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佛奈我何 34、你若盛開,清風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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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你若盛開,清風自來
魯超哥哥真是個好演員,他知道什麼時候用溪水般的語言,潤物無聲;什麼時候調動轟炸式演講,把你逼入規定情景;也知道什麼時候“無聲勝有聲”,用表情乃至形體捆綁你的神經,讓你心甘情願融入角色,和他演對手戲。
語言是個局,表情是一劑迷藥,而戲劇整一個他媽的壞蛋。陰謀深厚。
說過太多的話——台詞和那些貌似台詞的靈魂獨白,此刻再不需要語言,如果再說什麼就不是高級牛掰的演員了,多餘的台詞形同虛設,就跟放屁一個等級——這就是拿捏戲劇節奏的本事。戲演到某個環節,就隻需要表演了,考驗演技的時候到了……他抱住我肩膀,做出那種瀕死的迷茫,或者說是激情演說後的精廝無力,他那昏茫而犀利的眼神,就像在尋求起死回生的良藥。
原來他知道一切。知道我因為什麼去找張大夫,也肯定知道張怎樣替我診治,後來又怎樣與我扯上關係成為朋友。張甚至跟他描述了當時在診室裏所見到的一切。既然是這樣,我還有什麼可裝可掩飾的。再說,我早就認可自己是“自找”,再裝得事出意外始料不及驚恐萬狀,就跟魯超哥哥點破的那樣,管用嗎?誰信?裝萌裝傻裝得不得當過了頭,有時候蠻惡心人的。
可我畢竟有點慌——
怎麼又是一場空降式的“愛”?你們他媽的都纏著我幹嗎?世界上男孩多了去了,好看的也不是絕無僅有,幹嗎老跟我過不去?愛已然成為我心頭不能承受之重。開頭容易,開了頭往後不知要經曆怎樣的風詭雲譎波瀾跌宕。等到要結束,又不知要扒掉幾層皮碎掉幾塊骨……可是,開始的還是要開始,哪怕前情未了,此情又起泛濫之勢;前一個台風還沒撤離,後一個熱帶風暴又在洋麵形成……結束也是看得到的前景,每一次不是都結束了嗎?沒有海枯石爛日月同輝,沒有生死契闊餘生有你。人永遠做不到“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要不怎麼說“自找”“犯賤”呢?有些道理我是深諳其精髓,那是血淚換來的明白,比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愛上你,我將輸得徹底!
但我還是有點些慌——
這環境我太不熟悉了,感覺危機四伏險象環生,誰知道大樓裏有沒有其他人,屋裏有沒有監視頭?仿佛每一塊布景每一件道具後麵都隱藏著不可知,倏忽就會跳出個人來——正經八百的演員,看著你做蠅營狗苟的事,露出奸詐的笑。在這地方玩曖昧,著實讓人心悸。
那當口,我還想,我幹嗎老在禮拜天非工作日把自己拾掇得那麼隨意,像個跑酷小子穿係帶的休閑褲,讓人覺得對我下手特容易,壯了他的膽,解除了他許許多多必須要顧慮的細節。魯超哥哥抱著我演劇情裏的迷症時,肯定已經把接下來的戲份一步步設計好,那是一整套有邏輯的戲劇動作,是調動表演激情興奮劑,是“體驗派”經過無數次舞台實踐獲得的成熟經驗。作為一個表演體係,它沒有失敗,隻有成功;隻會獲得喝彩,不會被人噓。你要是被人噓了,那是學表演沒學到位,經驗還欠,不算個好演員。
事情就是這麼一加一等於二。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這麼一加一等於二。
誰說一加一不等於二有可能等於三,都他媽是瞎掰。
……沒進過排練室的人也許不知道,標準的戲劇排練室通常都有一麵巨大的鏡子,獨占四麵牆中的一麵牆。鏡子是用來讓演員練習表演的。演員通過鏡子來觀察自己的站位是否準確,表情是否到位,形體動作是正一點好,還是側一些更有型。鏡子裏的視角就是觀眾的視角,這一點無論是爐火純青的老戲骨,還是初出茅廬的新演員都清楚。可是偏偏有些嚴苛到硌澀的導演不讓你看鏡子,比如魯超哥哥,他認為演員老是從鏡子裏打量自己,特別容易出戲,還會養成自戀的臭毛病。一旦習慣成自然,你永遠也進入不了角色了,演不了規定情境規定人物,演來演去演的還是你自己。
所以,但凡排演魯超哥哥的戲,進入排練室後,魯超哥哥就讓演員背對著鏡子進行表演。他那由兩張課桌一字排開的導演席,與偌大的鏡子遙遙相對。這時候,具有霸道總裁氣質的魯超導演端坐在導演席,既可以看到你的正麵,也可以通過鏡子以雙倍距離看到你的背麵,甚至眼觀六路,縱覽四方,讓整個排練室盡收眼底,不留一處視線的死角。哪個演員要是偷懶了,泄氣走神出戲,哪怕你在犄角旮旯,也逃不過導演的眼睛;哪個小劇務、小場記、送水的勤雜工對現場有一點點幹擾,破壞了演員表演的連貫性,或者讓導演不能全神貫注履行導演的職責,魯超哥哥全都會給你記下,到時候跟你算總賬。演員在表演過程中,既看不到自己的正麵,也看不到自己的背麵,看到的隻是導雙死死盯住你的那雙眼睛。那會兒,你會發現,導演正以微妙的表情變化告訴你,你是被欣賞被讚許了,還是被否定被嫌棄了。導演眼睛裏醞釀的風暴你一眼就能瞧出來,所以每一次挨剋你都是有準備的,“山雨欲來風滿樓”寫在導演那張貼近你的臉上。漸漸,你也就習慣了導演就是你的鏡子。導演的視角就是觀眾的視角、社會的眼光。
有時,你難免為導演那麼近距離觀察你而窘迫,甚至緊張,緊張到手心流汗不知所措。我也曾想,排練室真是個靈魂較量的地方,哪有這麼近距離看著一個人盡其所能喜怒哀樂撒瘋撒歡的?盡管是表演,一切都是假的,或者說假戲真做,但畢竟是人和人的對視,心思和心思的碰撞。這麼逼仄的遭遇,一絲絲一丟丟都看得真切,平時不為人注意的缺陷都暴露無遺,娘胎裏帶出來的不完美一點都沒辦法掩飾,都得拿出來示眾,接受人們的審視、批評抑或讚美。
在這陌生的排練室環境,讓我聯想到的幾個關鍵詞是:距離、透視、視角——主觀視角和被動視角——你眼裏看到的真相和你通過人們的反應所窺破的真相。這讓我想起曾經在看法國名畫展時的一個場景——
在寬敞的、自然光十分溫和的展廳裏,有一位老者竟然站到佛朗索瓦的《愛神與普賽克》前,用放大鏡湊近了看,當即遭到了展廳管理人員的驅趕。
欣賞油畫的時候,我們都不喜歡近距離看,殊不知那種情狀有多外行,多讓人尷尬,不僅看不清楚全貌,看不到畫家獨具匠心的整體布局,稍有不慎,還有可能讓自己的鼻尖撞到了名貴的畫,犯了規矩,闖下大禍。可是有些人偏偏就是要頂著畫布看,仿佛要看清畫家是怎樣一筆一筆把偉大的構想塗抹到畫布上,從那些細微的筆觸上去尋找不動聲色的驕傲,以及對於無限潛力的暗示。
上個世紀,意大利一名研究繪畫史的學者,他一輩子都在做一件事,就是把名畫表層的顏料一層層洗去,這個技術有一個專業名詞,叫“剝”,或者叫“剝色”。學者不在乎有數百年曆史、價值連城的名貴油畫就此遭到毀滅性破壞,他沉湎於隱藏在表層色塊背後的耀眼和美麗,醉心於一幅偉大畫作從無到有的每一個步序、日積月累的一次次改變。他不是要把它們揭示出來,呈現於公眾,他隻是覺得這種“發現”才是最有價值的。有時候,他真的在一幅畫的背後發現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副畫,或者是停留在草圖階段另一種構想。有了新的發現後,他在“研究日誌”上寫道:那真正是一種未被開掘的精致,有未被汙染的高貴,其價值遠遠高於被人們掛在牆上的那幅已經完成、被視為不朽的畫作。然而,學者又不無感歎地記下:無論是怎樣的精致與高貴,畢竟不是一掛掛在脖子上、供人炫耀的紅寶石飾品,油畫背後的某些真相是不可以堂而皇之見諸日光的,隱匿和私藏是它永遠不可改變的命運。人們覺得學者的日衷於“剝色”是變態行為,是對畫家的不尊重,是繪畫界的敗類。人們喟歎道,人呐,真是個情緒多變善於給自己找樂子的動物,常常因為某一瞬,就開始異化,從正常“墮落”到失常,乃至徹頭徹尾的不正常,靈魂向魔鬼徹底繳械。
然而,無論人們如何詆毀,老學者始終沒有放棄對於名畫的探究,直到被刺殺的一刻,他的臉上依然洋溢著洞悉隱匿窺透私藏的興奮。
好了,我用了近兩千字的篇幅,來交待進入魯超哥哥排練室後,腦子裏所閃現的種種聯想。這麼做的好處是可以避免直接來描述那晚發生的事。直接描寫叫白描,寫實主義,而現代寫作更注重意識流。
至於那晚排練室究竟發生了什麼,通過我腦子裏呈現的畫麵,你們自己去展開想象吧。
人,總是屈服於生命的禁錮,這是我給你們最後的提示。
…………
魯超哥哥問我:“你的皮膚怎麼那麼好?男生多半是糙的,和體內分泌的激素有關。”他說這是張大夫告訴他的——皮膚的質地是體內激素決定的。“激素?什麼樣的激素?我看你無論是身高還是骨骼,雄激素都分泌得特別充分。是不是因為你……還太年輕?哦去,感覺親一下就要破,不敢輕易造次。我投降……我他媽因為你決定要墮落了。”
那晚,他喃喃述說著內心情緒的變化,我腦子頓時想到,人呐,真是個情緒多變善於給自己找樂子的動物,常常因為某一瞬,就開始異化,從正常“墮落”到失常,乃至徹頭徹尾的不正常,靈魂向魔鬼徹底繳械。然而,我嘴裏說得不是這個,我以同樣喃喃的聲息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你們……幹嗎要議論我?
那會兒,羞怯占據了我大半個心。我不是個不懂羞怯的男生,說我脫起來就跟脫帽子一樣無所顧忌那是惡意誹謗,天大的冤枉。我的羞怯心很深很深,很重很重,而我的虛榮心也很深很深很重很重。當羞怯心和虛榮心發生抵牾時,往往是虛榮心打敗了羞怯心。這就是真實的我,也可以說是真實的人性弱點。許多男生都和我差不多,有著和我同樣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