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佛奈我何 32、諸神顛倒的昏懵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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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諸神顛倒的昏懵黃昏
邁克不到,我和小昊也得吃晚飯。我們打算好好吃一頓,為什麼要因為邁克的事,茶飯不思?沒到那份上。
上了牛肉刺身,喝著酒,我說,邁克這麼個小孩,也知道戀愛了,還住人家裏去,徹夜不歸,小昊,你說我們是該為他高興,還是替他擔憂?
小昊說:“今兒咱們不說邁克的事兒成不?懶得提他。”
成。我把生牛肉片擱嘴裏……那是美味的神戶牛肉,國際品質,冰鎮以後,擱嘴裏有種脆生生的感覺,然後又入口即化。平時我們仨都愛吃,可這會兒味同嚼蠟。
怎麼能不想……邁克剛到公司的那會兒,靦腆羸弱的一男孩,在大老爺們堆裏特別不適應。不光不適應,簡直就是無措。女人緣倒好,女同事都把他當小弟弟看,公司裏每一個女生都衝他母性大爆發……
我看出這小男生很僵,雖不能說性格上有缺陷,但至少問題多多。他不跟我一部門,按理說,我沒義務操這個心,直到他搬進我們公寓……
我問小昊,記得邁克剛進公司,他們設計部那些同事怎麼調侃他嗎?
“哪件事,你說我一定記得。”
教他罵髒話的那回。
小昊衝我眨了半天眼睛:“真有這事啊?”
我還跟你編故事怎麼的?
……有次午餐,我下樓晚,走進公司附近的餐館時,看見邁克和他們辦公室的幾個同事都已經吃完了,在一邊聊天。我買了餐坐過去,發現他們正在逗邁克,一定要邁克罵一句完整的髒話,五個字的。這些沒屁眼兒的混蛋,使壞,公司HRD要是知道了非挨個兒扣獎金不可。
本來這也沒什麼,可邁克就是罵不出口,眼淚都快憋出來,這就變得比較好玩了。對一般人來說,吃瓜男孩子不會罵髒話,就跟看穿越劇似的。
邁克看見我,意在討救兵,可憐兮兮地等我出手相助。我不理他,特別不喜歡他在同事麵前跟我這樣,於是光顧自己吃飯,看他最後到底能不能把這五個字罵出來。我希望他突破這一關,爽爽地罵出五個字,像個男人的樣子。
我明知道,這對他這樣城市裏長大的孩子是有點難,我自己也有這個過程,但是一旦開罵,往後就不怕了。這事有點怪,但事實就是這樣。罵慣了,順口了,不罵還不行,有時候不分場合就脫口而出。為這事,Sally跟我沒少急。人總有罵娘的時候,那是一種情緒宣泄,邁克真該學一學,否則太憋屈自己。
那天,那個憋呀。就為這五個字,小邁克跟別人用槍抵著他去劫銀行那麼難,同事們都笑翻。恥笑別人的樣子多半是醜陋的。
後來,我實在有點不忍,擱下手裏筷子,談談地掃了眾人一眼說:我替他吧,是五個字嗎?要不要翻個“導簸爾(倍數)”?
邁克同辦公室的那些人一百個不甘心,說:“誰不知道你,能罵出幾國語言。我們不跟你玩這個。”
我說,我有這麼流氓嗎?
同事說:“還行吧?!段位不高,可也不算低。”
我嘎巴脆地罵了五個字一組的“大眾版”,完了,我說,夠嗎?要沒聽清我們到隔壁弄堂裏去,我再給你們複述一遍,就不在餐館裏汙染公眾貽害世風了。同事們連聲說:“夠,夠了!”
同事本來沒多大惡意,見我出來拔刀相助,這事也就這麼了了,各自回公司繼續上班。他們這樣對邁克,其實也就是好玩,覺得邁克工作了,成年人該有的脾性都該有,不能像在父母跟前那樣,驕嬌二氣,靦腆得像個小姑娘。我也覺得,邁克應該接受這樣的“挑釁”,並做人生贏家。
那天回公寓,邁克還跟我說這事,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說:“公司裏的人怎麼這樣啊,太欺負人了。”
我說,別跟我撒嬌,我都後悔幫你,依我的脾氣,當時真想扇你一巴掌,一定要你學會!
邁克嘴硬地說:“惹急了,我也能說……別以為我不能。”
我說,那現在我就把你惹急,你倒給我試試。
這年頭崇尚乖巧的小鮮肉,像邁克這樣的,算得上年代寵兒,他不會意識到這裏頭的危機。但隻要他還和我住一個公寓,還叫我一聲哥,我就要讓他明白,男人就該有男人的範兒。該敲打他的時候就該敲打他,首先從拒絕他對我撒嬌做起。
還有件事,我們吃著說著就又記起來,把一頓兩人相對的晚餐弄得哭笑不得——
那陣子,小昊、邁克我們仨常去一家泳館遊泳。有次,我早下水了,見他們倆老半天沒從更衣室出來,就回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迎麵見小昊出來,便問,磨嘰什麼呢?
小昊賊兮兮笑著:“我上次開了句玩笑,他今天愣不肯和我一起換衣服,非要我走才行。我幹嗎要依他?偏不走!”
我說,你也有病,這事鬧著有勁嗎?多大的人了。
我問小昊上次說他什麼了?
小昊說:“就說了句人小鳥大。”
暈!你幹嗎去說這個?
隨即,我進更衣室去,邁克正坐在長條凳上生悶氣,倒不避我,撒嬌地對我嚷:“Tony,昊又欺負我……”我說,不就是一句玩笑嘛,有什麼了不起?你要聽著不舒服,就跟他打,打不過他,到水裏去踹他,請他吃池子裏的水。別跟我說誰誰誰欺負你這種沒出息的話,說了我也不幫你,還跟那人一起欺負你,扒你褲子,讓你露怯。聽到沒?!
見我這樣,邁克不吱聲了,乖乖換了裝跟我下水。
那天,邁克真有點不高興了,在水裏也沒怎麼遊,一個人一直在池子邊嘟著嘴。小昊衝我使了使眼色。我說,讓他去,是得好好反思反思。
罵過邁克,其實我心裏不好受。回家路上,我和昊串通好,一起逗他開心。我湊到他耳朵邊上說,要不是昊發現,我還真沒注意,我們家邁克還挺MAN的。
邁克問:“什麼啊?”
我說,我們家邁克隻是年齡小,別的都不小。不過別白長了,逢人處事都要有個男人樣。
轉過臉,我對小昊說,今後別拿邁克說事兒啦,就是哥們之間,玩笑也不能多開,誰再說,我就當他是成心搞事情。
小昊心領神會,主動和邁克套近乎,好歹把邁克說笑了。
後來我想,我們幹嗎要逗他高興啊?可到底不忍心看他嘟嘴……
小昊說,想不到也有這麼一天,小邁克也會拒絕我們,說我不尿你們了,不跟你們一起吃飯了,你們吃不吃飯跟我沒關係……過去,他簡直就是我們的一條小尾巴,甩都甩不掉。
我說,想不通啦?糾結啦?你也太婆媽了吧,這事很自然。這叫“大勢所趨”。
“誰這麼做都很自然,唯有邁克……我很震驚。老實告訴你Tony,我真的震驚。”
這當口,小昊告訴了我一件事,說邁克前一陣跟他借了兩萬塊錢。
他不缺錢啊!
小昊說:“你哪裏知道,這陣子邁克把兩張信用卡都刷爆了,每個月都要還欠款,這才跟我借的。”
沒聽小昊說過這事,乍一聽,我也有驚到。他幹嗎,抽風啊?是因為拍拖?我敏感地意識到這事和那什麼櫃台小姐姐“凱瑟琳”有關,平時邁克不亂花錢的。
“誰知道是凱瑟琳跟他要,還是他成心要拍馬屁,剛給她買了隻PRADA包包,一萬九,跟著就在香港訂購了一款鑲鑽的ROLEX女表,據說六萬多……我們是誰呀,不帶這麼奢侈的。”
這下,我意識到事情有點嚴重了。我是給過叔叔承諾的,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竟然一無所知。我埋怨陳昊幹嗎不早些把這些事告訴我?陳昊說,他其實是不願意在邁克交女友這件事上說三道四的。
我要陳昊今天一定要聯係到邁克,多晚也要跟他談一次,否則,我沒辦法跟他父親交待。
可是,小邁克的手機始終關機。
這下我真急了,有的時候,長輩的感覺真靈,邁克父母覺得兒子這樁婚姻不靠譜是有道理的。他們人在杭州就聞出味兒來了,有“社會經驗”呀。
…………
奧斯卡在和阿弗雷德交往的同時,經常出沒於一個名叫泰勒的男人的家。
“小大學街”的一房東以每月3英鎊4先令的價格,將一處居所租給泰勒,泰勒在那個房子裏用煤氣自己做飯,並把那裏布置得非常詭異,成天充滿了熏香的氣味。熟悉泰勒的人都知道,這個30來歲的男子有在大街上和青年男子搭訕的嗜好,他經常去的地方是皮卡迪利大街,有時則從聖詹姆斯廣場或者帝國廣場把男青年帶回家。那些男孩的年齡不會大過25歲。
從這些細節,大致能看出泰勒是什麼人,幹什麼吃的。
在法庭上,法官管泰勒和那些男孩叫“團夥”,把租屋稱作“不透光的曖昧的房間”。確實,誰也沒見過泰勒打開過窗戶,甚至沒見過他打掃過窗戶,陽光從不射進泰勒的家。然而,去過泰勒家的人會發現屋子裏永遠有豐富的色彩,用蠟燭照明。蠟燭把那些豐富的色彩映照得光怪陸離。除此,屋子裏最惹眼的家俬要數舒適的彈簧床了。床上時常有可疑的東西。法官反反複複就床上那些可疑東西盤問證人,糾纏不休——女人的假發,大尺碼的女鞋,絲襪,一根胸針……還有,卷曲的毛發。被盤問的證人每一次回答都避重就輕,顯得非常蹊蹺。但他們無意間透露,在泰勒那所詭異的房子裏從來見過女人。
反鎖的屋子永遠有淺淺的笑聲,人們猜想,不是在舉辦茶會,就是在舉辦隨便搖擺、一點都不正式的那種舞會。
奧斯卡就是在那裏結識了許多男青年,他用教名稱呼那些孩子,“親愛的查理”,“親愛的威廉”或者幹脆直呼“我的男孩”。他給那些男孩買禮物,銀質的煙盒——3英鎊或者4英鎊的那種;柔軟的絲巾,襯衣,乃至襯領、手絹或者別的什麼小玩意兒。奧斯卡結交的男孩多半長相俊美,因為他喜歡“舉止文雅,外表俊俏,看著幹淨”的年輕人。他不在乎他們從事什麼樣低賤的職業,賣報的,喜劇演員的助理,台球記分員,在賭場做登記發牌的……諸如此類生活在倫敦底層的年輕人,都能得到奧斯卡同等的禮遇。隻要骨子裏透出他所欣賞的那種帥氣。
他帶他們出入豪華飯店,喝威士忌加蘇打水,吃上好的撒忌士末的鮭魚,然後以父輩或者兄長的名分親吻他們,並給他們一些錢,暗示要帶他們去某個對於他們來說非常陌生的處所……在這中間,也曾出現過一個相貌醜陋的男孩,這是一個極為偶發的現象。但據說,那個無業的髒孩子身型非常性感,體脂率極低,是所謂“骨相好”的那一款。
阿弗雷德因為這些事經常和奧斯卡發生爭吵,有時甚至爭吵得非常激烈。但是世上哪對情人不吵鬧?又有哪對情人不相互吃醋?情人間的爭吵吃醋有時是強力粘合劑,越撕扯,越顯出其中拉扯不斷的牢固粘連。加上那會兒波西經常外出旅行,希臘、蒙特卡洛或者阿爾及爾,等到他回到英國,那種久別重逢的熱情便重新噴發出來,曾經發生的摩擦在床笫間化為烏有,所有的糾結都迎刃而解。
奧斯卡混跡江湖的傳聞在坊間流轉,老侯爵接二連三寫信給兒子,要波西把和奧斯卡的關係做一個了斷,卻遭到了波西義正詞嚴的拒絕……
父子間的矛盾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
“我說到哪兒啦……”魯超哥哥突然問我。“我們剛才該說什麼來著?對對,這事是怎麼鬧上法庭的。”
我笑笑:隨便說,我聽著呢。
魯超哥哥說:“剛開始接觸這個題材,我就感到無比驚訝,故事的每一處都是情節的切入點,它方便舞台劇作多視角、多場景呈現,這正是令我鍾愛、令我神往的地方。我向來不喜歡傳統戲劇的平鋪直敘,從頭道來,那樣的戲會把人看傻的。我希望觀眾在劇場裏開動腦筋,一旦腦子飛轉,就不至於瞌睡……在今天如此快節奏的社會裏,看戲打瞌睡實在是太司空見慣了。
很久以來,隻要一想起100年前倫敦法庭上那些機巧的對話,我就興奮不已,它每一處都閃現著人類的睿智和人性的奸詐,從頭到尾充滿了英國上流社會新舊風尚的激烈衝突,而衝突就是戲劇的骨骼……不過,王爾德說過,藝術這玩意兒,什麼都不是。“一切藝術都是毫無用處的”。這話讓我時不時產生出沮喪,以至……極度的不自信。”
哦。我傻傻地回應。
我不知道戲劇到底有沒有用處,到今天也沒有找到答案;我也越來越分不清眼前的魯超和書房裏親吻我睫毛的魯超,哪個是真實的,哪個是他的幽魂。
難怪沈姐不讓你把我牽扯到你的話劇裏去。我說。
“剛才扯遠了,現在我要說再次讓老侯爵站到兒子對立麵的那件事了——”
嗬嗬。我莫名地笑了一下。
…………
奧斯卡結交的男孩中,有一個叫伍德的無業青年,他靠伸手跟自己父親要錢過活,有時也幹些行騙的勾當。奧斯卡在法庭上一再否認自己是在泰勒那兒認識了伍德,這事其實並不重要,法官和律師糾纏於這些細枝末節純粹是浪費納稅人的錢。依我看,重要的是奧斯卡憑什麼給伍德那麼多英鎊,資助他去美國謀生?此外還送給他類似銀表鏈、手杖、成衣之類比較高檔的禮物,顯然他更厚待這個23歲的小混混。
我曾經千方百計尋找伍德有可能留存的相片,為這事我甚至在倫敦國立圖書館泡了整整三天。很可惜,費了好大氣力,我找到的隻是兩幀伍德的肖像畫,它分別刊登在1895年倫敦《案件聚焦》報以及《插圖法律要聞》上。依照碳素筆畫出來的素描像,我幾乎相信,伍德是個美麗的男孩。
伍德的美麗和波西截然不同。波西小巧玲瓏,像一頭皮毛柔軟的小綿羊,盡管在賭場上他時不時爆發出令人咋舌的瘋狂舉動;伍德則純粹是俊俏的壞男孩,渾身上下散發著不可抵禦的帥氣和不可不防的痞勁,這與他經年累月混跡於社會底層有關。他是盛開在倫敦窄巷子裏的豔麗罌粟。有趣的是,伍德絲毫不拒絕奧斯卡在他身上釋放“給予年輕朋友的愛”,壞孩子很順從地接受“被視為聖物”的現實,這就不得不讓人對他的品性表示質疑。
當“聖物”般的男孩一個個接二連三相繼出現在法庭證人席上的時候,人們的眼花了,思維明顯繚亂,開始相信奧斯卡·王爾德一切行徑確乎都基於唯美主義主張,而唯美主義對於十九世紀的英國貴族來說,實在不是什麼生僻的東西,他們隻是不明白,唯美怎麼竟和背離社會主流價值取向的異端成了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
那些日子,倫敦報紙將“Closingscene”“Gotterdammerung”“Allthegodsoftheevening”之類詞語寫在顯赫位置。那真是個諸神顛倒的昏懵黃昏,整個英國上流社會的心都為之顫栗。
我想象不出整個社會的心都在震顫是個什麼樣子,我猜想,大概跟現代人傳說有外星人入侵差不多。
在所有俊俏美麗的男孩中,伍德是最不費吹灰之力跟奧斯卡上床的一個。他對奧斯卡的舉止行為沒有流露出絲毫訝異,也不作任何抗拒。兩人在泰特街16號、朗漢姆街8號、小大學街乃至別的什麼地方度過了一夜又一夜,每一晚都是那麼親密,如膠似漆……
…………
魯超哥哥從桌子對麵伸過手,摸了下我嘴唇,我認為一定是剛才吃魚時沾上了醬汁,趕緊拿紙巾拭。
他兀自笑了一下。
我說,你還是沒說究竟什麼事讓老侯爵發飆,決定跟兒子幹到底了。
“我沒說嗎?”魯超哥哥說,“我這不正要說嘛——”
……我們現在已經無從知道他們當時的情景,那一刻又是如何銷魂,但一切都是可以推測的——這些都是文學乃至戲劇的拿手好戲。伍德在法庭上沒有承認這些,他承認的隻是奧斯卡給了他去美國的盤纏,16英鎊。當奧斯卡知道16英鎊剛夠伍德去美國的旅費後,又給了他5英鎊,以備不時之需。奧斯卡還給了伍德一些自己穿過的舊衣服,然而正是這些衣服,導致了無可挽救的嚴重事態……
伍德在奧斯卡給他的衣服裏發現了四封信,那是奧斯卡寫給男爵阿弗雷的德的,也就是他親愛的波西。
人們最後也沒辦法證實,究竟是伍德從奧斯卡那兒偷了這些信件,還是信件確實被奧斯卡遺忘在了送人的舊衣服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