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佛奈我何 15、頂樓的曼秀雷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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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頂樓的曼秀雷敦
MaritimeStudio和Lollipop,其實我都知道,有一陣我還是那裏的常客。MaritimeStudio的老板Robert,我管他叫大頭哥哥,他那間特別私密的“辦公室”裏還有掛過我一幅寫真,那是在花言巧語連蒙帶騙之下,由一個荷蘭攝影師專門為我拍的。後來在我的強烈要求下,Robert答應給我取下。盡管沒掛多久,但這件事無疑是我人生尤其混跡上海時的一大破綻,要是曝光出去,滿身是嘴也說不清,甚至有可能導致我婚姻破裂。都是那會兒年輕無羈,做事不計後果,不知道利害關係給鬧的。至於Lollipop酒吧,那裏從領班到調酒師,更是跟我再熟悉不過,每逢周末,那裏的男服務生都實行無上裝服務,身材個個一級棒。
這一切我當然對小鬆守口如瓶,無論是當時還是之後,乃至一輩子。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真貪玩,哪兒熱鬧往哪兒湊,什麼都感覺無所謂。倘若那時候和小鬆他們在類似MaritimeStudio的什麼地方不期而遇,一切玩完。那樣的話,在公司建立的自我形象就有可能崩塌,我就有可能走進另一番境遇,而我的人生也會走向另一個極端。
人生就是這樣,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也皆可能擦肩而過。
就看老天怎麼編派你了。
感慨完這些,我們再回過來說小鬆和賀斌的事兒吧——
小鬆說他和賀斌頻繁接觸的那段時間,也是他家最鬧心的階段。外婆的突然離世,使阿姨姨夫的自私本性暴露無遺,他們開始不待見小鬆,本來在阿姨家住得好好的,突然小鬆就有點住不下去了。親情的離散,是小鬆尋求來自另一方情感慰籍的最好借口。
那些日子,他和賀斌老是單獨相約,趁夜去宵夜,抑或泡吧。兩個不同款的男生,麵對麵說著情感失落人生無常親情都他媽是一堆狗屎之類的話題,蠻矯情的。賀斌雖沒遭遇到什麼人生波折,日子過得和以往一樣滋潤,卻在情緒上也表現得波瀾起伏,整一個“糾結哥”,上海人稱之為“作”。陽光男無病呻吟起來,別有一番悶騷。
有時候他們也說一些男生的私密話,那時候,眼神的表達便顯得極為豐富,秋波頻傳,每一瞥都帶電。小鬆說:“雖然沒挑明,但從小斌的眼睛裏我已經十拿九穩。”他開始管賀斌叫小斌,這算不算是一種升級?
上海的男生就是這樣,含蓄有餘,衝勁不足,時間都浪費在眉來眼去上,到真要幹事,那鍋湯且得燉,那樹上的果子已經爛熟。
我問小鬆,你們幹嗎不去打打球什麼?最能排解不開心了。不喜歡打籃球,可以打打小球,比如網球,比如斯諾克,附近有很棒的網球場。再不濟,找個場地打羽毛球也行。老窩在酒吧裏,大眼瞪小眼的,多沒勁,最容易醞釀出一些本不該發生的事兒。
小鬆說:“是呀,時間就這麼過去……膩一晚上回到家,好像什麼也沒說。”
然而我知道,他們在進行一種叫“交互感應”的實驗,跟少男少女談戀愛沒什麼兩樣,膩一起,再怎麼也不覺得乏,不覺得累,心裏跟揣著個兔子似地活躍,腎上腺素在很高的水平上。
事情總是要說到有一晚——想不想說都得落入這個俗套。
有一晚,倆人從夜宵店出來,小鬆說很想找個便捷酒店打聽一下,比如如家、錦江之星什麼。他說他在阿姨家住得太憋悶了,熱臉貼冷屁股的日子不好過,如果酒店價格還行,能承受,就打算出來住幾天。賀斌說:“那你幹脆租房算了。”小鬆說租屋要做長時間的準備,也不是說搬就能搬的,再說,他還沒想好要不要放棄在那裏的居住權。
他們走過幾條街,看到街的拐角處有一家規模不大的賓館,看樣子像是企業的對外經營的小酒店,估計房價不會高。倆人在門口躊躇的片刻,便走了進去。那會兒夜已深,住店的客人幾乎沒有,折扣房價大約在一晚五百左右,前台的服務生說,要是不講究,頂樓有一間房蠻實惠的,就是屋頂有一斜披,房間相對小一點,還是倆床,但房價可以下浮百分之二十。
小鬆當時就決定要了。
賀斌問:“這就住下?帶身份證了嗎你?”
小鬆問服務生:“門禁卡行嗎?其實那就是我們公司的工作證。”
服務生看了小鬆一眼,猶猶豫豫地說:“行吧……記得明天把身份證補上。”
小鬆和賀斌在旅店大堂用眼光惜別。
賀斌說:“那我就回了……”
小鬆說:“好。”
“你自己小心。”
“沒問題。”
“那你洗洗就睡吧——”
小鬆說他內心很想讓賀斌留下,但開不了這個口。小鬆總是以讀過四年985為理由,好像主動要求賀斌留下,特別辱沒自己神聖的母校。可要是我,要是和我在一起的人是陳昊,我肯定要他留下。陪陪我,我會直截了當地說。兩個男生住店有什麼不可以?一起打上線遊戲,打一個通宵,然後倒頭就睡,還蠻開心的。但小鬆把這事看得特別嚴重,簡直就是逾越雷池。其實說明小鬆心裏有鬼。
小鬆孤獨地在“賓館”住下。他鬱鬱地登上頂層,那屋子真有一個斜披,窗戶開在斜披處,要墊上椅子才能夠到。私密倒是蠻私密的,隻是空氣的流通不怎麼好。
小鬆看到屋子裏確實有兩張床,後悔沒咬咬牙把那句話說出來,“賀斌,你別回去了,這麼晚。”現在一切都晚了。
小鬆在床鋪上坐下來,考慮著賀斌走出有多遠,心裏懊悔得要死。他想,賀斌是不是出門就打的?這樣,他應該快到家了。小鬆還想,如果此刻打個手機,讓賀斌回頭,賀斌會回來嗎?小鬆想了半天,挺沒把握的,時間就這麼過去,再打電話顯然就不合適了。
小鬆慢悠悠地開始洗漱,打算就寢。在上海住酒店就是這點好,什麼都不需要帶,什麼都是現成的,且幹幹淨淨。
小鬆剛把牙刷完,就聽見了門鈴聲,他第一反應就是樓層服務生,於是他大聲地應了一下。他轉身去開門,沒想到門外站著的竟是賀斌!
賀斌離開的這段時間,大約有二十分鍾,賀斌在幹嗎?在賓館外的街上躊躇徘徊?
這是一定的。
他在猶豫什麼?進還是不進?
這半個小時他想明白了嗎?
小鬆說他折回來就是想明白了。
我認為這話沒錯。
賀斌進到房間後說了什麼是一個曆史的懸案。
按我推測,賀斌是一定要解釋的,這符合常理。小鬆也一定要問,問“你怎麼還沒走”“你怎麼回來了”之類的傻話,裝得無比驚訝無比意外。但這一切小鬆都沒有告訴我。他是個說話從不省略細節的人,可是這回,到這坎上,他突然就省略了。也許他認為有些細節大可不必去交待。但我深以為賀斌進門的第一句話非常重要,它決定了事情的走向乃至性質。
小鬆一步跨越了賀斌進門後的幾分鍾,將敘述直接切換到“之後”,製造了一個曆史懸疑。他隻是告訴我,說賀斌進屋之後很久,背對著他說:“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對此話的真實性大為存疑,因為這語言太書麵化了,且不符合賀斌的風格。賀斌是上海男孩,是那種上海話說得七零八落很不標準的上海男孩,語言思維是本土的,語句成分卻夾雜著太多的北方方言,也就是號稱“非標普”的那一類,這樣,就使他們的語言體係不倫不類,風馬牛雜交,一長串整句裏大體有三分之二是普通話,三分之一是上海用詞。俚語是上海話,專用名詞是普通話。他們不大會將俚語轉化為普通話,同樣,也不會將專用名詞翻譯成上海口音。特別雜種。我曾經聽賀斌說得最溜最純正的一句上海話是“冊拿”,也就是北方方言裏的“媽的”。而我到上海後,第一句上海方言也是“冊拿”。“冊拿”在上海被男孩當“逗號”使用,不會說“冊拿”的男生大體上不屬於男生,是蓋中的零。
我想象不出賀斌在房間裏怎樣打破局麵,說第一句至關重要乃至引領全局的話語,反正一定不是那句“告訴我,該怎麼做”。也許,他們什麼也沒說,眼神是那段時間裏唯一的交流方式。倆小騷包,玩眼神玩得很專業,和影視劇明星有得一拚。小鬆腦子裏依稀產生過的話語,“告訴我,該怎麼做”,被當作從賀斌嘴裏說出來。我認為後來許多事是小鬆一個人的假想。
兩個人肯定是親密上了,這一點我從小鬆的描述中得到了肯定。然而,兩個上海男孩,一雙出生於南方的狼崽,即便是親密也是羞羞答答。小鬆告訴我,是他主動挨近賀斌的,但心裏著實緊張,不能自已,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貼近男生,是他的處男秀。
我當即就戳穿他,別瞎說了,你賴著我巴著我吊我膀子還少嗎?什麼第一次,少來。
小鬆尖銳地叫起來,在銀行門口的夜色裏,用純正的上海話對我嚷:“格勿一樣的好吧,我有麵對麵地貼牢儂伐?我要想貼牢儂,儂允許伐啦?請我吃生活倒有份呢。”
哦,這倒是。我說。
這讓我比較形象地了解到他們當時的情形。臉對臉,腰部以下貼到一起。我想,這確實有點本質區別。
我料定,到了這份上,小鬆這小三八小賤人會采取主動,他多猴急啊,機不可失。但也相信小鬆的主動多半是扭扭捏捏,隻是傳遞出多種暗示,屬於風情萬種的那種,比如拽拽你的紐扣,摸索一下你的皮帶什麼,不帶進攻性。要是賀斌也是一個不思進攻的男生,或者說他生澀到壓根不知道該如何發動攻勢,這一晚倒是蠻揪心的,整一個忐忑。
聽小鬆敘述到這兒,我忍不住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哦靠,都兩點了,離天亮沒幾個小時了,“星巴克”夜班服務生早鎖了店離開,銀行門前黑黢黢,借不到一點來自店堂的光,難道我們真要在黑暗中坐等天亮,和第一撥晨練的阿公阿婆打照麵互道Morning?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說,小鬆你不就是想告訴我整件事不是你騷擾賀斌嗎?賀斌走了又返回足以說明這一點。我明白了,以後的事我們找機會再說,現在,我們各自回家了好嗎?
我真有點急了。
可是小鬆不理我的茬,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我猜想他把這種前情回顧、對一個心儀男生述說自己的情愛往事,看作是一種享受,自慰的同時也猥褻到我,因為在日常生活中他做不到這一點。敢情他不能放過我,除非天亮。
我深深地打了個哈欠,看著天空到底有沒有亮起來的意思……
小鬆說事實上不僅不是他騷擾了賀斌,而是賀斌本身就是個SL,“這一點你必須承認”,小鬆如是說。小鬆嘴裏的SL隻有我知道。色狼唄。
搞清楚誒,要我承認幹嗎,你自己清楚就好。我說。
其實,小鬆對賀斌的這番評價我不太認同,到了這份上,是不可以說誰比誰更壞的。從本質上講,我們都是狼。關起門來,都有人性最真實的一麵,有本真暴露的一瞬。你小鬆不是也曾走到這一步了嗎,已經夠屌了。放天平上,秤不出孰輕孰重孰色孰不色。
小鬆說,那晚,在“賓館”頂層的客房裏,賀斌跪在床上,就在那個斜披底下,對他解開了自己。小鬆本計劃想和他好好膩一番,先是親昵,耳鬢廝磨,然後Kiss。Kiss是他最夢寐以求的事情。然後循序漸進,該幹什麼幹什麼,水到渠成。然而這一切都被賀斌這鳥人簡化了。賀斌就那麼簡而化之大而化之地對著小鬆說,“你沒手嗎?你就不會做點實在的事?”
這真像做飯時的爭執,“你去切菜啊!”“洗肉你要用手搓一下”“魚鱗是要刮幹淨的”,計較的永遠是那些不值得計較的事。
雖然完全沒有想象中的浪漫,但小鬆還是激動得快昏過去,就像第一次把菜扔進熱油鍋裏,心情是一片稀裏嘩啦的燃爆,油星子四濺,灼痛了靈魂。他承認,平時喜歡討論男生的長相也好,五官也好,身材也好,都是前提,這一刻才是終極目標。然而,這個終極目標來得太迅速了,一下子就到達,使他大覺不過癮,心裏充滿了對浪漫情懷的惋惜。
不過,不過癮歸不過癮,這一切就這麼發生了,在小鬆對我的描述中,說他那一刹差點就完蛋了。
小鬆對我說的是“差點”,而我知道什麼叫“差一點”,也知道怎麼就算“完蛋”了。
小鬆拉過我手,捏著,欲言又止的樣子。就是這隻手,被賀斌使喚過,作了不該做的事。這是隻綿軟無力的手,甚至有點冰涼,但我還叫喚了一聲,哇,輕點!
小鬆僵兮兮地一笑:“手指那麼長……以後別打籃球了,把手指打成農民工一樣粗。”
我說,你想跟我說什麼就說,我最怕熬時間了。
小鬆扭捏著,將我的手指擼了又擼。
你是想說,你替他打手槍啦?
這會兒,我想我們是心靈想通了,說什麼,隻需要稍稍提示,我便能明白。
小鬆說:“呀,你別說出來啊——”
你這狗日的,還裝?憋半天壞了,不就是想告訴我這個?
他竊竊一笑。這小賤人,一笑一顰都他媽跟女生似的。其實男生也說這個,男生說完,絕對不是這反應。男生說完自以為得意,不知道害羞。不羞就顯得理直氣壯沒什麼狎昵成分。
世界上所有的愛情都源於一個比喻,它反映現實,也吞沒現實;方便理解,也束縛理解;擴展想象,也扼殺想象。
“別開我玩笑,人家跟你說正經的。”小鬆連連搖頭說,“我不知道怎麼跟你形容,可你懂的呀!”
我懂什麼?
我當然什麼都懂。
唯一顯得遲鈍的是,小鬆說他說的是“正經的”,讓我在腦子裏盤半天,依然是不太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