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謹質瞅一眼上房，窗欞上燭光如影，偶爾傳過一陣李沅與江梅英的笑聲，不禁喟歎。“薛大哥，有一句話憋了肚裏好久，不知當講不當講？”薛懷固凝神道：“什麼話，你說吧？”範謹質抬頭示意了一下上房道：“薛大哥，寨內三千餘人馬，既以入夥，當成番大事，須有個主心骨。薛大哥，我敬重你，有勇有謀，跟著你，全寨上下都願以你為號令。少爺這般成色，成什麼氣候。不如……”薛懷固道：“謹質，我深受李爺厚恩，縱此生粉身碎骨亦難報得萬一。少爺是我的主心骨，當日我承諾李爺，定要護他一生平安。大丈夫一諾如山，我待他如待李爺。少爺還小，曆練不多，再過幾年，或許便可明曉事理。此事不要再提，我自有主意。謹質，這潘美是當時忻州案率楊家兒郎的將官？”範謹質道：“正是此人。這潘美不可小覷，原與曹彬、田重進、米信等同為當朝名將，足智多謀，靠軍功起家。”薛懷固道：“足智多謀？看來，此仗凶險。”範謹質點點頭道：“聽說潘美兵出嵐州時當眾許諾，三日拿下伏虎灘。兩千軍馬隻帶三四天軍糧，率先出動，糧草車駕反而遲一天才從嵐州起身。”薛懷固眼睛一亮，冷冷笑道：“他這是不將我等放在眼裏，隨軍三四天軍糧，三天耗在路上，他是決意要一天之內拿下這伏虎寨了！”範謹質沉默不語。
    “咣”一聲門響，一條人影從外麵闖進來，伴隨著一股肉香。“薛大哥，我以為你們也在吟那鳥詞哩，昏天黑地不上燈，山寨再窮，缺這點油蠟麼！來，肉燉出來了，倒香，嚐嚐。”唐天河將手中的盛滿熱氣騰騰的豬肉盤往桌上一放，點亮了蠟燭。
    “少爺準是被那個狐狸精迷住了，好端端一盤香豬肉，那賊女子不吃，少爺也不吃！這哪裏是先前的少爺。薛大哥，當日在金陵城內，少爺可不是這個樣子。如此下去，怎麼得了，他娘的，總有一天殺了那個狐狸精，倒幹淨！”唐天河忿忿道，“你去聽聽，整天什麼花啊、情啊的，我都聽得害臊，哪裏有點男人氣！”薛懷固騰地站起來，一拍桌子道：“唐天河，你以為你是誰，少爺金枝玉葉可是你這般數落的！”唐天河道：“薛大哥，咱老唐不識幾個字，大道理講不來。當日若沒有李爺那般恩情，照少爺這模樣，我早他娘的走了。”“唐大哥！”範謹質道，“有薛大哥在此，不可妄言！我們聽大哥的。”唐天河從桌上盤子中扯了塊湯水淋淋的豬肉，撕咬一大塊，呼哧呼哧吃起來。
    薛懷固道：“當前，官軍壓境，務要齊心合力。天河，待兄弟們吃完，通知前、中、後院三院主以上頭目半個時辰後來此計議，不得延誤！”唐天河轉眼將一斤多重的肉塊塞了肚裏，用手抹抹油嘴，道：“好咧，薛大哥，我這就去。”範謹質道：“薛大哥，通知不通知少爺？”薛懷固望一眼上房，道：“你先去安置吃飯，少爺那兒我去。”
    此時，上房內數枝小孩胳膊粗細的蠟燭將三間上房照得一派通亮。李沅端坐在正中圈椅中，微閉著眼，雙手擱置在膝蓋上，輕輕打著節拍。江梅英站了當地，一身淡紫衣裙，輕啟朱唇，輕輕吟道：
    日垂前院葉條蕭，亭台風聲遙。紅燭未滅，青窗靜臥，一夢孤鴻寥。相逢漫憶舊消息，半盞茶、香嫋嫋。謹問伊人，憑誰心緒、顛倒影瘦俏？
    一曲終了，江梅英笑道：“少爺，此首少年遊如何？”突覺李沅微閉的雙目中竟一行清淚緩緩滑落。江梅英大驚道：“少爺，何事無故落淚？”李沅深深吸了口氣，道：“故國家園，別離如夢。妹子一首詞將我的思緒拉回金陵古城，高大的城門，重疊的箭樓，擁擠的街市，教堂的音樂，猶如眼前。往事悠悠，可惜不堪回首。”江梅英撫了他臉道：“少爺，都怪我不好，惹您傷感了。”李沅微微一笑道：“哪裏怪妹子。人活一世，帝王將業、風雲際會，到頭來不過一抹煙雲罷了，若能日日受這憶昔之趣方是人生極致美味。妹子，我倆已相識幾年，葉落知秋，你看看那山上山下秋葉飛舞，黃塵四起，晉北之地雖比不得江南秀色，卻是另一番悲傷滋味。今昔何昔，世事如逝，眨眼之際，不過須臾。當年與妹子攜手也是秋天吧？”江梅英點點頭：“那也是如此悲涼淒苦的深秋，嵐州城也似這般枯敗零落，滿目蕭條。我江梅英原想不過是漸近凋零之命，卻遇少爺古道心腸，將我收留。”李沅道：“妹子實不知，當日我便是被你那首淒苦意味的唱詞顫動心弦，喜歡上了妹子。那時就想：此生苦能與妹子廝守一處，就是明日死了，亦是無憾。”
    江梅英本是潞州人士，父親為後漢偏將，自小江梅英聰慧伶俐，對詞牌曲調如醉如癡，從十一歲開始填詞，多為鄉民傳誦，被稱為“潞州才女”。後父親敗死並州，母親聞訊一病不起，半年後追隨父親而去。十六歲的江梅英隻好流落街頭，靠賣唱聊以為生，少時隨父親習得些拳腳功夫，從潞州一路北上，在嵐州酒肆內無意識得李沅。李沅出手豪綽，連續半月點她的堂。忽一日不見蹤影，江梅英倍感失落，好不容易四處打問找至李沅等人下榻處，方知李沅病臥在床。江梅英傾心照顧李沅。期間，兩人一邊填詞吟唱，一邊互吐衷腸，方知均為天涯淪落人。病好後，江梅英便隨李沅一路北上，至伏虎灘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