諸位爺,不要笑我,那上麵寫的什麼字,實不相瞞,我不識字。”
    街上早有聽見笑聲過來看熱鬧的人,紛紛大笑,指著灶布上一字一頓大聲念道:
    “耗子不死,我死!”
    不大工夫,已圍過半街人,邊指點灶布邊笑,紛紛圍了那賣藥的,叫道:
    “你這藥許是好使,我買三包!”
    “這藥是管用,我那次買了禦河邊一個人,一個沒藥著耗子,全讓貓吃了,竟也沒事!來,給我買五包!”
    “我也來五包!”
    “我也來上幾包!”
    眨眼工夫,耗子藥竟賣個精光!
    漢子眼直瞪瞪地站起來,看看灶布,又看看立在當街看熱鬧的四人,深深打了個揖,喜不自禁:“爺,您真是神了!我請幾位喝二兩!”
    範忠庭笑道:“你做你的生意罷,我們還有事,好生收留了灶布,小心讓耗子啃了。啃了就不靈了!”
    眾人大笑著轉身就走。
    “爺,接著!”範忠庭一回頭,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飛過來,正要躲避,被薑獻豐一把接了,是幾包耗子藥。
    賀雲鵬笑道:“險些忘了這事。”
    那漢子喊道:“這幾包我送爺了,慢走!”
    範理陽抿了嘴,低頭就走,不防與一人撞個正著!
    “你不長眼哪!”眼前,一個十六七的女娃娃,圓臉細眉,眼睛不怒帶了嬌嗔,模樣秀氣端莊。上穿一身小對襟藍綢棉襖,額前留一叢齊刷刷的劉海,下穿一條毛料長裙,足蹬一雙灰絛絨半敞麵鞋。
    兩個仆人模樣的漢子擠過來,衝範理陽正要吼喊,瞬間想起什麼,俯在女娃跟前低頭吱唔了半天。
    女娃甩了甩袖子,嘴角哼了一聲,自顧自地去了。
    範理陽愣在當地,邊上有人道:“後生,算你運氣,你道那小女娃是誰,她是彭世農大東家的千斤寶貝疙蛋,險些闖了大禍,看看那幾個下人,誰不見了躲!”
    賀雲鵬回頭看了一眼遠去的人影:“有錢人莫非就是這般模樣?”
    範忠庭皺眉道:“莫不成大同商家子弟都這種作派?”
    薑獻豐道:“真若都是這般作派,我看大同商家離垮不遠了。”
    三人邊走邊說,回頭見範理陽還愣在當地,笑著喊道:“理陽兄弟,嚇著了麼!”
    範理陽匆匆答應一聲,低了頭追上來。
    四人回了店舍,一進門,薑獻豐吸溜了吸溜鼻子道:“今是個什麼日子?店家的飯做得香,聞著怪饞人。”
    三人屏了呼吸,頓覺一抹豬肉香味悠然彌散了整個店舍,其間夾雜了蒜苗、大蔥、茴香大料的濃濃味道,引得眾人大咽唾沫。順了香味走進後院,見宮蘭杏腰間圍一條裙套,正忙著往他們房舍端一摞碗筷。
    眾人大是驚異。
    宮蘭杏見他們進來,手斂了斂略顯散亂的頭發絲,束在腦後,笑道:“爺幾個回來了,飯早做熟了,就等你們,遠近不見人影,就又回了鍋,先洗洗手就吃。”
    範忠庭道:“妹子,這是何意?”
    賀雲鵬道:“蘭杏姐給我們做了飯?”
    宮蘭杏手不停歇,笑道:“爺幾個出門在外,甚都不利索,吃飯頓頓都得吃這店裏的,我倒不是嫌店裏飯食差。我也是商道人家出來的,見多了,總是能省就省些,就自作主張上街買些青菜肥肉,撿爺幾個愛吃的菜做了。剛好後院東側有個大鍋灶,這店家也好,說你們看來住得長久,先用去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這不,用不了二十文錢,就做了近百文錢子的夥食,有菜有肉有饅頭,還能捎帶打半鍋蛋湯,夠著我們吃上一兩頓,還有餘頭呢,不知合不合爺幾個的口?”
    見幾個人愣怔當地不作聲,宮蘭杏臉有些紅,放下手中的活計,手足無措地叉了手撫了裙邊,看著他們,怯怯道:“我原想給爺幾個換換味兒……”
    範忠庭道:“蘭杏妹子做熟了,就等咱們了,吃飯,吃飯!”
    賀雲鵬笑道:“蘭姐,讓你受苦了。”
    不大會,幾個人幫著起鍋,將幾個冒著熱氣的大盤肉菜,大盤饅頭流水價端上來。
    宮蘭杏正要出門,範忠庭道:“妹子去哪?”
    宮蘭杏道:“我去廚下弄湯去,你們先吃罷。”
    賀雲鵬道:“蘭杏姐,不忙,坐下一塊吃了。”
    宮蘭杏笑道:“我不餓,再說外間還有。”
    範忠庭道:“妹子,你不要走。咱沒外人,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講那勞甚子俗套作甚?坐了,我們一起吃。我們都是商道人家,苦受得多,不認那些俗套,我爹我娘從來就是一家人坐一塊吃飯的。”
    薑獻豐,範理陽齊齊稱是。宮蘭杏隻得過來怯生生坐了,眾人方才圍桌落坐。一時,碗筷齊舉,不言聲悶頭吃起來。
    賀雲鵬忽地一陣抽泣,弄得眾人好生詫異。
    範忠庭放下碗筷,推了他一把道:“雲鵬兄弟,你是咋了,好端端的哭什麼?”
    賀雲鵬含淚重新拾起碗筷,連連搖頭:“各位哥哥,還有蘭姐,我想起了我娘。娘在世時,我下窯回來,一進家門,就能吃上早做得停停當當的飯食,那會飯食雖單,到底有個家味。好多時沒這種想望了,原覺得已沒了盼頭,沒想到今蘭杏姐做的飯這麼香!”說著,連頭也不抬,大口大口地扒拉著碗裏的飯菜。
    宮蘭杏含了淚,起身用筷夾了一塊排骨,放進賀雲鵬碗裏,道:“雲鵬兄弟,既香就多吃些,天可憐見,都是苦命人。我娘活著時就常說,咱商家原就沒個安穩家當,年年月月男人在外受苦掙銀錢,女人在家裏頭照顧老小,三兩年都難得聚一起吃頓熱乎飯。一年四季走得遠,頂風冒雪,都以為那銀子是好掙的?就從小有了這心思,一文錢一文錢能扳開來使就扳開來使,省下了銀錢,多少能體恤你們男人的一番辛苦。”
    範理陽笑道:“我讓你們兩個說得淒淒苦甘沒心思吃了,有些堵心。蘭姐這樣體恤咱們,不如索性讓蘭姐安排了咱們的吃喝就是,我這裏還有幾個碎銀,一並交了蘭姐。吃啥喝啥,你安頓就是。”當場笑嘻嘻地掏出幾顆碎銀子放在桌上。
    薑獻豐道:“你倒省事,四五個人的飯,你不尋思著幫,想撂了手吃現成!”
    範忠庭道:“辛苦你了,妹子。”
    宮蘭杏拭了拭眼角,笑道:“少東家,何苦要說這話。我這條命本是你們幾個撿回來的,能侍候你們做點營生原都是我能做得了的,我和雲鵬兄弟一樣的心思,想家呢!”說著眼淚又無聲無息地淌了下來,伸手忙擦了,“瞅我這模樣,既是你們都不嫌棄,我就輪換著給你們做我們晉中家的吃食,萬說不得受苦受累,你們願意吃,我喜歡還來不及呢!”
    範理陽對範忠庭道:“少東家,蘭姐家裏已沒甚人了,我看不如就跟我們在一起吧?”
    薑獻豐道:“是啊,你說能讓她回家,哪還有家!”
    範忠庭點點頭道:“妹子,我們在大同看下處院子,估計這些日子就想盤接過來拾掇,需要些人手,不知道妹子懇不懇留在這裏幫我們兄弟?”
    宮蘭杏突地捂了嘴,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起來。
    範理陽忙從炕沿上取了一塊毛巾,遞進宮蘭杏手裏:“蘭杏姐,我是離不開你了,你得留下來,你做的飯就是香,我們幾個都想吃。說不定飯莊開了,你下廚露兩手,客人們吃對味了,隔三岔五得來,咱們就發了!”
    一番話,說得眾人都笑了。
    宮蘭杏抹抹眼淚,道:“我這處境,原是哪也一樣,不過都是一輩子罷了。少東家若願意給我這個苦命人一口飯吃,我感激不盡。不過,我隻怕一個寡婦家給你們惹些閑話,拖累了你們。”
    宮蘭杏願意留下,眾人方舒了一口氣。
    範忠庭笑道:“閑話?那都是俗人的話,最沒意思的。我商家既能吃盡天下苦楚,何懼什麼閑話。怕甚麼,就這樣定了。妹子,從今往後,我們兄弟幾個就是你的家人,我們走哪你跟我們到哪,有我們飯吃,就少不了你一口!”
    賀雲鵬喜道:“少東家都說了,蘭姐,看來我們兄弟有福天天吃你做的飯菜了。香,就是香!”
    “來,來,我們吃!”
    範忠庭盤下莊子,急忙給天延村送信。在信中,一來備述了大同府各鋪櫃情形,開飯莊子的便利及往後規劃;二來寄去了暫借五百兩銀子的欠條,自己按了押。原覺得這樣大的事,未得父親首肯,自主作張盤莊子,心下有些忐忑不安,怕父親怪罪下來。沒想到第六天就接到回信。信中,範成德隻字未提飯莊能開不能開一事,隻淡淡地說:知道了,這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你們看能開就開,不能開就回天延村。
    接了信,範忠庭便召來大夥商議。
    自盤下莊子後,眾人悉數將東西搬了過去,就沒明沒夜開始粉刷油漆起來,請了幾個匠人做些細鑿活,凡苦累體力活,都是一夥人下手。
    正忙著,見範忠庭一臉喜色進來,都停了活計。
    “少東家,老東家有信了?”範理陽問。
    範忠庭點點頭。
    賀雲鵬道:“老東家同意了?”
    範忠庭又笑著搖搖頭。
    範理陽將手中的抹布往地下一甩,垂頭喪氣道:“看來我們白幹了這些時活了!”
    薑獻豐奇道:“我看不象,按理老東家有眼光。”
    範忠庭道:“父親他沒提開不開的事,開不開讓我們拿主意!”
    賀雲鵬聽了,一把將範理陽從地下拉起,喜道:“老東家這就是點頭了,讓我們放手去幹!”
    範忠庭道:“是這個意思,看來,我們愈該勤快些,這飯莊可是我們在大同起步的台階、,全部家當都投了這裏頭,一旦有失,別說沒臉回天延村見全村人,就是連回去的路費也是個未知!”
    薑獻豐道:“老東家畢竟一世經商,眼光要遠的多大的多。少東家,你放心,弄不成個樣子,我薑獻豐也沒臉見為我丟了命的那些兄弟。今後,你就當我們的主心骨,你說什麼我們就做什麼。”
    賀雲鵬喃喃道:“爹,娘,蒙範老東家庇佑,看兒子闖出一番天地給你們看,你們安息著!”
    莊子後院是一處四合院,三間西房,三間東房,兩間南房隔東首是後門,不大,西麵配了一間耳房。宮蘭杏出主意,將耳房騰出來做廚房,裏外各盤了一處鍋灶,一個天冷了用,一個熱天用,兩下用一條火道,中間隻隔著一堵牆。宮蘭杏將西房收拾停當,通頭一條大炕做了他們四人的居室,洗瀨用具一應備得齊齊整整,又收些布塊、棉花,動手縫製了一條炕罩,零碎不起眼的下腳料,沒幾天經宮蘭杏手一鋪排,花花綠綠、亮亮堂堂地將臥房弄得嶄嶄一新。三間東房正中擺了條八仙案,當牆掛了兩幅範理陽書寫的條幅。上書:
    竹報幽居永,花飛靜院香。
    兩間南房收拾了作自己的臥房。
    四月初八一大早,寅時剛過,眾人早早起來,著新衣、換新鞋,齊齊將飯莊臨街麵上下樓層門窗大開。院裏院外一片喜色。
    宮蘭杏頭發盤梳了一個大圓髻,換了身杏黃小對襟夾袱,肩後搭一層淡藍披肩,下身穿件清紫色褲裙,雖是土布,著了色調,顯得肅雅端莊。
    宮蘭杏忙著在院外灶前燒水。
    範理陽當院大叫一聲:“我的娘哎!”
    範忠庭推了他一把道:“你咋咋唬唬些甚!”
    範理陽笑嘻嘻地指著宮蘭杏,對範忠庭道:“你看看,今兒個蘭姐就是漂亮的緊,比大同街上的年輕女娃娃們不知強了多少倍!”
    眾人一齊看過去,宮蘭杏臉一紅,不好意思地嗔道:“理陽兄弟,想看女娃娃,有空領你上街看去,年輕漂亮的多了,你卻說笑起你姐!”
    雖已二十六七歲的宮蘭杏,卻多了成熟婦人的柔和豐腴。
    範忠庭笑道:“妹子,今日開業,飯菜有廚下子做,你不用忙亂,歇歇吧。”
    宮蘭杏撲了撲裙角的煙塵,道:“你們忙去,反正閑著也是無事,我坐不住。一會水開了,你們回來洗洗,圖個吉利。咱商家開業,凡事都講得就是個吉利。理陽兄弟,昨日晚間讓你把那雙髒襪子脫下來,給你洗了,現在就能穿上,卻忘了個幹淨。”
    賀雲鵬道:“我說咋昨晚睡覺時出奇的臭,原是你的一雙臭襪子在作崇!”
    一夥人大笑。
    範忠庭道:“理陽兄弟,還不快將鞭炮取來,天亮招呼人手放炮那是你的事,莫忘了。”
    範理陽道:“少東家,你就一百個放心吧,這事包了我和雲鵬兄弟身上。走,我們放炮去!”
    說罷,拉了賀雲鵬就走。
    賀雲鵬道:“你先去,我幫蘭姐提桶水。”
    宮蘭杏道:“不用,你們忙別的去。”
    眾人都忙活開了。
    宮蘭杏提空桶到院中井沿邊,扯了轆轤把繩掛上桶,還未離手,桶就脫了繩鉤,轟嚕嚕轉個飛快,咣地一聲,竟直溜溜掉了井裏。
    宮蘭杏不及躲避,胳膊上被飛轉的轆轤把打個正著,不由啊呀叫了一聲。
    範忠庭聞聲跑過來:“妹子,咋了?”
    宮蘭杏捂了胳膊,從南房根取了一根帶勾的長杆:“是我不小心,將桶掉了井裏,你忙去,我撈吧。”
    範忠庭一把搶過長杆道:“你歇著,我來勾。”
    宮蘭杏笑道:“這些事不用你操心,我撈過,沒事的。”
    範忠庭要勾,宮蘭杏不讓,一扯一握,兩人的手貼了一處,宮蘭杏羞得忙撒了手。範忠庭掉頭忙著到井沿邊勾桶。
    宮蘭杏站在當地,看著範忠庭將桶勾上來,拴了轆轤把上,邊搖邊道:
    “妹子,這苦力活有我們幾個男人家做,等得開張正軌了,讓夥計每天將水甕挑得滿滿的。”將一桶水提上井沿,朝南牆根下的水甕邊走去。
    宮蘭杏將蓋子揭了:“在我們晉中,家家戶家井都不深,用一根繩子拴桶下去,就能接滿。你們北地井深,得用轆轤攪,還是不習慣,攪幾回就熟了。”
    範忠庭道:“我們晉北雖說井深,攪水費些事,水好吃,一年四季冰涼。你忙著,我去前邊忙活,早飯後,咱們就張羅著開業。”
    宮蘭杏道:“你等等,身上全是土,我給你掃掃。”
    範忠庭道:“不用,這點灰土用手拍拍就沒了。”
    宮蘭杏不由分說,取了把小雞毛撣子在他身上揮掃,邊掃邊道:“這日子不同尋常,沾些灰土不雅,手拍力道小了下不去,力道大了,全鑽了裏麵,留了印子,愈發不好看。少東家,你內人想是勤勞,這衣裳做的倒利手利腳,看也是個勤快人。”
    範忠庭歎了口氣,道:“都是命,她早早去了。”
    宮蘭杏愣了,手中的雞毛撣子不由停了下來,道:“哎,看來這人世真沒個圓滿,象你有錢人家尚有劫難,我們這些人家更是……不提也罷了。”
    範忠庭看了她一眼,四目一交,低了頭道:“我去了。”
    望著遠去的背景,宮蘭杏的眼淚似斷線的珍珠,撲簌簌地往下落。
    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在大同北大街響起,炮煙、炸起的灰土麵、紙屑片揚揚灑灑地蕩起大團。半袋煙工夫,將整條街麵罩得霧氣騰騰。
    範理陽兩手叉腰站在梯子橫檔上,一邊躲著飛濺的炮仗,一邊盯著門前八仙案邊焚香的範忠庭。
    “大吉大利!喜氣盈門!”範忠庭邊點香,邊大聲念道。
    邊上幾個乞討漢子擠進來,不怕煙霧彌散,齊齊拱了手:
    “吉利當頭,莊家富有;吉氣天降,佳音繞梁;客流匆匆,財源滾滾;四海鼎祝,大開窖(藏錢之窖)門。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唱合齊整端莊,看熱鬧的人圍了半街,叫道:
    “這道情唱得不賴,再來一個!”
    賀雲鵬將準備好的喜錢分發眾人,邊分發邊道:
    “代東家謝過了,代東家謝過了!”
    炮聲稍歇,三柱香也差不多到頭。
    範忠庭當街在香案跪下,鄭重地磕了三個頭,一撩袍角站起來,揚天高喊道:
    “開---集(吉)---嘍!”
    範理陽用力揪下圍在二樓簷下的紅布幕綢,“天香居”三個黑漆漆、足有半人高的大字乍忽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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