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升起，撲向天空，他才覺得餓。抬頭一天濃雲，凝著鉛灰的怨氣，要怒鞭大地。經過長久的墜落，雨點似乎覺得無聊，等落到雨傘上，已是細碎無聲，淡然無色，空餘一股寒氣。他知道，更多的寒氣會讓雨點開成潔白的花，棉花，梔子花，梨花，櫻花。溫暖的，清香的，幹淨的，短暫的，翩然地開滿天空。然而天氣還不至於那樣冷。
    去食堂的路上亮起路燈。雨絲在光暈中一閃而過，像針。他的目光跟隨路燈一直過去，穿過一條林蔭小徑，通向一幢粉紅色的宿舍樓，方方正正，無論春陽秋雨，一直站在那裏。被雨水衝洗得光鮮，被雨水腐蝕得斑斕。
    恍惚間，他看到一個身影站在那幢樓底，就在路燈下，矮矮的，穿著黑色的羽絨服，棕色的褲子，黑色的皮鞋，鼓囊囊的像一隻企鵝。還有黑色的李寧背包。手裏是小型保溫瓶，米色。他知道上麵還繪著一朵淡棕的百合，含蓄地盛開著。她站著，目送著他離開。而他也覺得自己正往回走，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遙不可及，被時光之流推向兩岸。
    上樓吧。走出十米，他回頭微笑著說，揮揮手。
    上樓吧。走出二十米，他喊。
    她執拗地搖頭。燈光下能看見月白色的臉，蕩漾著笑意。笑臉漸漸縮小，模糊，融入路燈的光暈。他終於走到了自己的樓下，回頭看見她安靜地站著，隻剩下一個輪廓。
    上樓吧。他默默地喊，眼眶濕潤，燈光一片模糊，然而蔓延，滲進黑而高的天。
    他知道，她已經不會站在那裏了，不會對著自己靜靜微笑。他與她，已經隔著一年的時光，隔著四千裏的路程。
    一陣風襲來，他打了個冷戰。心中充盈著她的形象。但細細掂量，卻並非愛戀，而隻是惦念，隻是周身起了清寒。他走得很慢，很輕，腳步精雕細琢，似乎每一步，都會踏亂了記憶。他恍惚地走進食堂，恍惚地拿起托盤，恍惚地點菜，恍惚地坐在一個臨窗的角落，恍惚地將飯菜劃入口中。他坐得端正，眼睛盯著飯菜，努力將自己縮得更小，像一枚小小的雞卵。旁邊許多人靜靜流過，有許多聲音輕輕流過。他一無所見，一無所聞。
    湘湘。遊絲般的聲音從嘴中鑽出，他被蜇了一下。一陣寒流蕩過心口，散開到身體各處。
    我想你了，湘湘。我想你了，但是……但是並不想告訴你。思緒洶湧而起。我知道……我知道你再也不會在路燈下看我，再也不會從紫藤下走出來，再也不會牽著我的手，把我們的手藏進衣兜……
    “不是衣兜，是兜兜。”你抬起圓臉，認真地糾正。
    說“兜”時小嘴翹起，帶著淺淺的微笑，粉紅的眼鏡下眼睛眯得細小。因為衣服太厚，兩隻手直直地垂下，走路也不擺動。
    “真像企鵝。”他說。
    “壞。”
    那也許是最美好的時光，最平靜的時光，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了。錯過了一顆美好的心靈，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了。總把眼睛望著將來，以為機會還很多。可是人生就是這樣，機會重來就不多。錯過了，就錯過了。
    他的頭垂下去，垂下去。一滴眼淚落在鏡片上。五色的光暈，斑斕而模糊。
    但心頭卻又浮現出另一張麵孔，精美絕倫的，淡如遠山的眉毛，明亮的微笑，晶瑩的肌膚，然而是冷漠的，超脫的，遙遠的，像一朵白蓮獨自開放。
    我知道，這是懲罰。我一直都知道。
    他站起身，幾乎是倉皇地逃離了明亮的燈光，鑽進外麵的黑暗。這裏空曠無邊，寒冷，但很安全。他哆嗦得像一枚寒葉，心裏卻出奇得平靜、清醒，像躺在手術台上，清晰地聽到手術刀劃開皮膚，然後深入，再深入。刺眼的無影燈。醫生用刀柄點點肺葉。他看見自己的肺葉，像實驗課上蟾蜍的肺泡，兩團黑莓。一刀剖開，肺葉幹癟下去，縮到兩側。心髒暴露在燈光下，突突地跳，筋脈分明。他覺得氣悶，再說不出話。
    他知道這是徹底的傷悲，是從內而外的懷疑、否定、反叛。良知揭竿而起，坐上公堂，要清算一切罪孽。此時，無人可以傾訴，無法自怨自艾。因為後兩者，都是歎息懷才不遇，或所托非人，雖遇曠野寒風，卻擁著火爐。
    而我，不配。他惡狠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