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冷月幽幽小周後生死由天 故國遙遙舊君王一江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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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紅的天光餘暈尚未完全墜入西山,暮色漸沉,殘霞寥寥。一輪皎潔清亮的圓月橫掛當空,數抹冷寂慘淡的光影悄無聲息地越過大宋東京開封府重重疊疊的門樓、城牆、街市,被內城大梁門下東中陽胡同口一株千年古槐密密匝匝的枝葉切割得散碎如粉。
經年烽火,狼煙四起,太祖趙匡胤天命所授,涉曆陳橋兵變,天下紛爭,群雄逐鹿,經二十餘年艱苦征伐,宋朝大軍漸趨稱雄,兵鋒即指,所向披糜,後蜀、荊南、北漢、南唐等郡國累次陷落,南至雲貴邊陲,東臨渤海古國、西界甘陝極地、北距雁門故關,莫不臣屬。太祖開寶九年,高居九五之尊達十七年之久的太祖趙匡胤病危,梁太後與宰相趙普依“金匱之盟”,將大位傳於其弟趙炅,雖有“斧聲燭影”之疑,卻是大勢所趨,遂至太平興國年。
其時,北地河東路雁門古關大遼國間有搔擾,犬牙爭戰,而縱觀江淮、中原一帶,民眾莫不安居樂業、盡顯棲息休養之恩澤,天下總是呈出少有的和平氣象。
太平興國三年七月初六,距七夕尚有一日。東京開封城內,時近散市,百姓民眾仍忙著采集穀板、花瓜、果食、種生諸物,為乞富乞壽乞子忙碌,熙熙攘攘鬧騰了一天的街市至日落時分,方才乍然而歇。
漸近亥牌時分,一乘兩人小轎從皇城偏門內逶迤而出,數人踏著鋥亮銀白的月色急匆匆地直奔大梁門下的中陽胡同。兩個轎夫滿臉肅然,一聲不吭地低頭趕路。轎側緊緊跟著一個年約二十一二的年輕後生,一臉沉著,眉頭緊鎖,隻顧大步趕路。
“範校書,前方路途尚遠,何要這般急緊?”轎中傳出一聲低沉的聲音,語調不急不緩,卻是穩中帶威。
被稱作範校書的年輕後生姓範,名謹質。
“娘娘,明日便是候爺生辰,今出得自是有些時候,怕候爺等得急了。”範謹質隔了轎簾悄聲道。
“候爺命係於天,卻福薄如紙。天可憐見,這便是侯爺的命數麼?”語音盡是遲緩,卻隱隱透出些許難耐的淒慘味道。
範謹質道:“娘娘不可自責過甚。雖說眼下您和候爺遭此劫難,受些苦楚,想是上天注定了的,自責亦是無用。識時務為俊傑,不妨往遠想想,莫不定時勢尚有轉機。到得那時,候爺重登大位,執掌天下,也未可知。”
轎中人笑道:“範校書,謝謝你這番好想望。我原是認定了這命數,不過暫過得一時是一時罷了。候爺或有命相,我自願日裏夜裏為他祈香跪禱,便是拚卻這條賤命,死不足惜。不祈望別的,隻望候爺安安康康的,過幾天人一樣的日子,昂起頭在這大宋朝東京開封府大街上堂堂正正走上一遭,也是值得。”
後麵的轎夫一聲低泣,範謹質壓低聲音衝他喝道:“老劉!”那被喚作老劉的轎夫忙掀起衣袖將眼角擦擦,憂鬱之至的眼光與範謹質一觸,忙避了開去。
轎子進入幽深的中陽胡同,兩旁均是高大壁牆,實為前朝官衙府地。宋初,東京城內北擴,建皇城、內城,原府衙熱鬧非凡之地,被太祖一紙鈞令改作安置閑散官員之所,且多是經各路征伐歸降的各郡國王候將相,自是深居淺出,在日間尚少人跡,此時更為氣息荒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塵。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轎中人緩緩唱道,雖無笙簫琴瑟,卻是流暢婉轉,盡含了一絲深沉愁怨的悲苦意味,讓人聽得欲斷肝腸。
範謹質強忍了眼中淚水,抬頭望望深邃遼闊的天色,見當空明月此時亮堂誘人,清湛陰重,冰冷異常,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轎子在一座掛有兩盞大燈籠的倒廈府第前停下。一盞上書“違命候”,一盞書有一個大大的“李”字樣,在月色籠罩中,兩盞燈籠兀自靜寂不動,昏暗的光影將整個門庭及胡同映照得愈發死氣沉沉。
轎子穩穩落地,範謹質將轎簾輕輕掀了道:“娘娘,到了。”
一陣衣裳輕掀翠玉叮當聲響,從轎中走下一位年約二十七八,體態輕盈,風姿綽約的婦人。婦人頭挽一束圓盤抓鬏,身著一襲絳紫四開襟綢裙,神色篤定,氣態莊重。雖似剛剛哭過,臉上淚漬未完全幹竭,卻盡顯雍容大度態勢。
此婦人,正是南唐後主、今為大宋東京違命候、拜左千牛衛將軍李煜寵後,人稱“小周後”的周瓊玉。太平興國元年,大宋皇帝太宗趙光義譴大將曹彬攻至南唐,李煜兵敗被俘,解至東京,君臣名份既定,雖知以官職,辟以府弟,卻有職無權,與囚禁無異,受李煜一身寵愛的小周後亦隨李煜一同北遷東京。
小周後抬頭看著府第倒廈下懸掛印有“違命候”字樣的牌匾,驀地一陣酸楚,咬了咬緊閉的雙唇,緩緩踱出轎杠外。
“娘娘!”範謹質道。小周後道:“範校書,何事?”範謹質疾步跑前將小周後拖地的後裙擺掀離地麵,道:“娘娘,衣裳髒了。”
“髒了麼?”小周後看也不看,忽地揚手在毫無防備的範謹質臉上就是一掌,道,“髒了麼!”
範謹質突覺失言,俯地跪了:“娘娘,範謹質說錯了話…我是怕娘娘衣裳髒了,明日進宮,倘皇上見怪,累及候爺啊!言畢,俯地哽咽失聲!
一行清淚順小周後臉頰無聲無息地緩緩滑落。她一陣冷笑,仰天長籲,喃喃道:“衣裳髒了,這身子髒了,這人心都髒了,這世道都髒了!”
說罷,頭也不回,向府第門階走去。
“……林媚,這段莫要起得高了,言為心聲,歌為意音。既有此番調配,必以空調起步,淡雅著色,隨之漸升漸強,方能表我情境心境,不可露出絲毫牽強的假色壞了整篇格律。新媚,瑤琴起,再試一次!”
中堂前廳內,燈燭輝煌。座中一位年約四十出頭的漢子笑著指了前排撫琴的一名女子道。說畢,兩掌相附,微一點頭,座下台前一時笙簫琴聲齊起。當堂站立的林媚輕啟朱唇,隨樂聲起唱: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漢子大笑著鼓掌:“好,這次頭起得尺度準了些,甚合我意,接著唱!”
但聽林媚又唱道:“風滿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笙歌未曾尊前在,池麵冰初解。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
正唱得動情處,漢子一眼見範謹質與小周後兩人進來,便揮手將樂聲打斷,從座中疾疾起身,笑道:“美人,為何今日回得這般遲?快快進來,這兩日我已將《虞美人》譜了曲,由林媚唱了,正在排練,你們來聽聽。範校書,你也不要走,今天許多美人作陪,又有這佳曲賞聽,實是人間幸事,莫要錯過了。”
林媚、新媚等一幹歌女見小周後進來,就地團團叩拜:“娘娘。”
小周後麵無表情,當地跪下,顫聲道:“候爺…”
漢子一把將她扶起:“哪裏需得這些俗世禮節!我等已非俗人,何能以俗禮相見!”見範謹質也要下跪,便道,“謹質,封了你校書郎,嫌官小了麼,怎地一臉悲淒淒,我死了麼?若回當年,我定要給你一個大大的官職,收盡天下美曲佳文,弄一出大大的排場,千人萬人齊吟齊唱,那是何般光景!哈哈哈,違命候!這名字起得好,天下詞彙繁雜,大宋人才濟濟,竟撿得這等詞語,實是切膚之至!好個違命候,我自不嫌官小,你範謹質倒嫌校書郎小了麼!”
範謹質一陣揪心,將頭深深俯了當地,縱是竭力強忍,淚水已是滾滾滑落。
漢子正是前南唐皇帝李煜,初名嘉,字重光,自號蓮峰居士,為南唐中主李景第六子,彭城人。大宋建隆二年在金陵即位。其時,南唐已奉宋朔,苟安於江南一隅。開寶七年,太祖屢次遣人詔其北上,被辭不去。同年十月,宋軍南下攻金陵,第二年十一月城破,萬般無奈,李煜不得已肉袒出降,被俘東京。眨眼,三年有餘。
小周後道:“候爺,妾給您唱一段《相見歡》,如何?”李煜道:“瓊玉唱麼?好得很。來,林媚你們可聽著,瓊玉原比你們唱得好了許多!”
一時,樂聲再次響起。小周後輕輕將臂上披肩解了,任由滑落地下,回身站定,伴樂聲唱起: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開腔原是清盈,誰想唱得幾句,聲調漸呈滑勢。到最後,竟是泣聲如訴,悲苦之極!
一曲終了,小周後突地雙膝跪於當地,揚手照自己臉上連擊數掌,慌得眾人紛紛起身。
李煜一把將她仍自揮舞的手掌緊緊攥了,道:“瓊玉,你這是為何?”小周後滿臉淚水,顫手指了心窩,仰頭叫道:“候爺,痛痛快快給我一刀,殺了我吧!”李煜緩緩單膝點地,跪了小周後對麵,輕撫著她淚痕斑斑的麵寵,淚眼迷朦道:“瓊玉,你受苦了。我李煜枉為男兒,卻無一絲能力照拂我的愛妾,李煜向你陪禮了。”
說著,對小周後深深叩下頭去。
小周後仰頭高喊:“天啊,你的眼瞎了麼!為何要讓我等經此劫難、遭此屈辱,生不如死。這般日子,何時才是盡頭,老天爺,你就開開眼看看啊!”
小周後本為李煜愛妃,兵敗隨李煜一行北上東京,卻不料被太宗趙光義強行召入宮中,姿意淩辱,少則一兩日,多則三五日。李煜被俘,封“違命候”,羞辱之意自顯;又對李煜愛妃周瓊玉倍加淩辱。周瓊玉本早有尋死之意,無奈想及一死恐累及李煜,便苦苦忍耐。
望著心愛的人憔悴不堪的麵容,李煜心如刀絞,卻又無可奈何。原怕讓她痛心,便將羞辱痛楚壓了心底,終日陷入填詞作曲的悲壯意境中,聊以偽裝。
小周後一番痛泣,李煜再也無法忍受,驀地號啕大哭,聲震屋宇:“愛妃,苦了你!想我一代君王,當日何等榮耀,今敗落至此,命也數也。隻可憐你等隨我未享得半分富貴榮華,卻招致如此欺淩。當日,早早散了便是,何苦要跟著我受此不世之羞、不經之辱。天啊,我還算個男人麼!天下有這種上護不得李氏之尊,中護不得臣民,下護不得爾等的君王。我李煜愧對列祖列宗,愧對臣民百姓,更愧對瓊玉愛妃。你死,何若我死!哈哈,想這煌煌大宋天朝,竟做得這般悖天道、悖事理、悖人心之事,豈是人君所為!趙炅,你殺了我罷!”
“我的候爺!”小周後撲入李煜懷中,手掌死死托起李煜淚水縱橫的臉頰,極力擠出一絲笑容:“候爺,是瓊玉的不是!萬不可如此說,我們還不都活得好好的麼?你看看,我們不都在你身邊麼?瓊玉值得候爺這般體貼,這是瓊玉天大的造化。你可知曉,當日也好,此時也罷,瓊玉這身這心永遠都是候爺的!”
“愛妃!”李煜猛地將小周後一把摟入懷中,“我實實對不住你,隻為苟延殘喘,我李煜竟將愛妃推入火坑,遭此屈辱,莫不是我李煜前世遭得什麼孽!”
範謹質陡然警覺地回身將門掩了,走至兩人身前:“候爺,娘娘,莫要再哭,傳了出去,豈知又要惹出什麼於我等不利的事端!”李煜道:“索性不過這一條命罷了,取了便是。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豈是我李煜過的!”
小周後急急掩了他口,哭道:“候爺,你死了,難道我周瓊玉能獨活麼?你睜眼看看,還有這麼多死死生生一起過來的,你不惜自己,難道不給他們條活路麼?我的候爺啊!”
李煜緩緩站起身,愣愣地環身掃了一眼跪伏在地的人眾:“難得你們忠心,今我李煜落得這步田地,竟還願意追隨左右。隻可惜我給不了你們一絲半毫護佑,手頭總還有些餘財,明日一早,你們可各奔東西!”
範謹質道:“候爺,莫非要趕我等走麼?當日,若不是候爺於亂軍中將我救出,哪裏還有我的性命?這條命本是候爺給的,富貴榮華享得,災難勞苦怕吃不得麼?”
“候爺!”林媚突地膝行上前,“我等自幼進宮,一直侍候娘娘及候爺,原本已將身家榮辱係於候爺一身,便是候爺貧困無著,我等亦願追隨候爺。”
“候爺,莫要盡驅了我等!”
“我等願意跟隨候爺!”
七八位宮女齊刷刷跪了一地。
範謹質道:“候爺,身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當日,越王勾踐被吳王夫差所敗,兵敗被俘,十年臥薪嚐膽,終報滅國之恨。忍了這辱,等得時遇,侍機而發,這是現下至要。”
小周後道:“候爺,範校書這話在理。原是我想得左了,萬望候爺切莫灰心,要隱忍待機。今日這點苦算得什麼,比了越王勾踐不知要強了多少倍。欲成大事,必得屈伸有度,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李煜苦苦一笑:“故國既失,何談複歸?我曉得你等心思,今日有酒今朝醉,趁此月明,享些快活自由也是幸事。”
小周後道:“範校書,林媚,你們快起來。險些忘了大事,明日便是七夕,正是候爺生辰,我們該好好慶祝一番才好。”
李煜接過林媚遞過的手巾,將臉擦了:“拿酒來,我們且暢飲一番。”
小周後道:“候爺,這些年,妾身侍候爺左右,終日盡賞候爺填詩作詞,耳濡目染,自認得些字句規程。今日,我等聚了一處,趁此清月亮堂之際,容妾填一曲如何?”
李煜笑道:“愛妃且有佳句,還不快快寫來!”
小周後走至案前,李煜上手研墨。沉思良久,小周後接過筆,即在紙上寫下:
浪淘沙令
妾自隨君去,歌幻雲煙。河塘夢落淺淺月。一朝秋冷如風逝,怎顧當年。
歸來度前事,此心誰鑒?縱是灼情難相滅。夜來驚魂故人去,生死由天。
寫畢,小周後抬起頭,已是淚光盈盈。
“候爺,可好?”
李煜大為感動,雖是句式結構、韻律有些差次,卻是透出一腔悲壯柔情。
李煜定定地看著小周後道:“愛妃說的好,生死由天!林媚,快快將愛妃此詞收了去,譜了曲調,明日生辰,我要親自唱與愛妃聽!”
林媚忙上前將紙收了。
範謹質道:“候爺,娘娘,時候不早了,早早歇了吧。”一使眼色,眾宮女便紛紛起身,退出門外。
範謹質掩上門,下了階台,見屋內兩個人影緊緊相擁在一起。
範謹質眼窩一熱,一股淚水驀地奪眶而出。扭身望那天色時,見一輪清月恰在當空,整個蒼穹,星宿點點閃爍,寂冷無聲。
七月初七,俗稱七夕,傳說為牛郎織女雙星相會之日。此說始於漢時,《淮南。畢萬術》有“鳥鵲填河而渡織女”,後漢應劭《風俗通》亦有“織女七夕當渡,使鵲為橋”之說。這日,百姓人家均要設酒脯時果,散香粉於筵上,祈請於河鼓織女,言此二星神當會。守夜間成懷私願,或雲見天漢中有奕奕正白氣如池河之波,輝輝有光曜五色,以此為征應,見者便拜氣願,三年乃得。
漸近午時,一輛四馬赤質革車從大梁門一帶駛出,車緋衣、絡帶、旗戟、綢杠上分繡瑞馬,兩邊各隨車馬步行十二名軍校,陣勢甚是威武。街上行人一望便知是二品以上禦史大夫所乘車駕,便紛紛閃開。
車輅駛得並不快,慢慢吞吞的直向中陽胡同而來,引得圍觀看熱鬧的人群發出一陣竊竅私語:
“看看人家這官當得,卻是威風!”
“怎的去了中陽胡同?那地方不是貶官、降俘之地麼,當朝高官去此地,卻是少見!”
“你曉得個屁,此地雖是貶官、降俘居所,當日莫不都是位極人臣的顯赫人物。雖說落架鳳凰不如雞,須知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聽說北部邊陲遼兵屢犯疆界,現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際,誰曉得貶官、降俘之地出不得名臣武將!”
“老張此言有理,看樣子總是有人要起山了。”
“起山不起山關你鳥事,還不快快賣你的豆腐,輪得著你麼!”
車輅進入中陽胡同,距“違命候”府一箭之地,車內傳出有人吆喝:“停!”
車馭手緊勒馬韁,車架穩穩停在路中。車簾一掀,從裏麵走出一位頭頂塗金銀花額、上簪導犀、玳瑁九旒冕,一身亮麗青羅外衣,上繡山、龍、雉、火、虎五章,玉裝劍、佩,革帶暈綿綬,兩個玉環相綴期間,下身著緋羅襪、緋羅鞋。此人年約四十餘歲,留一叢寸許胡子,眉頭緊鎖,站在車輅前端看著午間太陽下繡有“違命候”、略略有些無精打采的旗,道:“你們且在這裏等我,不得車輅上街,不得靠近府第!”
領頭軍官一身戎裝,道:“劉大人放心,我等定遵鈞命。”
一名軍士從車後取了架凳放置轅前,扶了官員下車。
“違命候”府第大門緊閉,空曠的倒廈門廳內,直射的太陽光線將門台階下與裏間隔了一明一暗兩個世界。來站在門廳下,稍視片刻,緩緩上了台階,隱隱聽得裏麵傳出笙簫琴瑟之音,間有輕柔歌聲。
軍官上前叩門,不大一會,範謹質出來,愣愣地望著兩人,卻是不識。
“敢問兩位……”
軍官道:“請報知你家李大人,就說中書省左諫議大夫劉成江劉大人前來府上。”範謹質抬頭一看劉成江官服,便知位在當朝二品,忙道:“我這就去稟告。”
劉成江手一揮道:“不要去了,聽著裏邊甚是熱鬧,想來你家大人必有新作出手,勿要毀了興致。我和你家李大人是老相識了,自應免了朝場禮套。有如此美妙歌聲,再加上李大人一番生花妙筆,確是詞林佳話、人間享受。”
說著,不理會範謹質大步跨入門內。
此時,李煜正微閉雙眼,手拊在圈椅背上隨著音樂輕輕擊打,專心致誌地聽小周後與林媚等人吟唱。
“好!佳詞妙曲,清亮歌喉,更兼美人吟唱,李大人,果真是逍遙日子、神仙享受。我老劉真真羨慕!”門廳下劉成江禁不住鼓起掌來。
李煜一驚,見是劉成江,忙起身奔下庭台。忽覺渾身上下著便衣,腳底竟是赤足,急欲轉身,早被劉成江一把拖了:“李大人,我們是老相識了,不必如此見外。”
李煜吩附眾宮女道:“你們退下。”一邊親手端了杯新沏的茶恭順地遞進劉成江手裏。劉成江也不推辭,伸手接了:“李大人此等熱忱,想來大宋朝廷內上下數以萬計官員,我劉成江是獨此可享之一,可是這個理?”劉成江曉得,李煜雖為亡國之君,卻國亡心境不亡,天下文人特有的傲氣在李煜身上可謂體現得淋漓之致。那雙曾經傲視整個江南官場、文場的犀利眼睛哪裏有過北地人的影子?而對劉成江恰是例外。開寶八年,金陵城破,李煜被迫跪接出降,解送開封時,太祖趙匡胤原定於禦明德舉送俘儀,以顯示當朝威儀,滿朝文武百官俱拍手稱道,唯時任開封府判官的劉成江行仗馬之鳴,上書道:金陵雖已破,人心尚不穩,當政天下必以得人心、穩人心為至要。今李煜既為階下囚,甲胄俱解,其勢已敗,唯天下安定方示我大宋天朝之誠。今若以煜顯無端之威,無疑斷送南朝諸人事侍我朝之意。試問,天下重矣?武威重矣?
太祖趙匡胤當即采納劉成江建議,並在朝上大加讚賞,下旨僅在禦明德見李煜於樓下,不再舉辦獻俘儀式。劉成江此條建議緩解了李煜因囚居人下而遭受辱役之苦痛。李煜心裏自是感激。實則,劉成江之所以越級上言,卻是藏了一份難以言喻的心思。平心而論,劉成江實實厭惡李煜。縱觀史冊,如此君王,不以政治國,卻以詩文治國,焉有不敗之理!
李煜的詞作卻讓劉成江賓服之至!他曾經不止一次與人論談李煜詞作,並驚歎:當世詞作,李煜橫掃天下,挾一股新風豔氣,樹文壇標尺楷模,盡示詞界尊範!
李煜道:“中原好天色,莫不是黃河古道一陣風將劉大人吹進我這‘妨主’之地麼?”劉成江道:“李大人,聞聽今日生辰,想是必有佳作出世,可否讓我先睹為快?”李煜原本詫異,降官之府衙本為當朝文武談之色變、避之唯恐不及之地,今日劉成江不請自來,想是無事不登門、登門無好事。觀其神色,似無異樣,李煜便稍稍放下心來。
“劉大人,莫要笑話我李煜。世人笑我,詞作雖如雲,卻盡著香豔,筆底風流,實顯淫靡,非人君所為,更非人所為,哪裏談及新作?現下想來,李煜本感羞慚之至,怎可示了大人?”劉成江笑道:“李大人切莫過謙。聖人尚有失勢、失足、失人之行,何況我等凡人所輩。政敗非人敗,勢失非心失。李大人詞作江南一帶多為傳誦,京城百姓亦在私下傳唱,可見李大人政壇雖有失措,文場卻是如日中天。”李煜突地一驚,劉成江敢於如此直言,實是將他作了知己,大感溫熱。“既蒙劉大人如此抬愛,這些日子,李煜確有一首新詞,卻不知劉大人聽未聽過?”劉成江道:“李大人可是指《虞美人》一詞?”李煜笑道:“劉大人竟已有聞?”劉成江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漫說《虞美人》我聽得,全開封府百姓聽得,皇上竟亦聽得!李大人,筆意流暢,文如烈焰,士紳爭傳,你風流於世,卻剌痛了天!”
劉成江突地揚手向頭上一指。李煜大驚,迅即平靜,無謂一笑:“劉大人,說我李煜為文士紳爭閱,我尚不信及。現下,竟是刺了天麼?當真如此,實是我李煜之平生大願!沒想到我李煜當朝一敗塗地,卻不成想輕飄飄一首詞竟將對手攪得心不安生、龍顏動怒!劉大人,可見甲兵雖利,卻不抵一筆毫毛,你信麼?”說罷仰天長笑,手掌不斷擊打在木製圈椅扶靠上,啪啪作響。
聞聲而來的小周後和範謹質驚得麵無人色,愣愣地看著兩人。
笑聲漸停,李煜回頭,咬一口細碎白牙,下死力地盯著劉成江,一字一頓道:“劉大人,可有憲命?公事公辦,你念及我李煜,人世陰間我李煜自當你劉大人為朋友,我絲毫無怨!”
劉成江突感一陣狼狽,手竟微微有些顫抖,躲開李煜陰冷目光,咬咬唇角,當庭站了大聲道:“大宋皇上口憲,違命候、拜左千牛衛將軍李煜接旨!”
李煜突地嘴角掀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回身對站在廳內的眾人揮揮手道:“你們退下。”
李煜撩衣當地跪了,道:“恕臣李煜不恭之罪。劉大人,可否讓李煜換裝接旨?”劉成江搖搖頭道:“隻是口憲,現下無外人,接了便是。”
李煜俯地深拜道:“臣李煜承旨!”
劉成江道:“皇上口憲:當日你既歸我朝,太祖皇帝、官家數次詔你北上,均托辭不受。何故,非有私心矣?比之父命既敢相違,不孝子李煜,可曾知罪?”
一陣無法克製的屈辱瞬間湧及全身,李煜臉漲得通紅,咽了口氣道:“不孝子臣李煜知罪!”
劉成江點點頭,道:“致兵戈相爭,天下生靈慘遭塗炭,方解甲北上。本平安順渡之勢,卻經血刃,李煜你致百姓生死於何地,置官家於何地?此等不忠、不孝、無理、無法之徒,情有可源,罪無可逭。李煜,你可知罪?”
“不忠、不孝、無理、無法之臣李煜知罪!”李煜顫聲道。
劉成江又道:“既已歸順我朝,官家於朝政之上,力辯群臣,非累爾身,反以違命候、拜左千牛衛將軍之職奉你,朝野上下雖有抗辭,官家均不受。李煜,官家待你薄麼?”
李煜道:“李煜本已罪臣,皇上卻不記前嫌,待李煜事如己出,恩重如山,李煜沒齒難忘!”
劉成江又道:“食朝廷俸祿,當履職盡責,為朝廷分憂。既以三年,卻不見為國為君為民隻言片語,李煜,職可事、心何在?”
李煜道:“不事職、不盡心臣李煜知罪。”
劉成江看著膝下一動不動的李煜,又道:“既事當朝,既奉官家,既為朝臣,當以忠孝為先,為何卻又說什麼‘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一江春水向東流’?故國何在?一江春水何去?即思故國,心憂春下,官家允你,尋你故國去罷!”
李煜聞言大駭,抬頭見劉成江麵無表情。
“李煜,還不謝主隆恩!”
一抹冷冷的笑意突地浮上李煜唇角,臉驀地變得血紅,朗聲道:“罪臣李煜謝主隆恩!”
宣旨完畢。劉成江上前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道:“李大人,我回去繳旨,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頭也不回大踏步出了庭院,直往大門外走去。
一出門庭,早已守候多時的年輕軍官迎上來。劉成江仰頭望了一眼門上“違命候”三個大字道:“明日抄家,記得不可縱火,隻撿李大人筆墨字跡全部裝車運往我處。但有疏漏,罪責不輕!”
軍官愕然道:“劉大人,莫非皇上要……”劉成江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大膽,這是該你問的事麼!”軍官忙俯首道:“是”。
“還有一事。從現下起,派人把這條胡同封了,想來遠不過明日便有憲命。記住,一任人眾可出不可進,除了李大人!曉得麼?”軍官疑似聽錯了:“劉大人,可出不可進?”劉成江點點頭:“罪在一人,不涉其餘,世間之大,留條路罷。”忽地陰森森一笑又道,“但有一字泄漏,哼!”
軍官一個寒噤,忙道:“定遵大人鈞令,小人自知輕重。”
劉成江歎了口氣,眼眶驀地潤濕,仰天自語:“可惜,天下詞壇從此少一聖人!”
此時,大梁門下街市人流如織,一派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