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赫的咒語 第五章 尼雅山的遙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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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赫和建州的仇恨,彌漫在草原深邃的夜空中,滲透在每一個女真人的心裏。
兩大部族之間發生了這一連串的事情,讓身處建州城的孟古格格非常痛苦。她愛自己的家鄉,愛自己的族人,更愛自己的家人,因為他們,她的童年時光才會那麼的美好,因為他們,她無怨無悔的接受命運的安排、遠嫁建州,而如今,也是因為他們,她不知道是否該恨丈夫,恨努爾哈赤殺害了自己的親人,燒毀了自己的家鄉,踐踏了自己的族人。
然而,一直以來,他也是她的親人啊,也是她所愛的人之一。
他待她極好,她感覺的到。在他的幾位夫人中,她出身不是最好的,卻享受了極高規格的待遇,和蒙古和親嫁來的公主平級。她的兒子,他非常喜歡,賜名“皇太極”,意為尊貴無極,甚至讓大福晉佟佳氏都有些嫉妒,她的三個兒子可都沒有得到如此尊貴的名字呢。
葉赫交惡之後,她也一度擔心建州之人會對自己不利,可是有鑒於努爾哈赤對她的寵愛,建州之人依然對她尊敬有加。
這一切,反倒讓她更痛苦。
他如果對她不好,她更可以恨她、怨他、怪他,發泄自己作為葉赫族人的怒火。然而,他如此對她,無論她對他多麼冷淡,無論她用多麼邪惡的言語中傷他,無論她多少次把他送來的東西踐踏於腳下,他依然如此對她。
甚至,在葉赫戰敗後最初的一個月裏,他夜夜來陪她,即使她連臥室的門都不讓他進,他還是會守著,靜靜的守在門外,聽她的動靜。並且,白天裏派人不離身的伺候她,似乎怕她會想不開,做了傻事。
她心笑,如果你真的這般在意,又為何還是要與葉赫為敵呢,為何要那樣對待我的親人、族人呢?
在這種煎熬中,她也想過死,可是每當意識開始模糊時,總會有人提醒她:“你不能死,你死了,努爾哈赤更是沒有任何牽製,他會踏平葉赫的!”
“你不能死,你死了,你的兒子皇太極就會失去寵愛,成為一個人見人欺的孩子!”
“你不能死,你死了,你的姐姐命運就更加多踹了……”
這樣的語言,像魔咒一樣,在她耳邊反反複複,幹擾她的思維,讓她連細想一下如何尋死都不能。
於是,她夜夜失眠,時時擔憂,在日複一日中漸漸憔悴,逐漸枯萎。
明萬曆三十一年,孟古格格重病,臥床不起。努爾哈赤遍尋名醫、仙藥,欲救治好孟古格格。然而,所有的名醫,都在反複告訴他一個事實:孟古格格將不久於人世。
坐在床邊,看向此時虛弱的孟古格格,她才二十九歲啊,青春的容顏還沒有褪去,卻過早的爬上了命運的愁容,蒼白的臉上再也看不到那淡淡的笑容,她緊閉著雙眸,長長的睫毛低垂,多麼希望當這雙眼睛再睜開時,不再是空曠,不再是失落,不再是仇恨。
讓一切回到從前,回到她十四歲那年。
努爾哈赤閉上眼睛,卻依然握著孟古格格的手。他縱馬馳騁半生,帶著兄弟打拚天下,一身的傷痕在說明他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男人。
若說抱負,則一定是統一草原,成就一方霸業。自古以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那麼他要帶領族人統一女真各部,讓草原回歸盛世繁榮景象,不再是各部族之間為了各自小恩小利互相廝殺,這就沒有什麼不對的了!
若說理想,當年蒙古鐵騎,在成吉思汗帶領下踏平中原,直奔西域,疆域之開闊前所未有,而他相信他的建州鐵騎絲毫不遜色於蒙古,相信有朝一日,愛新覺羅家族也可以問鼎中原、開疆辟土。
若是心愛,他眉頭微皺,思緒飄遠,記憶中唯一一次去葉赫城,當時的葉赫老族長揚吉努非常喜歡自己,邀請自己去他家裏喝酒。
早已聽說揚吉努家有個“草原之珠”的大女兒,很想一睹。誰知那老族長竟說要將小女兒許配給我,當時心中不十分樂意,所以當即問他,為何不把大女兒許配給我。那族長隻說:我的這個小女兒乖巧可人,嫁於你你一定會喜歡的。
當時雖然點了頭,心中卻依然不太樂意。當走出帳篷,和屬下去牽馬時,看到了果樹下的她。
當時的她完全一個小女孩摸樣,坐在哥哥的肩膀上摘果子,銀鈴般的笑聲響徹雲霄,仿佛天籟一般,毫無雜質,滌蕩人的身心。
他當時牽著馬,就愣在了那裏,直到她回頭看到他,跑過來問他是做什麼的。她的臉上,洋溢著微笑,如雲霞一般渲染出美麗的暈彩。
他突然慌忙,不知如何作答。
隻見她一笑:“嗬嗬,你都忘了自己來做什麼的了嗎?”
他低頭看著這個快樂的女孩,卻發現她眼中射來的光,毫不留情的,直刺心底,像陽光一樣,照亮了他的心。
手握住的小手突然不安的動起來,將他的思緒收回。
她動了動身體,還用手揉了下眼睛。他想:她要醒了,可是沒想到,她轉了個身,又睡著了,隻是眉毛皺的跟緊了。
他的心也跟著皺緊了。
他知道,此刻的她之所以沒有了當年的神采,都是因為自己。他娶了她,兩人共同生活了十四年,卻有一半時間在給她帶來痛苦。
她,那樣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兒,就像她的父親老族長說的那樣,如此乖巧可人的女孩,他很喜歡,卻無法很好的保護。
心中無限歉疚。
九月,孟古格格病危。
似乎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孟古格格開始為自己的兒子皇太極不停的在準備禦寒衣物,唯一的一點精力,都用在如何能讓兒子以後生活的更好的考慮上了。
一天,她正半躺在榻上縫製兒子的小棉襖,迷迷糊糊的就要睡去,這時竟聽到母親的召喚聲,仔細尋找,發現母親站在園子的棗樹下,責怪自己怎麼這麼久了不知道回家看看,似乎還是小時候的樣子,自己貪玩忘了回家吃飯,母親到處尋她。她於是欣然走去,要和母親一起回家吃飯,卻如何也找不到母親了。她急了,到處呼喊,哎呀一聲跌倒,陡然驚醒,發現自己竟然躺在榻上做了個夢。
至此,她有了一端心事。
她知道,這些日子他一直來看自己的,隻是怕自己不願看到他,所以每次來都悄無聲息,不是趁自己睡覺,就是趁屋裏人多時。看看就走,從來沒有多說一句話。若是發現她這裏缺什麼,總是很快就差人送來補齊。
時至今日,想要繼續恨,都發現沒有了力氣。她的身體急速衰弱,這讓她更加期望能夠早點了了心願。於是,她打算去求他。
當努爾哈赤看到躺在床上的妻子,氣若遊絲的告訴自己,她想念母親,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見一下時。
他登時站起來,跟她許諾,一定能的!於是,立即跑出去,安排人去葉赫接嶽母。
這是孟古這輩子第一次求自己,也許也將是最後一次了。他一定要實現她的心願。
然而兩家仇恨已經如此之深,金台石一時難以解開心結。看到建業派來的使者,他也是冷冰冰的,當聽說努爾哈赤為了完成愛妻孟古格格的心願,要接母親去看看。他不禁冷哼:又是在玩什麼把戲!若說真的為了孟古,孟古的心願多了,怎麼別的他從來不聽,出兵葉赫時怎麼不聽!若是不是為了孟古,接母親過去,豈不是做了人質,我葉赫怎麼能再受如此大辱!
於是,他隻派了孟古乳母的丈夫南太前往探視。
這樣的結果,自然讓努爾哈赤非常氣憤。
孟古格格一直在等待母親的到來,沒想到最後是乳母的丈夫。她眼中有無限的失望,她想小心掩飾起來,卻發現根本做不到。因為她在努爾哈赤的眼中看到了落寞的自己。
簡單問了幾句家中情形,南太一一認真作答,幾乎把他知道的都說與了孟古。隻是,孟古離開家太久了,想知道的太多了,想念的東西也太多了。而南太在葉赫是擠羊奶工,對族長家族內部的諸多事情,並不太清楚。所以,他滿足不了孟古,孟古為了他的安全,短暫的談話之後就派人將他匆匆送回了。
不久,孟古病逝,努爾哈赤極度悲痛。
孟古逝前說,希望葬在尼雅山上。努爾哈赤不舍,遲遲不肯下葬。三年後,在眾人的勸說下,努爾哈赤終於同意安葬孟古格格。
站在尼雅山上,孟古格格墓前,努爾哈赤終於明白,她為何要選擇葬於此,原來,極目遠眺,那遠處的齊哈河畔,星星點點的蒙古包,點綴在沃野之上,如銀河邊的繁星,那裏正是她的故土——葉赫那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