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佛奈我何 28、生活是一張卡頓的舊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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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生活是一張卡頓的舊碟
魯超哥哥的思維十分跳躍,在書房跟他交流了十來分鍾,我就發現了這問題。他會在演說中突然停下來,問一些和主旨毫不相關的問題,比如,他會問你,為什麼老喜歡穿短褲?
哪兒跟哪兒呀,我腦子完全轉不過彎來,懵半天。
我說,這是九分褲,不是短褲。
“我知道,”他說。“即使不是九分褲,你也會把褲腿卷起來。是不是覺得男人的腳踝很性感?”
我說,有吧。但要看什麼人,還有,什麼樣的腿型,腳脖細、腳踝有力的人相對比較性感。
“就像馬腿一樣,狗腿、麋鹿的腳脖子?跑起來特別快的那些動物。”
嗬嗬,我好無語哦。膈應他說的“狗腿”,好像是在說“狗腿子”。
可以那樣理解,我說。
“那就是說,你覺得自己的腳踝很有力很性感嘍?於是,喜歡把它露出來。”
還好啦。
“你上班也這麼,像打漁的?天氣冷了也這麼,為好看,不穿襪子,露著腳脖子,甘願受凍?”
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覺得這是文化問題,審美問題,地域差異問題……反正是七七八八的複雜問題。因為在新加坡沒有冬季,不存在“為好看,甘願受凍”一說。我雖然到了上海,算是到了北邊,卻秉性難改,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固有的審美習慣”。
我說,上班不是啦,我們上班有統一著裝。公司服。其餘時間,就想讓自己舒適些,放鬆些。再說,我懶,這樣多方便。對,這是比較主要的原因。
我告訴他,冬天,也大致如此。剛到上海那會兒,有次,我去健身房,一路就是穿著及膝蓋的五分褲,上海人也管這叫短褲。那是冬天,上身披著棉褸,下麵露兩截小腿,惹得路人一路看我。其實我沒覺得多冷,可是太惹眼,以後就沒敢。我說,我比較不習慣這裏人,到了冬天裏外穿那麼多,一件件脫,一件件穿,多麻煩……還穿秋褲。秋褲我是絕對穿不來的,平時連內褲都覺得多餘,束縛得夠嗆。我是極簡主義者,倒也沒想過性感不性感,也不是刻意要露出些什麼。
魯超哥哥說他隻是好奇,隨便問問。他說他對與眾不同的言行舉止,總想了解得透徹一點,知道個究竟,以便想明白,什麼是導致這些獨特行為的思想根源?
謔,思想根源?沒那麼複雜吧?
我心想,沒什麼獨特,我也沒有與眾不同,隻是魯超哥哥比較老土而已,Outmoded。
魯超哥哥能飛快地跑題,然後又出其不意地回歸,跟著他的思路,跳進跳出,蠻累的。
…………
從那以後,奧斯卡和阿弗雷德經常會麵,有時候在泰特街16號,有時候則在鄉村別墅,他們還結伴出去旅行,在異地的酒店裏,奧斯卡寫下了一些精致的花裏胡哨十四行詩,傾吐著對阿弗雷德的愛。如果說,1891以後,奧斯卡的文學作品出現了新的氣象,那麼,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是阿弗雷德給了他許多靈感;對,是對一個男孩的愛,滋養了他的文學才華,使之開出了豔麗的甚至是有毒的花。
在倫敦,他們常去的地方是皇家飯店……奧斯卡是個花錢如流水的人,無論食物,著裝,飾品,他都要最豪華的,認為“享樂是人生的唯一目標”。他頻繁地約請阿弗雷德一同進餐,晚餐或者午餐,大約在三年時間內,奧斯卡花在吃飯上的費用大約在5000英鎊左右。5000鎊,這是一個怎樣的概念?就是每星期光吃飯就得花去40鎊,而當時的1英鎊相當於今天的70英鎊。按現在的彙率換算,1英鎊相當於人民幣10塊,70英鎊就等於700塊人民幣,也就是說,奧斯卡每星期的請客花銷,換成人民幣是在28000塊左右。這個數字就是在今天也夠奢華了。然而奧斯卡願意花這錢和阿弗雷德一起喝酒、抽雪茄,聊天,同時享受他的美貌。
在頻繁的交往中,奧斯卡竭盡全力展現他個人的魅力,用今天的話說,特別愛“秀”自己,特別能“掰活兒”。他畢竟是滿腹詩文的牛津高材生,天生的好口才,他以自身的才華徹底俘虜了年輕的阿弗雷德。阿弗雷德對奧斯卡的崇拜逐漸演變成了迷戀……
這段交往前後大致有三年,在這三年時間內,他們之間曾經發生了什麼?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究竟發展到什麼程度,現在已經很難考證,即使在關於奧斯卡·王爾德有傷風化罪的審判中,法庭上也少有談及。那時候的英國,人們極為講究紳士風度,汙言穢語有辱尊嚴,不登大雅之堂。法庭上人們用隱晦而節製的語言來描述奧斯卡和阿弗雷德的行為,這對於我們今天來認識這件事,造成了極大的障礙。法庭上,法官通常以“不潔行為”來定義奧斯卡和阿弗雷德之間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不潔行為”究竟指的是什麼?又包含了哪些內容?它充滿了暗示卻混沌不明。今天,當我們要把它搬上舞台,進行藝術再現時,隻能用揣測、推理,乃至藝術想象來填補這個空白。
但是,少有談及並不是不涉及,我們卓有才華的牛掰編劇還是從留存的法庭記錄中看到了許許多多蛛絲馬跡,足以還原事情的本來麵目。
那個審判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語言遊戲。審判和反審,起訴和反訴,顛來倒去,風雲詭譎,前後大約持續了有三個月之久。在這三個月裏,法庭上唇槍舌劍,用盡了華麗的、隱晦的、精心雕琢過的的辭藻,含沙射影,布設陷阱,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用今天的眼光看,那真是一場登峰造極的口舌之戰,而奧斯卡在法庭的出色申辯成為他人生的高光時刻,生命的頂點,是他一生最華麗的表演。正是這一點,讓我看到了它的“話劇”精神。對於製作一部以語言為核心的戲劇作品來說,它的優勢太明顯了,提供給編劇和導演的創造空間無限之大。
這對於我是多大的誘惑啊!
你是一個男孩,Tony,我是不是可以對你說得深入一些?不過,我必須征得你的同意。沈渡不讓我把你拉扯到這部戲裏去,其實我沒有,我隻是想讓你了解這個故事……
魯超哥哥說到這裏,並沒有繼續往下,他隻是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雖然很隱蔽,卻被我覺察到了。我想,他咽唾沫的原因無非是話說多了,口幹舌燥,還有就是覺得往下的敘述有點艱難,可能會涉及到一些敏感的詞彙和畸形的情節,當他想到這些汙穢的語言和情節時,麵對我的魯超哥哥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我說,沒事,你說吧,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哦。”他說,“也對。”
他說:“你穿的褲型總是很好看,哪裏買的?什麼品牌?”
魯超哥哥又一次在關節點上扯到了別的,這讓我非常心塞,就好像看碟突然卡碟,進影院意外斷電,洗澡時說沒水就沒水了,剛好要打嗝卻被嚇到,那個氣團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生生地憋悶。
在以後的日子裏,魯超哥哥多次說到我的褲型好看,還讓我陪他去買同款的褲子。我果真陪他去了,同樣的店,同樣的款式,可穿在魯超哥哥身上一點都不好看,至少看不到設計師的匠心。其實,我早知道,不單純是褲型的原因。像他那樣,腿根有點粗,屁股也沒長對的男生,穿不出好褲型來,再好的設計師也是事倍功半。但這話不好說,說了就打擊了魯超哥哥願意趕時髦的積極性,他願意試試就試試吧。
陪他試衣的時候,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問題——屁股問題以及中年腿的問題,而且他壓根不習慣穿低腰淺襠。對著試衣鏡,魯超哥哥說:“哦操,這不行吧,這樣子我走不出去。”
我也笑了,因為那樣子看起來確實前凸後突頗不雅觀,大腿根處還出現了許多橫向的皺褶。
還行,我隻能這麼說。新褲子穿服帖了就會好很多。我鼓勵他繼續努力往流行的方向靠攏。
“不行不行。”魯超哥哥一個勁否定自己,說:“Tony你穿著怎麼這麼好看?”
我說,我腿瘦吧,您有點發福了。已婚男嘛,有你這型已經不錯了。
“哪兒哪兒都不對啊,怎麼看怎麼別扭。這麼上街,別人會不會笑話我?”魯超對著鏡子一個勁擺他的前襠,橫豎不是位置,他說:“你別在一邊壞笑,到底行不行啊?你給我那個主意。”
我忍住笑,幫他整了整。穿這種褲型,裏頭絕對不能穿你現在這樣的老頭內褲,我說。這裏買完褲子,我陪你去買幾條像樣的內褲。
“為什麼?”魯超哥哥一臉迷茫。
這有什麼可問的?太簡單的道理。我說,咳,您雖然是藝術家,但對怎麼把自己改造成一個上品的時尚的男生,顯然還缺乏研究。
“對對對,”魯超哥哥不住點頭,“就是這點我特別喜歡你,Tony。我一直以來就有這種感覺,在你身上有許多我不具備的東西——少年感,天生就和這個時代一個節拍。即使在藝術圈子裏混那麼久,我也不具備……”
我說,哥你別說得那麼誇張,按輩分,咱倆是一撥的。
“是嗎?”聽我這麼說,魯超哥哥算是找回了一點自信。
褲子雖然是買下了,可我自己給自己攬了個任務,還得陪他去選購合適的配套的內褲。兩個男生一起去買內褲其實是件不太好的事,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
魯超看著韓版的內褲,窄窄的一橫條,顏色又是那麼鮮豔,猶豫了。
看著他的表情就知道擔心我沈渡姐奚落他,調侃他,於是,一副痛苦為難的樣子。也許他從沒穿過這麼潮的內褲。他問我:“會不會太……太不舒服?”
我使壞,拿著內褲,在褲襠裏伸了個拳頭,演示給他看褲子的彈力非常好,不會緊到不舒服。我還有一層意思是,你有拳頭這麼大嗎?
看他剛才試褲子時的狀況,我諒他也沒一個拳頭大。
魯超哥哥臉唰地紅了,偷眼看看售貨小姐,匆忙表示要了。一下子買了四條同款不同色的,跟搶購似的。
至於嗎?
他臉紅,我反倒覺得很好玩。平時他演慣了導演的角色,總是表現得高人一頭,衝著比他長幾歲的張大夫同樣是頤指氣使。他臉紅的一刻,倒讓我看到了他真實的一麵。
買單的那會兒,我淘氣地勾著他脖子小聲說,回去就穿上,讓我沈姐瞧瞧。
他給了我一肘,不讓我在售貨小姐跟前放肆。
我誇張地嚷道,哦靠!命門耶!中招了。
走出專賣店,他緊追我幾步,問我,你們這些“小赤佬”現在都是這麼壓迫自己的?
我哈哈笑著,說,什麼呀,我是經常不穿內褲的。你們才“壓迫”自己呢。
他這樣的已婚男,許多事是搞不明白的。看他懵懂的眼神,我故意捂著被他捅到的胃,放刁,裝衰,表示不能再陪他逛街了。
“不穿內褲,你就不會尷尬?”與我並排而行,他一副討好我要我傳授真諦的樣子。
大有大的問題,小有小的難處,我說。正因為小,才需要穿得緊一些,這你都不懂?
“輸給你。”他在我麵前使勁咽了下唾沫。幸好他沒穿那條新買的、和我同款的九分褲,要不我就能觀察到他這一刻的變化。
那是在我們熟了之後,相互間比較放鬆,我也敢對他放肆。但在書房的那個傍晚,我們還完全沒熟稔到這份上。那時候,他給我講故事,覺得有許多障礙,不知道對我這樣一個看起來純純的男孩,怎樣講述一樁世界聞名的風化案為好。
…………
“你懂什麼是他們的……不潔行為嗎?”那晚,在書房,他問我,每個字都斟酌過,因而聽起來特別聱牙。
故事進入無可回避的情節,有些事是必須涉及的,因此魯超哥哥的眼神有點緊張,聲音也開始放低。他不住地咽唾沫。他是個唾液豐富的男人。
“我是借用法庭上法官的口吻。”他看了看臥房,沈姐還在電腦前忙乎,於是進一步壓低聲音。“其實,就是指……那事兒。”
他任何微妙的舉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沒回答他,這會兒我的任務僅僅是聆聽。
“按照對庭審記錄的理解,我這麼看,奧斯卡和他的波西——就是年輕的阿弗雷德勳爵,在事情被披露前早就有了上床的事。”
魯超哥哥拿過劇本,翻到某一頁,給我看,那是律師卡森和奧斯卡在法庭的一段對話——
卡森:當時,你的房子空無一人,除了看管人,沒人在泰特街16號?
奧斯卡:是這樣,律師先生。
卡森:你安排阿弗雷德勳爵在那種空無一人的房子裏見麵?
奧斯卡: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次?
卡森:你經常帶著波西進入泰特街?
奧斯卡:有時。
卡森:你和波西之間有不道德的行為嗎?
奧斯卡:從來沒有。
卡森:你從來不認為和波西的交往有什麼不潔?
奧斯卡:沒有。
卡森:你在那裏曾試圖打開他的褲子?
奧斯卡:沒有,絕對沒有。
卡森:一次也沒有?
奧斯卡:是這樣。
卡森:你去佛羅倫薩飯店吃飯是不是在包廂?
奧斯卡:通常是。
卡森:在那裏你和波西——阿弗雷德勳爵做過什麼苟且之事嗎?
奧斯卡:沒有,什麼也沒做。
卡森:你的女仆說阿弗雷德每次離開泰特街16號後,床單都非常髒,注意,是那種難以形容的肮髒。你怎麼解釋這件事?
奧斯卡:我不需要解釋。我覺得這事沒必要解釋。
卡森:根據女仆的證詞,她在你房間裏見到過赤身裸體的波西。
奧斯卡:這絕不是事實!
卡森:沒有人赤身裸體嗎?無論男女?在你的房間。
奧斯卡:是的。
卡森:你的意思是說女仆的證詞是不真實的?
奧斯卡:是這樣。絕對不是真的。
卡森:你否認床單上有她描述的那種汙漬?
奧斯卡:事實上我並沒有哪一次檢查過床單。我不是侍女。
卡森(嚴厲地追問):上麵有汙漬嗎?
奧斯卡:即使有,也不是證人所暗示的最虛假的那種痕跡。
卡森(轉向聽審者):他是藝術家嗎?他還是位受人尊敬的作家。可是他欺騙了我們。他以他的行為震驚了英倫,挑戰了我們的理性、尊嚴和道德……如果你們相信他是無辜的,他有權利被宣布無罪。但是,先生們,如果你們良知尚存,你們有一雙洞悉罪惡的眼睛,那麼,你們將隻有一種考慮,那就是遵從你們的已經許下的誓言,做出符合道德意願的正確判決!
……魯超哥哥問我:“你怎麼理解律師所說的”不道德行為”?”
我說,我不理解。
“什麼是”不潔的交往”,”苟且之事”?你怎麼看這些話?”
我說,我沒看法。
“你認為他們之間發生了嗎?”
我說,不知道。那是戲,是編劇編的。是給觀眾下的套。
魯超哥哥怔了好一會兒,終於哀歎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