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我若成佛 1、喝1985年的“拉斐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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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喝1985年的“拉斐莊園”
那年冬天,陽光特別燦爛,冬的跡象稀薄。據說,桃花都提前開了,和臘梅一個季節爭相怒放。這不是好現象,季節亂,沒準是妖孽作怪。
可是妖孽在哪兒呢?……
我們這代人不信邪,但生活中妖孽確乎是存在的。症狀是諸事不順,煩心事多多。
聖誕前一周,公司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感覺聖誕爺爺真的要來似的。
通常,跨年、春節公司都不怎麼重視,原因很多,主要是公司員工大多是外省的孩子,臨近春節的幾天,全都跑了,回家看老爸老媽,人去樓空,不給公司留一點點氣氛。更早的時候則忙著買打折的回家機票。而跨年是公司最忙的時候,誰都想把手裏的活早早幹完,早一天分到提成,自然無心過節。
酬謝公司客戶是從跨年那天開始,一個接一個聯誼活動,沒完沒了。這一年的公關做得是否好,關係到公司整一年的業績,因而不可小覷,誰都不敢怠慢。於是,隻要是公司部門一級擔任職位的,就天天在飯局上用酒瓶子撂客戶,英勇善戰,不戰不歡,跟攻克敵占堡壘似的,撂倒一個算一個,連第二天上班都能在辦公室聞到隔宿的酒氣味。
從理論上講,聖誕才是公司屌絲一年中唯一的節日。
早早,大家就開始互贈禮物。
其實送禮物有許多深意在裏頭,比如,誰誰對誰誰有了好感,平時有賊心沒賊膽不敢挑明,借著送聖誕禮,就把那份情意藏裏頭了,旁敲側擊暗度陳倉。又比如,誰誰誰在這一年中結下梁子,也希望趁此機會緩和一下,於是那份禮就更是暗藏玄機。那會兒,我們常說“狼子野心盡在禮物中”,不是沒有來由。反正,誰收的禮物重,就有點忐忑,就得思量,裏頭到底有多少含情脈脈,又有多少是虛情假意。不過,那些都有待年後去處理,那時段,一切都以開心為前提。
記得那年我收的禮物特別多,不過得聲明,這裏頭絕沒有因為有芥蒂而故意討好我的,全是出於友情。真心誠意。
給我送禮物的都希望來年進一步增進友誼,換句話說,死黨們在進一步勾結。
一旦跟我有過節,這人絕不會給我送禮物,知道這不管用,隻有逮機會騸掉我,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一勞永逸。不過這人好像還沒出現。
不可排除,給我送禮物的,有暗戀我的,平時礙於Sally的關係,不好輕舉妄動。但找機會看看有沒有可能“梅開二度”,這種事難免。女生嘛,喜歡活在當下,喜歡活得有幻想,要是沒什麼可冒險了,日子就過得死氣沉沉。其實,她們也知道,這份禮送出去多半是打水漂,不會有什麼驚天逆轉的事發生,但她們樂意花這個錢,重在享受這一過程。
公司的妹子曾當我麵說,“暗戀一個人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我說,成,隻要不覺得虧,想怎麼戀就怎麼戀,暗的明的隨便。
那一年,我收到的比較“貴重”的禮物當屬一棵水晶的聖誕樹,巴掌大,據說是純水晶做的。我不知道它的具體價碼,反正覺得價格不菲。還有意大利的手工頸鏈,挺粗狂的那種,有我的銘牌——F·TONY,我覺得我的名字不夠長,刻成銘牌不好看,要是叫FyodorDostoyevsky什麼就好了,那一定是件藝術品。還有就是頂級品牌的錢夾什麼……也許,以價格論,未必真那麼貴,但作為公司員工互贈的聖誕禮,我已經覺得受不起了。我無數次從中看到了“狼子野心”。我不知道公司內部是不是在傳我和Sally之間出現了問題?這一年,我之所以收到的禮物特別多,是否和這場情變有關?
管他呢!反正我一概回贈一條圍巾,溫暖吧?童叟無欺,男女皆宜,看不出親疏關係,而且都是讓隔壁小鬆代辦的。
事實上,那時候,我已經進入了日本百貨會社的廣告競標,打開始就開展得不順利,哪有心思過聖誕?!
好了,開場白差不多就這些,讓我們開始正式進入第二卷《我若成佛》的故事吧——
我不便在這裏透露日本公司的名字,為了敘述方便姑且叫它大E公司。
Sally囑托我一定要做好大E公司的這單生意,雖然憑現在僵持的關係,我可以不鳥她,但出於對Sally的情義,我還是決定照她說的去做。我理解她的苦心,知道Sally是為我好。人不能沒良心,也不能太堅持個性,再說,我也想爭口氣,即便接著我有可能離開公司,也得留下“有情有義”的美名。
可問題是大E公司的那位爺壓根不理我們。之前,我和我們二部掌櫃的於濤——我私下稱之為老大的那位,一起準備了三個晝夜,把大E近幾年的資料全搜齊了,還製定了一本針對大E的廣告企劃,做了精美的包裝。可是約見了幾次,都被擋駕了。我預感到出師不利。
那天一早,我還在試圖和大E的少東家伊藤完治接上關係,小鬆出現在我麵前:“MerryChristmas!”他滿臉賊兮兮的笑,隨即將一個禮品紙袋放在我辦公桌上。
什麼啊?我說。
“聖誕禮物,送給你的。”
我笑了,說,我們哥們之間就別膩歪了。
話雖這麼說,我還是高興地打開包裝,見是兩雙鮮紅色兒的襪子:欸喲喂,這麼妖啊,是給我的?
小鬆說:“我在地鐵站看到一帥哥穿這顏色的襪子,迷死了。他也穿你這樣的黑波鞋,特別好看。”
我說,一雙襪子,迷死,至於嗎?
小鬆不接我的茬,徑自說:“當時我就想,一定要讓你穿上同款同色的襪子。”
我算了,穿不了這色兒,還是你留著自己美吧。
我知道小鬆早一個月就穿花襪子,一雙腳招搖無比,被我們二部的哥們笑話,說是壽喜鍋,關西風的那種。還有更不著調的,把他穿花襪子的圖貼公司微信群裏了,配了句陶淵明的五言絕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男山”。我不知道後一個字是不是故意錯的,關鍵是“采菊”和“男山”一對應,就有點像車禍現場了。
小鬆要我跟他同色兒,這不是拉我下水嗎?
“十三不,”小鬆把襪子塞我懷裏,“送你的聖誕禮物,怎麼好拒絕啦?上海最近這麼冷,不好再光腳了,24號那天一定給我穿上,兩雙換著穿,聽到沒?!”
行吧。我依舊是笑。
那會兒,我有電話進來,是M公司的Julia,那人你們知道的,就是沈麗婭,她要和我說跟大E公司會麵的事,於是我就丟下小鬆了。
小鬆臨出門時,對我手勢,要我一定記得穿。
我胡亂地衝他點頭。
我是急中生智,才想到有求於沈麗婭。她是我的人脈之一,但事前我並不知道M公司和日本大E到底有沒有往來。當時就想,死馬當活馬醫,沒準七繞八拐就套上大E了。於是,借著一個聖誕祝福電話,順便把這事提了。沒想到沈大小姐對這事還挺認真,更讓我喜出望外的是,沈麗婭說他們公司和大E還真有業務來往。主要是貨運。大E在上海的百貨零售,都是通過M公司的集裝箱運往上海的,走大阪海運線。興奮之餘,我索性要求沈麗婭替我們約見大E少東家。當時,沈答應我試試。她也提及伊藤完治是個特難弄的家夥,看來此人惡名在外,臭名昭著。
那會兒,我突然就想到,沈麗婭平素為人靠譜,沒準她真是成就我這單生意的貴人。
拿起電話,我徑直問沈麗婭約見的事怎麼樣?
沈說:“大E推說都過節了,有約見都放聖誕後了……”
哦。我心涼了半截。預感到沈麗婭也被伊藤擋了駕,情況和我們差不多。
“不過——”沈麗婭很快說。“我知道伊藤完治這小狐狸最近在上海,我們可以去闖一闖。”
行嗎?闖金鑾殿啊?
“過完聖誕緊接著就元旦了,過完元旦再去預約會麵時間,還不知約在那天。我覺得這事有點遲。”
那我和濤濤……哦就是我們於總監去闖伊藤辦公室?
“我和你們一道去吧——”
那太好了!我高興得拍桌子。這麼仗義。我脫口說道,謝謝沈姐!
電話那頭的沈麗婭默了會兒,說:“我有那麼老嗎?”
我說,不是啦,我一高興管誰都叫姐……其實就是想表示特尊敬您特崇拜您的意思。回頭請你吃飯啦。
掛下沈麗婭電話,我立刻找老大商量闖大E的事。開始,老大還有點猶豫,看我躍躍欲試勁頭十足的樣子,便答應陪我去趟一回。
他說:“主要靠你哦,這次。”
我回了一句,慫吧你就!
…………
老大說大E的事全靠我,不是沒來由。那日,老板把我和老大叫去交待這案子時,老板說:“大E的這個案子交給你們,公司有自己的考慮:二部建立以來,業績一直不夠理想,公司希望通過這次,看到你們的努力,當然還有你們一直希望證明的實力——”
這話和Sally先前說的意思差不多。
“其次,”老板說,“大E新任的會長很年輕,你們二部也都是年輕人,打交道相對比一部老趙他們容易些——年輕人嘛,許多方麵好溝通。而且Tony在這方麵有優勢,搞個公關什麼很擅長。把大E的案子搞定了,沒準能帶動包括日本在內的一大批亞洲業務,千萬別輕視了大E的作用。”
我坐不住了,連忙說,不行不行,我最怵那些難搞的人,聽說大E的會長……
“這時候是不興打退堂鼓的。”老板不由分說,截過我話,“我看好你,Tony,是你發揮優勢的時候了。大E的事我看主要還是靠你,於濤他們全力配合好,一定要有誌在必得的信心。”
出了老板辦公室,我不斷跟老大嘀咕:誰說我擅長公關?我有什麼優勢?憑什麼全靠我……
“行了!”濤老大說。“別小孩子脾氣了,老板都發話了……關鍵是這階段你能不能集中精力把這事辦好……”
老大於濤一到臨戰,就不苟言笑,臉繃得刷過漿似的,讓人看著發怵,也顯得特老成。其實他還不到三十,尚未娶老婆。老大還有個厲害的地方,就是看問題尖銳,早看出我毛病就是平時幹擾太多,要集中精力辦好一件事,實在不是那麼容易的。
幹擾還真來了。
安東尼奉馬丁之命來上海看我,估摸是聽到了一些風聲,說我因為養狗的事和Sally鬧得不開心,
下了班,我去“花園飯店”看安東尼——切,說是來上海看我,還不知道誰看誰呢。
那地方離我們公司特近,走著就到了。安東尼在酒店沒出去。他是個屁股不喜歡挪窩的人,特安靜,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宅”,從不行街購物玩局什麼,在新加坡他能在畫廊待到晚十點,然後獨自回家。每天兩點一線。就衝這一點,馬丁也該放心。自打雇了安東尼做助理,馬丁對畫廊的事省心多了。
安東尼說,那晚我給馬丁打完電話,馬丁非常著急,因為不清楚我在上海發生了什麼,放下電話後,大半夜基本沒怎麼睡,第二天一早就催促他來上海。安東尼說:“馬丁要我過來安慰一下你,重要的是勸說你,遇到任何事都要冷靜。他說你長大了,以前的急躁脾氣要改。”
我說,至於嗎,誰活著不遇到一些事啊。他就是這麼小題大做,要這樣,往後有事我還敢跟他說嗎?
“也許你的事他都看得很重要。”安東尼說。
我老感覺安東尼說這些時口吻酸酸的,也不完全是妒忌,更多的是內心的隱痛。對此我很無奈。
“我怎麼回複他,回去?”安東尼徑直問我。
我說,你回去告訴馬丁,我在這兒挺好,沒比在上海的日子更舒心了。子曰:別老把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事。那是條子幹的活,特不招人喜歡……
“子?哪個子?”
哦靠,跟這樣的“隔世男”玩大陸式幽默,簡直就是犯賤。
可他還執著地問:“子是什麼人?那個人很影響你現在的生活嗎?”
我無意跟他扯什麼子不子,說,我帶你出去玩吧,快聖誕了,本地的夜生活很豐富的,老宅在酒店有什麼勁。子曰,既宅又腐,前途未卜。
他說:“那我把馬丁帶給你的東西交你……”
還給我帶東西啊?又是那些小褲頭?這回你回去一定告訴老馬丁,再不要給我買這些了,千萬千萬!我都快到南京路設地攤了,專銷男士褻衣,還均碼,一水兒沒得挑。
我甚至說,什麼話你都可以貪汙,這話你一定得給我帶到!
安東尼這時才露出一點笑,說:“馬丁還給你買了條狗,我帶不了,他托人從海上運過來——”
安東尼還沒說完,我就跳起來:千萬別,就為一條狗,女友跟我鬧分手,他居然還給我弄條狗來?誒,不能因為我跟他有過節,他就拿我當節過。狗運來我怎麼辦啊?養又養不成,殺又殺不了,難不成和它一塊上吊?
安東尼等我聒噪完,才慢條斯裏地說:“不是一條活狗啦。”
我一時弄不清“不是活狗”是什麼意思,更為驚訝,不會專給我捎一條“死狗”吧?
安東尼聽我再三問什麼意思,才解釋說:“是一件陶藝製品,硬公仔啦,仿真程度很高的,摸著連毛感都真實。”
哦靠,我這才鬆了口氣。
早不說清楚。
不帶這麼玩人的!
安東尼穿西服的範兒,一看就知不是大陸民。板型特瘦還尤其挺括。大陸民管西服叫皮子,穿出油花才送洗,其間不帶熨的。安東尼對待西服就像對待襯衣一樣,每天一換,不經過熨燙絕不出門。我不管,搭著他肩膀就出酒店了,西服皺了,沒型了,不是我的事兒。
我拿出幾件事兒任他選,宵夜、泡吧、洗澡,都是豬腦子也想得到的娛樂活動,其中還包括看電影。雖然我也覺得這些事特沒勁,但除了這些,男生還能幹什麼?看電影都是超範圍的。
安東尼不假思索地說:“不去人多的地方。還去外灘吧,就是上次那地方。”
成。
我知道他說的是外灘3號那個臨江的露台。
…………
3號越來越像微縮版的巴黎第五大街,宵夜的人比先前多多了,但因為是冬季,都貓屋裏,上露台的不多,我和安東尼可以在露台上隨意挑位子坐。我們選了一個風相對小一些的角落,雖然視野不怎麼開闊,但仍能看到夜的黃浦江和亮閃閃的沿江樓宇線。
我記起在3號還存了半瓶85年的“拉斐莊園”,是上次和幾個北京哥們喝剩的,於是跟服務生要來,差不多夠我和安東尼兩個人喝,另外要了些小食佐酒。
“不打算回新加坡了?”安東尼靜靜看了會兒夜景,問我,並不動眼前的酒杯。
嗨,哪裏還回得去……現在我越來越感覺上海很適合我。我從來不屬於哪個國家哪座城市,從小到新加坡,一直到我出來,都沒覺得新加坡有我家。也許我生來就注定要漂泊。反倒是上海讓我有一點點歸屬感。
我發現這地方很適合說悄悄話。屋裏的燭光,照不到露台,露台的光源來自天空的雲絮,那是城市霓虹的折射。置身於江邊露台,仿佛囿於一個巨大的水晶球,俗世的聲息雖然可聞,但都被隔在大玻璃罩外。
我把外套脫給安東尼,他穿得太單薄了。新加坡人沒幾件禦寒的衣服。生活在熱帶島國,對北邊的寒冷總是估計不足,一旦冬天往北去,多半會捉襟見肘,顯出囧樣。
安東尼抖索著,卻還跟我客氣:“你有冷啊。”新加坡人不會說“你也會冷”這樣的句子,所有的漢語表達都不倫不類,但也能聽懂。
我說,我到上海那麼久,都習慣了,你剛從南邊過來,會比較受不了這裏的冬天。
安東尼這才接過我衣服,給自己裹上,身板稍顯豐厚了些。
看著桌上的寸蠟,他問我:“你不是快結婚了嗎?最近的事會不會影響到……”
我喟歎一聲,隨即說,誰知道呢……
我不想和他談這些事,尤其不希望通過他把我和Sally之間的麻煩透露給馬丁。於大局無益,於事無補的話說它幹嗎?
我應付完這話題,立馬反戈,說說你和馬丁最近相處得怎麼樣?今後什麼打算啊?
他默了好一會兒,弱氣地說:“哪有什麼打算,哪有今後……他的心早有被偷走啊。”
我知道安東尼說的偷心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