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淮南.人間 第四十九章 雪中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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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到了臨近傍晚的時候,蘇府裏偷偷摸摸出來一個白衣少女,她輕輕地掩上門,悄悄轉過身來,卻忽然一驚,眼前站著個可愛小姑娘,正咯咯笑著:“小姐,又想溜出去玩了?上次害得紫鶯好找,今兒又要出去?”少女一愣,微微一笑:“好紫鶯,幫姐姐瞞著。建康真的好大,遊玩起來也有一種不同的感覺……”
紫鶯挽住她臂:“不行,上次小姐淋得差點生病,而且建康又太複雜。”
少女略有不悅:“再說我可生氣了,究竟我是小姐你是小姐?好容易才得到自由,總不能老躲在蘇府裏不出去看看風景。這世上好人還是比歹人多的。”紫鶯一怔:“要不,讓蘇家小姐陪著去行不?您要是出了事咱們就提著腦袋回去啦!”
少女捏了捏她鼻子:“不必了,有你這個武林高手陪就行了!”
紫鶯一蹦三尺高:“我是武林高手?真的啊?真的啊?”
少女笑著拉著她鬼鬼祟祟地往一旁走。
盡管應了那句下雪不冷化雪冷,建康城上依然是熱鬧非凡,白衣少女笑吟吟地走在人群之中,臉上寫滿了喜悅與新鮮,陶醉在風景之中的她,也想不到自己早已構成了瀟湘道上一道獨特的風景,擦肩而過的路人,幾乎每個都因她甜美朦朧的貌而慨歎,那不是驚豔,卻是一種折服,因此就算是她命中的過客,就算隻看了一眼她的笑容,你也都會露出會心的微笑,因為她真的快樂。
美,原本該像這女子一般,有潤物無聲之輕。
趙瀟湘。
紫鶯卻生怕瀟湘走丟了,牢牢跟著她,不住地膽戰心驚:“小……小姐,這兒人生地不熟的,聽說建康有個黑市,叫天黑物黑人黑……”
瀟湘卻沉著一笑:“別怕,這世上好人也有許多啊,上次那個李大俠,不僅救了老大爺,還把惡少爺狠狠地揍了一頓!”
“還送了小姐一把傘是吧?還讓阿烈臉上第一次有驚訝表情是吧?”紫鶯狡猾地猜。
“咦。你怎麼知道的?”
“小姐,你從前到後一直在說這個人,至少有一千一萬遍了,小姐,原來,你喜歡上了一個建康男人啊,可是,王爺會不會同意……”
瀟湘一愣,壓低了聲音:“你別亂講。”
前方像沸騰的爐水一般,人群湧動不息,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嘈雜夾雜著哄笑不絕於耳。
瀟湘臉上很少見的凝重表情,直拉著紫鶯往人群裏擠。
人群中,隻見一個惡霸少爺拖扯著一個苦苦掙紮的少女,很熟悉很普遍的情景,瀟湘蹙著眉。
那少女顯是十萬個不願意,但力不從心,一邊哭喊,一邊整個身子幾乎懸空地被強逼著拉向相反的方向,她滿麵是淚,艱難地往後看:“娘,救命啊!救命啊!”
不多遠,她的白發母親,被四五個狗腿圍著虐打。惡霸少爺啪地狠狠給了少女一個巴掌,大聲道:“看什麼看,沒見過秦二少我揍娘們!?我告訴你們,在瀟湘道上,最好識個大體,看什麼看,看什麼看!?”
被這惡霸少爺瞪過的人,無一不是識時務者,全都知趣地後退。
那老嫗也被打得遍體鱗傷,爬到摔倒的女兒身邊:“燕兒啊!燕兒你有沒有事?!”
瀟湘義憤填膺:“又是這個秦日豐。”
紫鶯一把拉住她:“小姐,哦我知道了,他就是那天晚上看戲的時候,那個調戲侍女的秦少爺!就是因為這樣,戲還沒開始就被秦老爺強行趕走了,小姐你那時候沒到場,不知道有多好笑,秦家人因此失了麵子,片刻功夫一個一個地走了。”
瀟湘仿佛沒聽清她說什麼,小聲道:“不行,他不能這麼無法無天。”正待上前,旁邊卻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拉住瀟湘:“姑娘啊,這個秦日豐怎麼可以惹得,那個燕兒姑娘,本來已經和別人定了親,唉,誰知道被秦日豐看上了,秦日豐秦二少在建康,好吃懶做,惹是生非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就是因為好色,所以,強搶她。”
“那麼燕兒姑娘的未婚夫去了哪裏?”紫鶯怒道。
“那家夥真笨,居然要和秦日豐比武決鬥,結果出了岔子,就那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被打死嗎?”紫鶯輕聲問,眼中含著淚。
“誰知道啊,被官府一折騰,不死才怪,他也真是笨!”那人不冷不熱地說。
瀟湘被他的冷漠所撼,有些激動:“他怎能叫笨,他隻能說可憐,你們這麼多人,為什麼怕他一個?”
那人對她這句才吃驚:“姑娘,事不關己還是不要管得好啊,姑娘也別賠了自己性命進去!我是好心相勸,姑娘千萬別逞一時之氣,秦日豐好色得緊!”那人頓了頓,略帶笑意指著秦日豐,“如果那老嫗不是年紀大了,搞不好母女兩個都要被他看上呢,哈哈哈哈……”近處一幹人等全部嘲諷地笑起來,不知是笑秦日豐,還是笑燕兒,還是,笑他們自己。
瀟湘又驚又怒:“你們……你們怎麼如此的麻木不仁!?”回頭看燕兒母女歇斯底裏的模樣,可是,沒有人在意,沒有人同情,周圍人群散了又聚,笑了再停,一群圍觀看夠了,再換一群,前仆後繼,越看越興起,而那母女兩個剛剛抱在一處,就立即被秦日豐的手下拉分了,秦日豐一把托起燕兒的臉蛋,看到她不肯屈服的眼睛,心底忽地一陣發毛:“你一定要這老鬼死了殘了才肯服我?那好,給我繼續打!”燕兒慘叫一聲:“不要!”
瀟湘聽得母女倆的哀呼聲,再也克製不住,立即衝過去一把揪住秦日豐:“你怎麼能如此專橫!時時刻刻欺負著弱小,你就沒有兄弟姐妹嗎?!”
秦日豐轉過身來:“你他媽欠揍……”剛剛轉了一半,忽然咦了一聲,又哦了一下,態度急轉而上,一把拉住她的手:“小娘子長得好標致……”
瀟湘一驚,趕緊縮回手去:“你想幹什麼?!”
秦日豐色迷迷地再將手伸過來:“娘子姓什麼叫什麼,來,陪少爺玩玩……”
瀟湘大怒,往後連退數步:“你大膽!”
紫鶯飛身而上,攔在瀟湘麵前。
秦日豐嗬嗬淫笑:“哦,又是一個小美女啊,不過,還是沒有小娘子你好看!好,都給我帶回去做妾!”
“你?怕你連給我們家提鞋的資格也沒有!”紫鶯冷笑。
秦日豐大怒,一掌摑來,紫鶯卻猛地將他手掌擒住,狠狠一扭,秦日豐慘叫一聲,往後一退:“還有兩下子啊!來人,把這兩個也通通帶回去!”
紫鶯大喊:“你敢!你們傷了我家小姐一根汗毛,整個建康城都別想安寧!”秦日豐哈了聲:“恐嚇人你也別說大話,抓了她們!”後麵一眾狗腿早已迫不及待,掄起袖子要來捉拿瀟湘紫鶯,紫鶯護主心切,也不管自己安危,一腳伸出去將侵襲瀟湘的混賬給踢翻了,腦後生風,她腰一低,身後那個也撲了空,狼狽地栽倒在地,紫鶯得勝之後,又一拳往側,打中另一個家夥的麵門……想不到這些人平日裏欺壓弱小慣了,竟然如此不堪一擊,被個小丫頭懲罰得連落荒而逃的機會都沒有,全都相同的姿勢在地呻吟。
秦日豐愣了愣:“學過武功?兄弟們,分開進攻,動動腦子!”
紫鶯一愣,輕聲道:“小姐,你先走,我殿後!”瀟湘會意點頭,倒地眾匪紛紛爬起,氣勢洶洶地再次包圍,紫鶯哼了一聲,驕傲道:“你們商量商量,是一個個上來呢?還是一起上?”
眾匪色厲內荏,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發。秦日豐大怒:“上!”
紫鶯看眾匪合力攻己,輕蔑一笑,輕鬆提起兩個的後心,拿他們當武器橫掃旁人,正打得得心應手,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回頭一見,瀟湘已被秦日豐擒住,心裏不免一慌,一走神,腦袋上就中了一拳,哼都不哼一聲便暈厥了過去。
瀟湘料不到紫鶯會因己受傷,又急又擔心:“紫鶯,紫鶯!”她掙紮著要去看紫鶯,無奈雙手已被秦日豐反別著,秦日豐哈哈大笑:“大豐收啊!哈哈哈哈!三個小妾!一起娶了!”
“那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命了!”發話的人不知從哪個方向飛身而來,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這俠客,她原本是認得的,真是有緣。
李君前轉過身來,衝著瀟湘很自然的一笑,他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和她見麵的時候,都有秦日豐在旁打擾,而且場景都是爭鬥,偏偏他每次見到她的容顏,都有一種奇怪卻溫馨的安定感覺。
秦日豐不可能有像他們兩個這麼微妙的感覺,難受地鬆開手來:“李……李爺……”
李君前上前一步,秦日豐當然不會不退。
君前冷笑:“原來你怕我?有所顧忌還作威作福!每次叫你痛改前非你都不聽!”
“誰怕你?大夥兒上!”秦日豐壯著膽子發號施令。
連紫鶯也能打敗的雜種們,君前幾乎不用一成力,就全都收拾了:“放了她!”
秦日豐見所有跟班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哪敢不聽話,說放就放。
“還有呢?”
秦日豐趕緊地,親自上前給燕兒母女鬆了綁。
自以為無事的秦日豐滿臉堆笑地要走,突然間李君前一把揪起他:“你給我聽著,像我這樣武功的人,江湖上不知有多少個,還有一些人,他們手一抬,眼一眨,你的小命就沒了。別每次都抱著僥幸心理,你是個少爺,不是匪寇,不為你將來打算,也該為你現在的安危考慮!”
秦日豐不知有未聽進耳去,連連點頭:“記住了記住了!”
周圍人一直在笑,笑的時候,瀟湘心裏一陣痛楚。
終於,秦日豐夾著尾巴逃出了老遠,瀟湘扶起悠悠醒轉的紫鶯:“紫鶯,沒事啦,大俠救了我們……”
人群一見沒有熱鬧湊,開始散了。
燕兒母女走來,立刻對君前跪下,君前立即扶起她們:“老大娘,你還是帶著這位姑娘離開建康吧,不要再招惹他們。”
燕兒母女相對無言,很是尷尬,燕兒滿麵淚水,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君前喔了一聲,手向衣中摸索,卻沒有摸到任何,不由得一陣難堪,他才想起,很可能下午在衝澠酒館勸架的時候丟了錢袋。
圍觀剩下的群眾,一看又有戲,再度回頭,喝起了倒彩。
君前不知如何開口,十分為難,對麵那對母女似乎不知曉他為何肯援手卻不解囊,臉上盡表現出不安的情緒。
就在此時,瀟湘走上前,解下身上的一包銀子,輕聲道:“老人家,姐姐,若不嫌棄,暫且收下吧。”
燕兒母女先是驚詫,而後感激不已:“姑……姑娘啊!姑娘真是善心人!”
瀟湘搖搖頭,轉頭回看君前:“善惡是在對比之中見出來的。是這位大哥讓我明白,這世上,不隻有冷漠無情、見死不救的人。”
她的冷嘲,說得委婉,卻一針見血。
周圍一幹人等,全都灰溜溜地散開去,雪地裏,被人們走出一條肮髒的道。
灰黑色,摻雜在雪白裏,卻生存得很好看。
君前和瀟湘同坐在秦淮河的河岸上,太陽灑下了一片遲晚的輝煌,很冷酷地點綴著天空,很荒涼地觀看著這個非同一般的時代。
君前訴說著:“像這種見死不救的人太多了,可是,他們沒有錯。在我們祖輩和父輩,金人南征,到處是戰火,多少家庭被毀,妻離子散,很多人保全自己也沒有辦法,又怎樣去關心別人?”
瀟湘一愣:“其實,不能完全怪戰爭或者金人,這隻是一個關於人性的問題,隻管自己的事,對別人的事一概不去管。今天,是真的看見了,人性本身就複雜,所以才製造陰謀、帶動戰爭。冷眼勢利,是每個國家、每個時代都有的。”
君前一怔:“姑娘說得對。隻是金宋這許多年來的戰戰和和,是勞民傷財的大事,我們是戰爭之後短暫的和平,所以我們這一代也許不是最出色的一代,卻是最關鍵的一代。”
君前見瀟湘不語,指著被夕陽染紅的秦淮河水:“建康在幾十年前被金人屠城過,趙姑娘知道嗎?當年的水,比現在還紅。”
“似乎,李大哥很恨金人?”
君前點點頭:“民族的矛盾,但也是私人的恩怨。”
瀟湘小聲道:“可是我覺得,有的宋人比金人更殘忍。”
君前歎息著:“這也是我們民族的悲哀,你說,是金人多還是宋人多?在宋國殘害百姓的,是金人還是宋人,可惜,沒有辦法……”
瀟湘看夜快降臨,站起身來:“好了,別談不高興的事情了,李大哥,你還有一把傘在我那裏,明天你到蘇府來拿,好不好?”
君前不知為何,在瀟湘的麵前變得愣頭愣腦:“那把傘,趙姑娘不必見外,那是送你的。”
“什麼見外啊!?”紫鶯衝上來,瀟湘笑著攔住她,對君前微微笑:“李大哥,明天中午,我在蘇府裏等你來,還傘給你。”
君前雲裏霧裏,好像很迷惑,但又恐懼,恐懼心裏麵最渴望的事情居然會得到印證,瀟湘姑娘約我相見,這是真的嗎?是不是真的?
瀟湘的背影,宛若秋天澄明天空映著的白雪,潔淨而又遙遠。
再看一眼天下的雪景,與想象中不一樣,天是血色,雪是黑色。
夕陽沉落。
走到秦府的後花園裏,黃鶴去拾起一粒石子扔進池中,水裏頓時起了漣漪,黃鶴去注視著擴散的波紋,心道:咱們的勢力也像這樣,越擴越大,越擴越廣,可是,也越來越虛,越來越暗了……
正自思考著,聽見後麵的腳步,他沒有把視線從水中轉移開來,輕聲道:“怎樣?大哥還好嗎?”
“還好,我們要趕在小秦淮發現之前將他押解向北,大約,就在明日。”冷冰冰回答得一向詳細,做事也一貫幹淨利落。
“你去看過他幾次?他身上有沒有《白氏長慶集》?”
冷冰冰一愣:“飲恨刀都沒了,你還要《白氏長慶集》作甚?”
黃鶴去一笑,搖搖頭:“你以為流傳於世上的《白氏長慶集》為何有三本?這本《白氏長慶集》裏抄的刀譜劍譜,有三種不同的意境,缺了飲恨刀,還有其他的刀劍。”
冷冰冰心服地點點頭:“外人哪能夠料到,《白氏長慶集》隻是個封麵,而裏麵,卻是飲恨刀刀譜!”
“你還沒有告訴我,他身上有沒有《白氏長慶集》?”
“沒有。”冷冰冰歎了口氣,“三本又如何,這三本,除了一本在秦川宇那裏以外,都下落不明,以為大哥會有,大哥卻沒有帶在身上。秦川宇的那一本,你該如何得到手?”
“對啊,你那麼怕秦川宇!”又出現了介秋風的聲音,連黃鶴去,都想直接往水裏跳不聽他講話奚落。
“是,等你看見秦川宇站在我們這邊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我怎麼怕他。”黃鶴去不動聲色地笑。
“秦川宇?我看你來不及了,據說獨孤清絕也來了建康,我們的對手,是接二連三地來。”介秋風冷嘲。
“哦?對,他是代表慕容山莊來淮南爭霸的。”黃鶴去麵上微喜,“他也來了,真是好,我們的魚,又多了一條啊……”
“可是,就連柳峻,也沒有能將他勸降……”冷冰冰輕聲道。
“柳峻?若不是殺了楚江,被主公提攜,他有那麼快升到金南第四?向一那麼無能,我看日後連撈月教的教主也是柳峻的,他真是幸運,可是他也別忘了,人一旦想著登峰造極,反而容易粉身碎骨!”
冷冰冰聽出柳峻的步步高升令排名第三的黃鶴去有岌岌可危之感,輕聲道:“如若第四和第三都不能收服了徐轅的新排名,那麼第二和第一也會來,可是,這樣真的很麻煩。其實,像林楚江和紀景那樣的死法,其實最省事最快。”
介秋風才有機會插上嘴:“紀景那種死法?哦,你是想用毒殺了他們?”
冷冰冰目露殺意:“不是用毒,而是,找到胡弄玉。”
三人正自交談,卻突然見到秦向朝等人往同個方向趕,十萬火急的模樣。黃鶴去陰沉一笑:“秋風,你來看一看,秦川宇是怎樣站在我們這一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