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風雲莫測掌櫃悲壯定去留 守土盡責知縣凜然決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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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五年初春,連天的爆竹徹響整個被陰霾灰暗雲層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五台山北麓,藏青色的山巒掩映在雲天一幕的肅然中,顯得靜謐安祥。
春節剛過,從初一至初四,喜慶的焰色仍湧湧蕩蕩回旋在茫茫的官道間、田野中。連日來,沿滹沱河一路東上,節前還流淌不息的河麵經曆了一個歡騰不休的除夕夜凍結得一平如砥。全身豁亮簇新的百姓鄉紳湧集在山西代州府繁峙縣城滹沱河南岸的灘塗上,點燈焚香放響震天炮鞭,迎喜神、接喜氣。孩童們一路狂奔,撞破寒冷的櫛錮,在冰麵上呼喊叫嚷、放肆追逐。整個狹長曲彎如蛇的冰層上,耍滑車的、溜冰哧兒的、翻跟頭的、打猴兒的,一直鬧騰到未時方才被大人們連哄帶罵吆吆喝喝地回家吃飯。
除夕後第五天,當天統稱“破五”。立春已過,晉北高原仍然朔風凜冽,寒流四起,毫無半分暖春跡象。塞外烈風卷挾著昏黃不堪的沙霧越過雁門關,迷天蔽日浮懸在滹沱河穀上方,久久不散。
“破五”在震響的炮仗聲中來臨了。這天按照當地風俗,城內商號、店鋪、作坊陸續開業,工匠、商幫、車隊重新上工。開業、上工均依各行各業掌櫃、主人選定吉時吉刻,焚香放炮,吼嗓子“開鋪嘍”一聲,算作開端。這一嗓子端的是有來頭,既寓示著吐掉往年的黴氣,又深托著新年財門簾兒大開、腳蹤兒下有響。
寅時牌分剛過,尚未破曉,沉睡了五天五夜縣城的大街小巷率先被城南外滹沱河邊迎喜神的炮聲、鼎沸人聲敲醒。
位於縣城鼓樓下西順街“同義和”豆腐作坊亮起第一盞大紅燈籠。掌櫃賀計生腦後拖一條梳理的油光滑亮的長辯,站在簷下前台上指使夥計點燈。夥計站立梯上晃晃悠悠,不留神,一絲火末兒掉下,正落在掌櫃一身簇新的淺藍色大襟襖上。賀掌櫃咧咧嘴,到唇邊的髒話硬生生咽了回去,喘著粗氣不住拍打,瞅了一眼,倒背著手縮進門樓。
“小柱子,做營生使不得懶,更不能慌裏慌張。這點事都做不周全,還出岔子,我看你這徒是三年兩年出不了門,有你學的!”賀計生作勢氣呼呼地說。
小柱子將兩盞燈點亮,兩肩套了梯子進門,低頭見賀掌櫃齊腰對襟棉襖上燙了個煙鍋頭大的窟窿,呶呶嘴,臊眉搭眼不敢作聲。
賀計生道:“回去作甚?沒破曉,早起飯還沒冒煙。豬肉粉條還沒吃夠麼?沒點眼力,堂屋後取三掛鞭就台下放了,趁早不趁晚,搶個打早。堂前旺火架拆了,庭裏門外拾掇得幹淨再吃飯!”
小柱子不言聲低頭從堂屋裏取出鞭炮,就著旺火餘星點燃了,飛跑著扔出門樓,頓時整個街麵炸的煙塵四起。
賀掌櫃正看著一團四散炸響的煙火盤量。一眼見階麵下火影中急閃閃跑過來一條黑影。來人被炮仗飛焰弄得無處躲身,不住跳閃。賀計生一陣好笑。炮聲一停,透過騰起的煙霧,見縣丞劉雲堂灰頭灰臉地不住衝他招手。
賀掌櫃忙踮步下階,當街一個長揖:“破五未見曉,倒見著貴人了。過年好啊,沒回家?。”
劉雲堂略一抱拳:“賀掌櫃,公事在身,容不得過個安穩年。崔大老爺托我前來給劉大掌櫃拜個年,並有要事相托。”
賀計生笑道:“賀某豈敢頂相托一詞,崔大老爺的事就是賀某人的事。有什麼事,我做便是。”
劉雲堂雙手縮進袖筒裏,踮腳往門庭裏看了一眼道:“賀掌櫃,崔大老爺要三鍋豆腐,酉時前您送進府衙,工錢加倍,萬萬誤不得事。”
賀掌櫃愣了一下:“三鍋豆腐,這般火急?破五開張不點火,多少年的規矩啊。再者,時辰太急了點,簷下豆子還沒破!”
劉雲堂當街一揖,道:“賀掌櫃自有法子,夥計們勞累點罷了。至急至急,就當幫為兄一個忙,日後自會相報!”
賀計生尚未問清緣由,劉雲堂已遠遠去了。
小柱子身子探下台沿,朝劉雲堂背影呶呶嘴道:“賀掌櫃,年前劉老爺尚欠一兩三錢豆腐錢,又給他做麼?”
賀計生正自思量劉雲堂的來意,竟沒聽清小柱子的話。見小柱子斜著身子不住打望,惱怒地在他屁股上來了一腳:
“破五破例,破便破了罷。還愣著幹什麼,點火、架鍋!”
小柱子一顛身跑進內院。賀計生緊盯著劉雲堂身影匆匆忙忙閃進北街豁口,心下突地一凜:出事了麼!
突地一陣尖刺刺裂響,不知誰家放的鑽天猴越過重重疊疊的屋脊在空中爆響,劃出數道漂亮的弧線。通街店鋪漸次開啟,下門板的、起高檻的、掃街麵的、亮燈的,吵吵嚷嚷,賀計生心不在焉地胡亂應答各商鋪同仁幾句。一抬頭,見遠處天際依舊昏黃陰暗,竟無一絲光亮。
“看這天色要變,中秋偌大的月亮爺不被雲遮個嚴實麼,好端端一頓月餅吃得好沒意思!元宵放燈怕不被一場雪打了!”有人嗬嗬地在冷風中打個哈欠,不無憂慮地道。
縣暑位於鼓樓後承宣街正西,距鼓樓不過一箭之地。臨街倒廈,沿滴水簷下高高聳立的兩層五級階台將整個縣署抬離街麵數尺,門樓下一夜未熄的四盞碩大紅燈籠將裏外門廳映得彤亮一片,使沿街兩旁林立的店鋪和民房襯映得愈發猥瑣低矮。
劉雲堂一路疾走,從縣署一側典史暑偏門進入前院。正庭門簷下坐立的幾條人影奔下台階,將劉雲堂團團圍定。
“老劉,事辦了沒有?”
劉雲堂擦擦順頰淌落的汗水,越過人群四處張望:“妥了,西門外演武廳已著人收拾,刀箭已全部出庫,安排停當。崔老爺呢?”
有人道:“崔大人在後院。”
正說間,從側廂走廊內悄無聲息緩緩走出一人,年紀約在三十開外,微黃麵龐,國字臉,一身紫色綢緞長袍,腰間束一道牛皮軟絲帶,精瘦幹練,一條略顯雜亂的細辯拖於腦後。
眾人一陣低低驚呼,正要行禮,被來人雙手虛托。此人正是繁峙縣知縣崔尚質。崔尚質,東北遼陽人,順治二年考取貢生,四年補缺實授代州府繁峙知縣一職。昔日,多爾袞從龍入關,與大順軍李自成部二十萬大軍激戰山海關,石河子一仗,李自成部折損大半,倉皇西撤。在北京城匆忙登基,不及喘氣,多爾袞率軍緊緊尾追。李自成黃袍未脫,一路西撤。途徑山西代州繁峙縣,敗兵將無勝算,士無鬥誌,沿路搶劫,弄得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尾追而至的多爾袞部一路安撫,撥出軍糧物資救濟沿途災民,贏得累累人望民心。
順治四年,胸懷匡世之誌,心存濟難之情的崔尚質官授繁峙知縣一職。其時,整個縣境內,被兩軍沿途激戰毀壞怠盡的狀況不堪目睹。雖在滿洲勁旅駐紮、綠營軍尚未進守,清政府嚴厲提倡滿人裝束及“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期間有過幾次小規模激烈而短暫的抗爭,終偃旗息鼓。順治元年,因戰爭禍患,代州府被免除三年賦役。至此,縣境內百姓方全然安定下來。
崔尚質上任伊始,愕然發覺當地百姓民風淳正,街市繁華,駝隊成群,人流滾滾,一派安居樂業之勢,爭戰創傷似未觸及毫厘,亦無絲毫敗落架勢。細細打聽,方知晉北民眾從前明中葉始,家家男丁有遠涉雁門關外、大漠古道經商習性,銀錢流量極大,富足程度京城尚不及其十之二三。城外滹沱河終年不息,滋養得極為肥沃的大片土地竟無人耕種,倒是一眼荒蕪敗象。城內商號店鋪多是晉北商家所經營,當地居民寧肯撂地入鋪當效勞夥計跑堂走腿,也不願躬下身細致經營肥富之地。
當地六齒小兒多唱:“商鋪跑堂一年銀,頂得耕地十年種”!
銀錢之利,其勢洶然。崔尚質思忖再三,一麵上報州府官衙,一麵召集當地富商組織成立了一個全省絕無僅有的“商道辦”,公推賀計生任“道長”,不受朝廷一錢俸祿,旨在號集民眾出錢出力,維持秩序,護商護民。崔尚質率先入手縣境城防,各商鋪紛紛解囊,三天之內,籌獲一萬三千兩銀子!崔尚質大喜之餘,迅速組織工匠對縣城三門重新修繕。兩個多月內,崔尚質每日寅時起床,率衙內一幹人眾最先登上城牆,抬筐擔土,挑磚扛瓦,贏得極佳口碑;未時下工,崔尚質飯後不及歇息便正衣上堂,辦日常公務。兩月下來,人已消瘦一圈。城建完畢,崔尚質令人在縣衙外貼出公示,細列城防開支,項項有據可循,條條有跡可查,遂令各商鋪店肆領取剩餘不足二百兩捐銀。士紳聞訊,齊齊聚集縣衙,竟無一人領取。
賀計生率眾跪拜當地,稱城防乃民眾安居之屏,城安則心安,城危則民眾無依,請崔大人收回成命,將餘銀暫存,民眾深感大人拳拳體恤士民之心,斷無收回之理。
崔尚質無法,將餘銀悉數投入城內,對縣城街道治理一番。如此一來,城內民眾愈加稱道不已。
所幸城防堅如金湯。
崔尚質暗自舒了口氣,當下對一長臉漢子道:“老張,東營西營操練事宜如何?”
被稱作老張的漢子本名張元衡,乃縣暑把總,手下統率城內東西兩營約二百餘綠營兵馬。張無衡道:“大人放心,所囑已全部吩附下去。遵照大人之令,未加流露半毫實情。不過弟兄們已有耳聞,商幫有從大同府帶來消息,稱薑瓖賊兵雲集塞外,大有從雁門、古北口南下之勢。另有探馬報知,峨嶺劉遷所部亦蠢蠢欲動,似大接應薑賊。劉遷前峰馮同陽部約四五百人已進駐響水口一帶,大有與薑賊南北夾擊之企圖。”
劉雲堂道:“薑賊有多少人馬?”
張元衡沉吟一下,道:“薑部約有四千餘人,其南下分兩路突進。鋒芒主在取道寧武,誌在奪忻縣,進雁門估計不足千餘。其意在斷廣武商道,搶掠代州、繁城,備作軍需之用,絕無據守之理。”
劉雲堂道:“看來賊兵意在奪糧,非城防,崔大人理應出城暫避,城內事宜盡由我等把持,想來不至於出大禍患。”
一番話說得眾人連連稱是。崔尚質臉色突地陰暗:“劉縣丞此言差矣,我崔尚質十年苦讀寒窗,略有所成,朝廷授我繁城職守,一城民眾安危盡係我肩。既食俸祿之恩,理分朝廷之憂,況繁城民眾寄我於厚望,我當有守土之責,豈可為避一時之安,背臨陣脫逃之名?”
劉雲堂臉紅紅的,訕訕一笑,再不敢作聲。
順治四年秋,大同總兵薑瓖反叛,聯合大同府前明舊臣高舉義旗,朔縣、寧武兩地一時響應,代州劉遷部暗中醞釀起事,形勢極為嚴峻。遠征陝西大順軍攝政王多爾袞速派端郡王博洛承率兵西出河北淶源,進駐山西靈丘,渾郡王碩塞從古北口南下,駐應縣、渾源,兵鋒直指代州,敬謹王尼堪東出太原府,搖旗策應。至此,薑瓖部陷於孤立,唯有南跨雁門關,克代州、攻繁峙,上五台山。年末,叛軍連克大同漢軍綠營,斬一千餘人,其勢勇猛,各路義軍雲集,竟達萬餘眾。代州城內,一貫道、白蓮教等各路派會風起雲湧,暗中聯絡,設壇講法,代州一時呈危如完卵之勢。
崔尚質看看天色,當空一派陰暗態勢,愁雲密布,冽風四起,將立在縣暑旗杆院內一杆大旗吹得獵獵作響。隔了一堵厚實高牆,署衙外城內街區顯得寂靜異常。
“從明日起城內關閉南門東門,僅餘西門,戌時關閉,以防奸細滲入城內。任何人不得擅離職守,違者軍法論處。”崔尚質問道,“府台大人的信送到沒有?”
“昨日已送抵,府台大人說,目前代州城內尚無明顯動向,派出各營軍哨在雁門關、廣武、峨口、砂河驛一帶步下眼線,賊寇稍有訊息,知府大人已作部署安置。”張元衡道。
“營內情形如何?”崔尚質又問。
張元衡道:“眼下,隻是傳聞,軍心極穩。城內百姓尚不明態勢,我已嚴令手下不得謠傳,以免影響城內安定。”
眾人一聽,方知事態嚴峻,麵麵相覷間,已是渾身戰栗,麵如土色。
崔尚質嗬嗬一笑:“諸位放心,我已暗中飛鴿傳信,將目前情形通報駐守靈丘總兵,率三千八旗勁旅星夜出平型關西下,三五日內達大營驛。有這三千勁旅,再加上州府綠營,區區一千流寇何足懼哉!”
“崔大人慮事周祥,謀劃得當,繁峙無憂矣。”
“繁峙城百姓士紳有崔大人如此恪盡職守的父母官,乃是全城之幸、全民之福!”
“可高枕無憂矣!”
唯有張元衡一言不發,他暗自疑惑:碩塞親王八旗勁旅尚未進駐靈丘,靈丘綠營全部不足數營四百餘人,何來三千?當下,卻也不敢點破。
崔尚質道:“傳我的話,明日西城外演武廳綠營操練事宜任何人不得延誤,我要借聲造勢,要給賊人一個威懾,又要為全城民眾顯我綠營軍容,讓滿人看看我漢軍爭戰之力毫不遜於八旗陣仗。”
劉雲堂笑道:“現下我總算明白了大人一番安置,三鍋豆腐想來不及那些丘八一頓卷攤。劉大人不曉得,那些野丘八個個肚量極大,個個都是吃飯好手。”
崔尚質道:“個個都肚量極大?我崔尚質管不起他們幾頓飯麼?桌上,個個都是吃飯好手,戰場上,個個必定都是驍勇之士!”
眾人哄地笑了。
崔尚質道:“你們忙去吧,元衡隨我至後堂。演武之事,咱們倆還得再加細細酌量酌量。”
辰時一刻。“同義和”作坊內熱氣騰騰,水霧迷漓,裏裏外外忙活。剛上工的匠人、活計們一個個大汗淋淋,並不覺得朔骨寒風。
“同義和”作坊以經營豆腐為輔,主營豆子、粟米、玉茭等糧食收購,一出三進庭院,外加兩處偏廓側院,前後兩進正房均軒敞五間大倒廈,兩邊廂房設置一出水簷,低不過正房梁脊尺許。兩邊偏廓均設門直通後院。沿側門直進,眼前竟是方方正正一塊近四畝大小的院地。此處正是“同義和”作坊重地,三麵夯土實牆,高達八尺有餘,隔開吵吵嚷嚷的街麵,自是一番清淨所在。左側牆體圈開一大門,其寬度遠超正門,兩輛雙輪膠皮大車並排絲毫不顯局促,此門一般時日緊緊鎖閉,逢遠自晉中、大同府一帶商隊購糧,方才敞啟。每次敞啟此門,賀家上下人必淨手焚香,仰天禱告。隨著管家一聲揚脖高喊“啟門嘍”,足已四條大後生合抱的門閂抬離門檔,兩扇沉重木門便吱呀呀緩緩大敞。沿北牆統蓋一溜八間灰磚一挑簷青磚瓦房,西邊四間是磨房,兩台碩大的石磨一過“破五”便日夜不停地轉滾,一直到滾轉到小年二十三。到二十三這天,無論有無營生,各商家均歇工一天,稱“歇磨”。這天,東家必定大擺宴席,滿桌的豬肉豆腐粉條,幾大缸高度“繁峙高梁白”當院一蹲,犒工宴便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地開宴了。宴畢,後晌便是在北街大戲台上由各商家出資誠聘的州府紅班子咿咿呀呀一通笙簫鑼鼓,傳統劇目晉劇《算糧登殿》是鐵定的鋪排。晚間,自然少不了當街點放全架“焰火”。全架“焰火”共二十四架,一根長柱呈十字梯狀層層綁縛,每個架子上掛滿了花炮響鞭,一般僅在正月十五元宵夜燃放。犒工這天燃放則是祖上的規矩。一捱過二十三小年這天,各商鋪作坊必定重又忙活,年節當頭,各鋪店自然是營生不絕,財源滾滾。
賀計生站立當院東門邊上,重重地用腳踮了數下凍得僵硬的土地,心才踏實了。腳下整個院子內正是他的存糧“地窯”。地窯內藏有去歲收購的近萬石糧食,單等“清明”左右遠道而來的商隊起運。
順治四年秋,大同、宣化、晉中一帶大旱,秋糧收成寥寥。賀計生同幾家商家共同出資兩萬餘兩,組織百餘輛大車,遠涉滹沱河、桑幹河,赴河北淶源、石門一帶收購糧種。於山西商家而言,囤積居奇並不鮮見,遠在明中葉,山西當地商家供應屯墾戌邊“九關”大軍糧草,以一石糧換取江淮一小引鹽引之易,賺取了大額差價。明末,朝廷以穩鹽業為由,掐斷此路。眾商家轉而將糧食遠運陝西甘肅及內蒙一帶,換取當地羊毛、皮貨等,由晉中商家中轉,接運南渡黃河,遠售江淮。
利潤可見一斑。
賀計生想見地窯囤積的糧山,便覺歡實,催促匠人的嗓門大了許多:“日你娘的,不見漿水溢快出來麼----做多少年了,還用人教麼?”
被數落的匠人數九寒天居然肩上隻搭了條毛巾,蹲在漿水翻滾的鍋沿邊,邊用大鐵瓢慢慢沿鍋邊點漿邊道:“掌櫃的,小年想來是給大夥犒工吃得淌油滾沫,一時半會化不掉了,不然大破五的讓匠人也不消停,大早起就連做三鍋豆腐。掌櫃的,準備停當十五又犒工麼?”
眾人哈哈大笑。
賀計生指著說話的匠人笑道:“日你娘的,想吃麼?一頭紮漿鍋裏,不由你吃不飽!”
有人笑道:“賀掌櫃,聞聽年根下分紅,跑堂效勞夥計都多得四兩銀子。怎麼著,俺們這匠人倒生分了?做一鍋豆腐還三錢銀子?肉漲毛不漲,俺們苦受得少麼?”
賀計生道:“少不得你,趕出工來,一人另加三分賞!”
匠人一陣笑。鍋沿邊的匠人猛地起身,將盤在頸間發辨甩開,用毛巾當臉一圈抹,吼道:“起鍋嘍!”
賀計生看看天色,離預定時刻足有小半個時辰。
這時,小柱子從前院一溜煙跑進來。“賀掌櫃,天延村範家來人了。”
賀計生一愣:“在哪?”小柱子道:“在前庭。”
天延村範家範成德是與賀計生搭夥購糧的一個東家,在城東砂河驛南,距縣城八十裏遠。
賀計生一撩袍角,剛跨門檻。一個年約四十多歲、身材瘦俏的黑臉漢子迎過來,一把拉住賀計生衣袖,返身將門咣地關上。
“範東家,這是何意?”賀計生愣怔怔地看著一身灰土,眉頭緊鎖的範成德。
來人正是天延村範成德。不及細述,範成德劈頭道:“賀東家,你不曉得?繁峙城危在旦夕,代州劉遷部不日即將攻城,大同總兵薑瓖也反了,正率兵南下,來勢極凶。聽說寧武、朔縣亦策謀響應。一過雁門,將無路可走!”
賀計生盯著範成德,愣愣地一言不發,臉色驀地湧起一團淤白:“範東家,此信可靠?”
範成德道:“櫃上一個夥計剛從代州逃出來,代州昨日已三門全封,途中經峨口,街道上陌生麵孔眾多,聞聽劉遷一部已南渡滹沱河進駐峨河一帶,準備兩麵夾擊。時辰不多了,賀東家囤積存糧今夜必須全部出城!”
賀計生起身,沉吟著低頭不住踱步:“今早起,縣暑劉大人要三鍋豆腐,神色急切,言語不詳,摞下話扭頭就走,莫非事起倉促,已有音訊麼?”
範成德道:“不可遲疑,早早定奪為妙。”
賀計生頹然跌坐進圈椅內,臉上汗水涔涔:“走,往哪裏走?若是真的,走得了麼?況我家業在此,萬石糧貨,動得了麼?”
範成德略一思謀:“我可聯絡砂河驛、大營驛兩處車隊,讓盡快西下,走得了多少算多少。”
“爹,糧食動不得。”
賀計生抬頭這才驚訝地發覺範成德身後跟著一個年約十三四、濃眉大眼、麵容清秀的後生。
賀計生眉棱一挑,道:“這是範東家小子忠庭吧?賢侄,你說說為何動不得?”範成德正要哈斥,被賀計生擺手打住。
範忠庭扳著指頭,卑亢皆無:“賀伯,當眼下動糧動車有三條不適。”
賀計生和範成德兩人對視一眼,不動聲色道:“你說說哪三條?”
範忠庭道:“一則時間倉促,即便車馬備足,萬石糧食啟土、裝運沒有十幾個時辰、百數人斷無安妥運走之理。況出城之後,哪裏是安穩之所,偌大車隊走得了麼?二則,車糧一動,勢必造成全城慌亂,人心不穩,反而給叛軍一個劫道口實;三則,縣城上下駐守兩營人馬,一旦有變,東依靈丘、西臨州府,叛軍雖多想來屬未經操練烏合之眾,漢軍綠營上千軍馬,不見得守城有失。以上三條不適,以靜製動,靜觀其變,侄兒覺得不動比動多了勝算。”
賀計生眉頭頓時一鬆,不住點頭稱是:“賢侄分析在情在理,況叛軍非針對我商家。範東家,如若說先前我尚無主意,現下倒有譜有數了。你可仍舊調撥車馬,將你名下糧悉數運走,能走多少走多少。我意已決,我賀家商海輾轉多年,當年鬆嶺口遇匪,尚有勇有力可搏,此時反慌亂不堪麼?”
範成德淒生生一笑:“賀東家言重了,我範成德僅念我一家得失麼?萬兩金錢不過風雲一抹煙罷了,賀東家既如此想,我範成德隻能在此祝賀東家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賀計生緩緩吐了口氣,道:“人活一世,生死自有定數,天不弗取,區區幾路叛軍奈得我何!天若取我,既走天邊,亦是斷無生路。況幾世家業根底累植繁城,索性連一條命抵了去,看我命相有無異數,也未可知。”
範成德點點頭,衝範忠庭喝道:“忠庭!”
範忠庭當即撩衣咚地跪立當地!
賀計生笑笑道:“‘拜’天麼?”
晉北商家對絕地之交,臨別長跪“拜”天,既有生死決別之意,亦有祝絕處逢生之想。
範成德當地一個長輯:“賀東家,這天‘拜’得起!這命拜得起!”
賀計生眼窩一熱,淚水迅即湧出眼眶,漠然抬頭望著房檁道:“想當年,古北口沙窩道上二爺為護困頓在大漠中的駝隊,獨留看護。當時風塵彌天,寒氣刺骨喲。我們賀家掌櫃夥計大大小小十七個人四處尋水前齊刷刷跪了一地,‘拜’天‘拜’命拜二爺。二爺哈哈大笑,怒罵道‘我死得了麼!’三天後,歸來時天色亮堂之極,二爺仍端座原地,沙塵掩了半身,眼窩就那樣塌陷半寸,眉棱唇角皮毛亂飛,手裏邊緊緊拴著整個駝隊的扣韁,腳趾粗細的麻繩纏身繞了兩大圈,指頭節扣進環骨當中,難以分開。他是被活活渴死的啊!”
範成德淒然道:“賀東家!”
賀計生抹了把淚,揮揮手道:“門裏門外,至此別過!”
範成德跺跺腳,歎了口氣,拉了範忠庭的手,扭頭就走。
剛下門台,賀計生叫道:“範東家!”
兩人驚愕回身,眼前明晃晃一件物事飛將過來。範成德眼疾手快,一把接定,卻是一串亮瑩瑩的珍珠串!
範成德道:“賀東家……”
賀計生巍然不動道:“範東家,忠庭至精至明至賢,是我輩商家之後繼,商道之鴻皓,萬不可走仕途,誤人誤己,切記!”
範成德將珍珠藏於胸內,兩手一拱,不言聲拉著範忠庭大踏步走出大門。
正月初六一大早,卯時剛過,太陽便掠過繁峙西門城樓,將西門下軒闊的演武場上塗得暈暈晃晃,將連日陰雲色氣掃得精光。
“咚咚咚”三聲炮響。從門樓裏率先傳出一陣刺匝匝的鎖呐聲響,隨即笙簫雲板脆生生奏起。一騎快馬飛縱而出,馬上軍士背插三色護綾旗,前後護甲鋥明,高馬蹬,長箭服。一團黃霧中,那馬眨眼馳進演武場,轉了一大圈,馬上軍士扯出一支令旗,迎風揮動。西門口一陣湧動,知縣崔尚質著一身四麵開衩、上繡鷂勒鳥的長袍,帶頭徒步走出。身後,緊隨兩營綠營軍,刀劍出鞘,豎立當胸,闊步雄然。
早已等在演武場看熱鬧的百姓群中發出陣陣驚呼。
“如此齊整,有戰事麼?”
“你瞎咧咧什麼,不聽今兒個綠營演武,太平天下,有戰事就你那熊樣,不嚇個小死!”
“比起前明那陣,人家這才算陣仗,莫不得勝呢!”
“噓,聽你放屁麼!”
賀計生穿一身短襟大襖,下身著一條束膝燈籠褲,腳踏一雙硬底羊毛鞋,此時與一夥“商道辦”商戶坐在台下正中一排臨時搭就的長條凳上。昨日,他親送豆腐至縣衙,私下從縣典史吱吱唔唔的口中得知大事在即,當下聯絡各商戶,整整謀策了幾個時辰,取得一致後,至亥時方散。
崔尚質坐進台上早已備好的八仙條案旁,順手拉過一碗水,咕咕喝畢,看看台下,黑壓壓竟有近三四千人。仍有臨村的百姓攜兒拉女,吵吵嚷嚷一路湧來。其間,竟有帶條凳的、帶蒲席的、懷抱墊子的。
崔尚質扭頭對身邊手握刀柄、一身戎裝打扮的張元衡道:“派幾個弟兄滲進場子,防有奸細,以免挑惹事端,弄出亂子,傷及無辜。”
張元衡答應一聲,小心吩咐下去。迅即有數十條便衣裝扮的兵士不言聲悄然從場子四圍步入人群。
崔尚質凳著圈椅上了八仙案上,衝四圍團團作了一揖,朗聲道:“我崔尚質任職繁峙知縣一職已年餘,雖有心致縣城百姓安享一隅平靜,遠避生靈塗炭之苦,可天難遂人願啊。”
此言一出,人群嘩然!
崔尚質伸手壓壓場子,道:“諸位鄉親,前明昏君無道,賦稅多如牛毛,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此非上天之災,而乃人為之禍。連年征戰,兵來將往,非我輩所能左右。流寇四起,官匪難辯,到頭來受苦受難的均是我等小民,大順闖賊,背離民願,所到之處燒殺搶掠,不成氣候,自是失敗根源。今我大清天子,順治爺君臨天下,想百姓之想,念百姓之念,免除役賦,調撥錢糧,救濟百姓於水火,還我輩生計活路,實是上天福佑,百姓安樂,本可享不盡之皇恩雨露,孰料竟有奸人不顧民願,不管民生,慫恿禍亂,唯恐天下不寧!”
人群內頓時嚷成一片。
“活不得安生嘍,又要打仗了!天可憐見,消停消停不好麼!”
“過得幾天安寧日子竟也不成,你打我我打你,還有我等活路麼!”
“誰如此大膽!既不讓我等安穩,一條命當拚了罷!”
崔尚質再次壓場,道:“實不相瞞,大同總兵薑瓖反叛,起兵南下,我州府之地竟有內應,亦預起事,繁城恐在其騷擾之列。今日,在此練兵,既警示亂賊,亦有示我煌煌天朝威武之意。我八旗勁旅將不日東下,護佑我等。我崔尚質恪守繁峙安危一職,為避禍亂於民,懇請鄉親們暫避一些時日,有親投親,有友奔友,待我雄兵擊敗流賊,過得這一時,我崔尚質敲鑼打鼓恭迎大家回城!”
賀計生聞言,當即站起,衝台上一抱拳大聲道:
“崔老爺在職一年,所作所為,我等有目共睹,件件均是為百姓生計著想,為百姓安居謀慮,我晉北商戶並不在惜誰人當政誰人稱雄,念隻念誰為百姓謀福誰為百姓創安,誰為百姓苟得一方安寧,我輩便擁誰戴誰。我‘商道辦’已商議一夜,決計不出城,組織一支商兵戰隊,與城內綠營一道聽憑崔大人調遣指揮,生則同生,死則同死!倒是請大人出城暫避,移居南城十裏杏園一帶,就近調度!”
台前眾商戶紛紛起身,大聲道:
“崔大人,全力護城非護我一己之利,實護我全城百姓安危,免再遭爭戰之血腥,護我晉北商戶之存亡生死!”
“對極,有崔大人指揮,我等均奮勇向前,皺得眉頭一下,算不得好漢!”
一時,人群吵雜不息。
崔尚質咬咬牙,朝天一揖,大笑道:“我崔尚質非貪生怕死之輩,食朝廷俸祿,當為朝廷分憂解難,忠君事主是我為官者本份,更兼治我繁城一方百姓,護偌百姓之安,亦是我任內職責,我當恪盡職守,與城共存亡!”
說罷,崔尚質單腿跪於案桌,伏身向下深深一拜道:“我崔尚質意念已決,城在我在,城亡我焚!當請鄉親們今日後晌,各帶家小速速離城,我不願再見無辜血雨!”
人群頓時靜寂。
崔尚質突地衝台前東西兩側排列得齊齊整整二百餘名綠營兵吼道:“爾等願與我崔尚質同生死麼!”
二百條刀劍齊刷刷高舉過頂,“願聽崔大人調遣!”
“有無決勝之念!”
二百條漢子齊聲道:“有!”
聲震蒼穹。
崔尚質笑吟吟地回身望著台下。
賀計生突地血往上湧,喉頭熱浪翻滾不已,他猛地狂咽一口,雙手高舉,直直地盯視著崔尚質,一聲高喊:
“‘拜’天嘍!”
崔尚質一愣,眼前三四千民眾驀地似割伏的莊稼,跪倒一地!
“崔尚質,你這條滿人的走狗,今日,你活得命麼!”人群中忽然一聲尖利聲響。
跪地的眾人大駭,回頭一看,見人群外兀自站立十幾條漢子,為首喊話的竟是一位年紀不足二十歲的後生!
崔尚質瞪視來人,將發辨往腦後用力一甩,陰森森一笑道:
“來得好快!給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