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佛奈我何 38、我想完整地擁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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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我想完整地擁有你
…………
被告律師愛德華·卡森:你的《道林·格雷的畫像》最初是發表在《利品考特雜誌》上的嗎?
奧斯卡·王爾德:我想是的。
卡森:隨之,倫敦對它有許多批評?
奧斯卡:是的。
卡森:我想你注意到了其中一種批評。
奧斯卡:不是一種是幾種。
卡森:我隻知道一種。《蘇格蘭觀察家》說,王爾德先生若隻為墮落的貴族寫作,那他越早去做裁縫對自己的名聲和公眾的道德來說越好。
奧斯卡:閱讀取決於每個讀者的氣質,取決於他從中發現了什麼。
卡森:人們從《道林·格雷的畫像》中得出這樣的結論,道林·格雷所犯的罪孽,很可能是違背人倫天性的!
奧斯卡:隻有畜生和文盲才會這麼想。或者更應該說畜生加流氓才會這麼想。
卡森:你在書的自序中說,“根本不存在什麼道德和不道德的書。書隻有寫得好壞之分”?
奧斯卡:是的,這是我的藝術觀。
卡森:按照你的藝術觀,無論一本書的內容多麼不道德,隻要寫得好,那就是一本好書?
奧斯卡:是的,如果寫得好,自會產生一種美感。美感是人類能獲得的最高感受。
卡森:什麼是你所說的“寫得好”?
奧斯卡:無論雕塑、繪畫還是一本書,它打動人的隻是美感。藝術作品美的就是好。
卡森:那麼,寫得好,卻提出違背人倫觀點的書也算是好書?
奧斯卡:我不明白你說的違背人倫天性的觀點是什麼意思。有沒有這樣一種觀點存在?
卡森:《道林·格雷的畫像》就是屬於這一類!
奧斯卡:門外漢的藝術觀點可以忽略不計,他們絕對是愚蠢的,我不管那些無知者、文盲和傻瓜怎麼曲解我的作品,我關心的隻是我的藝術觀,我的感覺以及我為什麼要創造它。我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
我喜歡聽魯超哥哥朗讀劇本,那些打磨過提煉過堪稱經典的台詞,對於我這樣的對文字分外敏感的人來說,有如在觀賞一部正激烈上演的舞台劇,充滿交鋒,充滿對峙,充滿未知,充滿著命途多舛意料之外的戲劇元素。倘若王爾德真心說過“沒有藝術作品會提出觀點,觀點隻屬於非藝術”,那麼,我真要同他爭辯——藝術是非生物性的毒品,它會讓你浸淫其間,不能自拔,倘若一不小心你被打動,哪怕隻是藝術中的一小點,那麼,事實上你已經被改變。
魯超哥哥朗讀到得意時,習慣性地喜歡與我發生肢體接觸,不知為什麼。他先是抓住我幾個手指,男生抓住男生的指頭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是不堪入目而且不可深想的。之後,他便開始把手扶在我肩膀上……我不僅能感覺到他語言的抑揚頓挫,氣息的時斂時送,同時能從他掌心裏感受到情緒的跌宕起伏。那是一種很直接的心理傳感。後來,他幹脆抓住我後頸脖——他老喜歡抓我後頸脖,非常霸道非常強勢非常Man的樣子,雖然他的手不夠大,而我是那種頸項強壯的男生。他說我頸脖後那麼細密那麼柔軟的發根令他心動。他用額頭抵住我額頭,臉和臉離得那麼近,朗讀時的呼吸直接打在我臉上,甚至撲在我嘴唇,但我絲毫沒覺得不適。他的呼吸是清新的,是個髒腑幹淨甚至連血液都很幹淨的男生。他的眉眼雖然長得不怎麼好看,要不是洋溢著一種藝術氣質,也許隻是極普通的人,但這會兒,他卻讓我感到有一種獨特的、非常人所有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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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森:王爾德先生,現在我要問你,《道林·格雷的畫像》中所描寫的一個男人對一個剛成長的年輕男子的感情是正當的還是不正當的?
奧斯卡:我認為這是最完美的描寫,是一個藝術家遇到對他的生活和藝術至關重要的美麗人格時,所能感受到的最美的感情。
卡森:美麗人格?
奧斯卡:是的。
卡森:你坦白地告訴我,王爾德先生,作為藝術家,你清楚不清楚這裏描寫的感情是什麼?
奧斯卡:我從不允許任何人格支配我的感情。
卡森: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你從來不知道你所描寫的感情?
奧斯卡:那是自然流淌的感情。
卡森:你體驗過這種自然的感情嗎?流淌的,就像小河、小溪一般潺潺流淌的感情?
奧斯卡:對任何一個崇拜和愛著年輕人的藝術家來說,這是絕對自然的。
卡森:你生活中有這樣的插曲嗎?
奧斯卡:幾乎每一位藝術家生活中都有這樣或那樣的插曲。
卡森:那你有過這樣的插曲嗎?請你直接回答我。
奧斯卡:我不會回答這樣的問題。
卡森:很抱歉。那麼,現在請你回答我另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顯然要簡單得多:在生活中你是否瘋狂地崇拜過一個比你年輕很多的男子?
奧斯卡:我誰也不崇拜,除了我自己,哈哈哈——
卡森:很好。我想我們應該把問題提得更簡單些,這有利於疲憊的你思考並回答——你在書中寫道,“我嫉妒與你交談的每一個人”,你曾經嫉妒過一個年輕男子嗎?
奧斯卡:從來沒有!
卡森:書中還說,“我想完整地擁有你”,什麼是完整的?包括那些內容,又有哪些是不包括在內的?你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嗎?
奧斯卡:我想這是個極端無聊的問題!
卡森:我難道是在引用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而不是你的?
奧斯卡:我反對任何人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暗喻了某種不自然的感情。但你讓我想起了莎士比亞對年輕人的愛,他的確實有一首十四行詩以此為題,獻給他所愛的青年,那是一個藝術家對人類的愛,是莎士比亞偉大藝術的一部分。
…………
魯超哥哥念著長長的一段對白,呼吸完全紊亂了,他努力調整著呼吸,這讓朗讀聽起來更加情緒化,也更加激烈。
…………
圈套。這個世界充滿了不仁不義的圈套。
被告律師步步為營,把事情的本來麵目一點點勾勒出來。他本來可以就事論事,不用這麼費力,直接質詢某年某月某日,你奧斯卡·王爾德是否引誘了某人,召喚他上床?再就是,哪一年的某個季節,你把某個男孩帶進了莊園的空屋子,然後脫了他的衣服……然而,這麼提問就不是貴族了,也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情世故和社會風尚,那是二十一世紀的電視欄目,是介紹警察破案的《案件聚焦》。那麼,魯超哥哥對這個故事斷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濃厚興趣,因為它與戲劇無關,與戲劇的審美以及曲裏拐彎的對白遊戲無關。
魯超哥哥喜歡繞,喜歡戲劇性,喜歡圈套,喜歡路徑由他來設定,結果由你來給出。如果說,戲劇人有什麼怪癖的話,這就是。
而事實上生活確實充滿了圈套。充滿了“別人跟你說啊說啊,繞啊繞,最終你說,別煩了是不是要跟我借錢啊”這樣的事。
當魯超哥哥念著“我想完整地擁有你”時,他兩眼那麼深邃地望著我,讓我疑惑說話的究竟是他演繹的律師卡森,還是一個叫魯超戲劇人?他堅持念完後麵的台詞,轉回到前麵的話題,問我:“什麼是完整的地擁有?”他問我,你能回答嗎?
我一愣。靠,在這兒等著我呢。
我當然不能說出事情的本質,雖然我完全知道什麼是“完整地擁有”。我更不能用粗俗的語言來表述我已經看到的那個結果,比如說“一個身體給到另一個身體”“一具靈魂占據了另一具靈魂”,這不是我,不是被藝術循循善誘熏染了半天以至於迷失了自我的Tony。然而我也不能表現得一無所知,像以往任何時候那樣,傻嘰嘰地問“什麼啊?”這時候不適合裝傻,尤其不適合裝萌,而是需要一個屬於成年人的、兩全其美說得過去的回答。
我說,是擁抱?
我覺得這個回答很好,直接,也很簡潔,雖然有點白癡,是語文沒學好的那種青豆孩子的回答。可“完整地擁有”從字麵上看不就是擁抱嗎?在考卷上,老師不能給到你滿分,也不至於野蠻地打上紅叉。
眼前的這位老師顯然無意給你打分。他不作評判,他徑直問你:“可以嗎?”語音艱澀。
我沒想到他這麼直接,以為他會一直含蓄下去,以他藝術的麵紗遮擋住真實的麵容,不等到我給出明確的信息,他怎麼也不會開口。
我別過頭去:嗤。其實我不願意出現這麼青澀的反應。
我別過頭看向另一方的理由是腦子不夠用,是自然的反應。再怎麼油滑的秉性,到這節骨眼,都不可能不緊張、不別過頭去避開咄咄逼人的目光。畢竟是一個男生說要擁抱我。
他得到的信息卻是允諾。這是一個錯誤的自以為是的理解。
他說:“來吧——”
我不記得他是否在我耳邊說過“脫掉衣服”這樣直白的話,當時我很恍惚,可能是聽見了,卻沒有完全聽進去;有可能是並沒有這樣的話,當時我把腦子裏閃現的理解,誤以為現場的說辭。但他一定說過這樣的話——“任何一點阻隔都會使本來完整的東西不完整起來。”這是一句要增補到劇本裏去的台詞嗎?聽起來有莎士比亞的範兒。
他不再等我允諾,毫不猶豫地脫上衣。我猜,他一定想到,這時候如不趁熱打鐵,未來又不知要多說多少台詞,又要多添幾把柴,多繞幾公裏路……上身的幾件,他幾乎是一股腦套出來,轉瞬之間就完成了。他的身上很白,沒什麼成型的肌肉,肚子甚至有點圓,但胸前有一些胸毛,麵積鋪得不是很大,但足夠黑,足夠讓我們這些南方男生羨慕。向上套出衣服的時候,我也看到了他腋下濃密的腋毛。由於脫衣服,他把自己的發型弄亂了,他本來很注重自己的發型,但這會兒隻是匆忙地捋了一下……我欣賞他捋頭發的姿勢。
他開始俯身解很繁瑣的鞋帶。解鞋帶當然是過程,目的是下一步。那是雙半高的皮靴,有很多的扣和很長的鞋帶,腳褪出來頗為吃力,這為我贏得了一些時間。
我是看著魯超哥哥脫完皮靴之後離開房間的。我甚至目睹了他穿著一雙白色的運動襪。很白很幹淨的那種。
當白襪踩到地毯上的時候,我閃身出了房間。
當我反手關門時,我想,他一定愣在那兒了。
…………
我在街口“星巴克”買了杯咖啡,坐台階上喝。心緒很亂。
我為什麼要把那些囉裏囉唆的對白聽完?這些台詞本來是很矯情的,也不是那麼好理解,然而,我不光聽完聽明白了,腦子裏還閃現出對當時場景的想象……仿佛代入,有現場感。
後來我又努力去回想,那一切是如何過渡到魯超哥哥彎腰脫鞋子的?如果不是魯超哥哥費勁地解鞋帶,如果他那天沒有穿那雙特別麻煩的短靴,穿的是一雙輕便的鞋,或者他不忙著脫自己那雙既重又笨的鞋,而是先來解決我,哪怕隻是卸掉我一隻鞋,也許,我就不能夠離開屋子了。一隻腳穿著鞋,另一隻腳光著走出屋子走上大街的可能性畢竟很小。如果,一切“如果”都能成立,那麼,此時將會是怎樣一種情形,怎樣一個局麵?我有點不敢想。然而,生活就是這樣,機會稍縱即逝,如同一隻抹了油的老鼠,撲哧就從手裏滑脫了。那天,要脫我的鞋太容易了,我既沒有鞋帶,也沒穿襪子,隻需要一個稍稍激烈些的動作,比如推我一下,也許我就光著腳站在他跟前了。那樣,逃也難。不逃,我自己也有了理由。狼狽地逃,光著腳,提著鞋,我做不來那樣的事。
我汲一口咖啡,看著自己的鞋,不禁一笑。
不要了,我對自己說。這是讓咖啡潤過神經後冷靜的思考。
這一切過去也就過去了,多少個孤獨難耐的夜晚,不都過來了嗎?多少個危險相處的瞬間,我們不都安全渡過了嗎?從此岸風平浪靜地駛向彼岸。堅持一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回頭看看Steven的事,還有薑申的事,就因為船在湖中央擱淺,沒有順利地登上彼岸,給自己造成多大麻煩啊,心都要碎。當時有萬劫不複的感覺。尤其是Steven的事,差點鬧出人命來……許多事,冷靜之後想,比起那幾十分鍾甚至隻是幾分鍾的激情,多少有點得不償失。
我歎了口氣,心情稍稍舒鬆了些。
我用電話定了餐,然後晃著身子懶洋洋地回公寓去……
我回到公寓時,魯超哥哥已然離開,陽台門敞著,晚風吹進來,窗簾呼啦啦拂過半個屋子,驚擾著原有的寧靜……
桌上有他沒帶走的劇本,被風翻開的那頁,有彩筆劃過的修改的痕跡——
卡森:……你難道不認為你筆下的道林·格雷是一個具有腐化影響的人?(此地,魯超哥哥將“腐化”兩字字劃去,改為“腐蝕”。對於當下的漢語來說,“腐蝕”兩個字似乎更容易理解。)
奧斯卡:我並不認為一個人可以影響到另一個人,我甚至不認為世界上有什麼壞影響。
卡森:一個男人永遠不會腐化一個年輕人?(此地,魯超哥哥同樣作了如上修改,但我覺得過於現代的詞彙,未必適合這部劇。)
奧斯卡:我想不會。
卡森:倘若恭維一個年輕人,告訴他很美,你覺得這會腐化他嗎?(倘若此地同樣作出修改,我覺得更加詞不達意。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魯超哥哥在此地並沒有做修改。)
奧斯卡:不會。你必須記住,卡森先生,生活和小說是兩回事。一句恭維的話不足以讓一個青年墮落。
卡森:這要取決於你怎樣定義墮落。
奧斯卡:當然,還要取決於你怎樣定義生活。
……“Tony!”小昊在門口叫我,問我晚飯打算怎麼吃?
沉思中的我有被驚倒。
“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一個劇本,朋友忘在這裏的。
我隨手將劇本扔在書報筐裏,說,我叫了外賣了,兩人份的。
“太好了!知道你心裏有我。”
沒有預謀,沒有圈套的生活真好,連風都是和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