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記住，在這世上，我君若白隻信自己。”他慵懶地倚在窗框邊，聲如美酒。
    一霎那，我仿佛在他身上看見了深深的孤寂，盤枝錯節地纏繞而上，不死不休。
    君若白看著我呆愣的樣子忍不住放聲大笑道：“騙你的！”說罷抽出腰間的象牙翡翠扇，閑閑地搖著。
    騙我的？！
    “戲弄我很好玩嗎？”我氣衝衝地瞪他一眼。
    他舉扇在我眼前晃晃，輕笑道：“不會吧，這就生氣了？”
    “不要再說什麼隻相信自己的話了，”我頹然地歎了口氣，迷茫道，“這種話……太寂寞了。”
    隻能相信自己，隻有自己可信，這樣的人太寂寞，太……悲哀。
    “寂寞？”黑水晶般的眸中閃過一絲異色，他勾起嘴角，笑得邪魅而霸氣，“哪裏來的寂寞？我倒覺得能說出這句話的人一定是人中龍鳳呢，常言道‘高處不勝寒’，你看那為王者地位何等尊崇，縱是隻可相信自己，但能坐擁天下江山，也算終生無憾了。”
    我蹙眉道：“當皇帝有什麼好，權勢滔天又怎樣？千金易得，知音難求。”
    君若白也不與我爭辯，隻是一徑逍遙地扇他的扇子，總結道：“有些東西沒你想象中的那麼美好，並不是人人都會把知音看得那麼重的，對有些人而言隻要有權勢就夠了。”他衝我眨眨眼，“不過你師兄我可不好這口。”
    “你要是敢好小心我教訓你哦！”我示威地揚揚拳頭，“我現在好歹也是半個高手了！”
    “還高手呢！高手會嚇暈過去？”
    “我不是嚇暈過去的！是——”是什麼？為何那股莫名的悲傷會盤踞在我心間？我……不知道。
    窗外依舊傳來渺渺琴聲，眉間朱砂仿佛又燙熱起來。我抬手撫上額頭，想將這隱隱的刺痛感揉散。君若白傾耳細聽葉陵的琴聲，半響道：“好琴技。”
    我一邊揉著眉心一邊自豪道：“那是當然，陵的琴彈得最好了。”
    “我又不是誇你你得意個什麼勁兒？”他略感好笑地看著我。
    “我的樂理就是陵教的啊，有這麼出色的師傅自豪一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何況俗話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師兄，哪天想要聽你師妹我彈曲子還得看我心情呢。”
    “這麼麻煩？那我還是聽聽免費的琴吧，不勞煩師妹出手了。”
    “誰說陵的琴聲是免費的了？”我露出狡黠的笑容，“如此仙音，人間哪得幾回聞？豈是讓你白聽的？”手一伸，我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道，“看在你是我師兄的份上，再給我一塊梅花糖，馬馬虎虎抵今晚的聽琴費好了。”如果陵知道我竟拿他神乎其技的琴技換塊糖吃會不會氣得吐血？
    君若白無奈地朝我攤攤手：“剛剛給你的已經是最後一塊了。”
    啊……我垮下臉，騙糖計劃失敗。
    “不要緊，我下次給你做一堆總行了吧，”他笑著走回床前，大掌一把捉住我不停揉眉心的左手道，“你一直揉眉心做什麼？”
    “有點疼。”我嘟噥道。
    “快躺下，”他命令著，“可能是累了，早些歇息吧。”
    我乖乖地躺好，看著他給我捏好被角，隨即替我揉按眉心，溫暖而粗糙的指腹輕輕地在我眉間劃著圈兒。
    聽著窗外飄來的琴聲，我垂下眼簾幽幽道：“……師兄，你去叫他也早點歇息好不好？”
    “唉，”君若白聞言感慨，“我也算得上是看著小湘兒你長大的，想不到今天竟會被一個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的毛頭小子比下去，你怎麼隻關心他呢，真是傷我心啊——”
    我臉一紅，啐道：“師兄你亂說什麼！我、我不過是不想再聽他彈下去，我聽著心裏悶得慌。”這倒是實話，不知為何今天一聽葉陵的琴聲就覺得眉心突突地疼。
    君若白神色一正，道：“不錯，這琴音的確不祥，悲意太甚，多聽不好。”
    不祥？
    眼前浮現出葉陵風姿若仙的樣子，他的琴音出塵脫俗，即便內蘊悲切之意，又何來的不祥？
    見我一臉不信的模樣，君若白解釋道：“今夜暗巷一戰，你知道最後怎樣了麼？”
    我別過頭，刻意不去回想的鋪天血色瞬間湧至眼前。那湛然的青冥劍光，那爆起的團團血霧，那四濺的鮮紅熱血，那雙染上了詭異血色的淺褐眸子，一切都清晰得宛如在眼前回放一般。
    君若白繼續替我揉著眉心，醇美如酒的聲音細細講述著暗巷一戰的後續：“葉陵沒有因為你的暈倒而停止殺戮，我親眼見他眼中紅芒隨著飄飛的鮮血而愈發強盛，恐怕他的心魔早已到了根深蒂固之境了。青冥劍所指之處無不是血肉飛濺，最後除了眼看大勢已去尋機逃走的孫昌，所有圍攻我們的人——大概有五六十人吧，因為屍體被損毀得太厲害難以清晰辨認，但差不多是這個數了，無一活口。”感受到我的僵硬，他頓了頓道，“葉陵他入魔是遲早的事，小湘兒你還是和他劃清界限比較好。”
    我不自覺地將下唇咬出了血，淡淡的血腥味在我口中彌漫，與腦海中的鋪天血色一同刺激著我的神經，心，痛得像是要被活活撕開了。
    耳邊赫然回蕩起葉陵溫柔如水的聲音：“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要我十惡不赦也無所謂。”
    陵……是我害了你，對不對？
    見我神色恍惚的模樣，君若白勸道：“小湘兒，不是師兄心狠，一旦他真正入魔人性盡失，你也會被他殺了的。要知道在‘斷魂’麵前，你與他六年的交情什麼都不是，你明不明白？”
    “那你的意思是……因為他有入魔的可能就要我丟棄他，放任他成魔？”淚水劃過臉頰染濕了枕畔，我回過神激動地低吼著，“因為我，陵才會去練《斷魂經》，而現在你要我這個罪魁禍首眼看他身陷泥沼自己卻輕鬆地逃開將一切撇得幹幹淨淨的嗎？”
    “你要練的話我也練，如果日後你變成魔頭，我也變成魔頭好了，我們兩個魔頭在一起，有我陪著你，你不會孤單的。”溫柔的他，總是寵溺我的他這樣說過。可現在的我還遠未成魔，他卻為了我將要真正成魔，是我害了他啊！
    如果我葬身在玉暖閣中，你我就不會相遇。
    如果你我不曾相遇，我們就不會彼此依靠，相依相存。
    如果你我不會相依相存，你就不可能修煉斷魂，為了我，修煉斷魂。
    陵，這一生，是茗湘欠你的。
    我會遵守我們的約定。
    如果日後你變成魔頭，我也變成魔頭好了，我們兩個魔頭在一起，有我陪著你，你不會孤單的。
    我會陪著你，一如你願意陪伴我在荒無人跡的翠泠峰中度過六年光陰，一如你願意陪伴我開始我漫漫無邊的報仇生涯。
    即使你人性盡失，即使你將我遺忘，我也一定一定會陪著你，永不食言。
    “師兄，茗湘已經決定了，”我輕聲說著，臉上帶笑，“無論陵他最後會變成什麼，我都會陪著他，一直陪著他。”
    君若白替我揉按眉心的手指驀地一僵，沉默半響道：“你不後悔？”
    “不後悔。”
    “你……唉，我知道勸你也沒用了。”他搖搖頭苦笑著道，“你一向重感情，何況他有恩與你？不過將來一旦有了什麼困難，你要記得還有我會幫你，”那雙黑水晶般的眸子神采熠熠，“無論什麼時候，師兄都會和從前一樣地幫你。”
    我哽咽著道：“會的……茗湘一定會記得。”
    君若白笑笑，眸中閃爍著我看不懂的東西，燭火在他英挺的麵龐上投下了半邊暗影，他仍舊盡心地替我揉著眉心，寬大的繡著銀白流雲紋的袖子在燈火下反射出明明滅滅的緞麵光澤，袖上的流雲如同真的一般流轉不休。
    “好好休息吧，還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也不遲。”他柔聲哄到，“在你睡著之前我會一直守著你的。”
    我順從地點點頭，閉上眼。
    眉間，是他溫暖柔按的指腹。那一點朱砂好像也不再那麼疼了。
    靜靜躺了一會，我忍不住睜開眼道：“……師兄，你還有話要和我說麼？”
    “你希望我說什麼？”他反問。
    我不自然地抿了抿唇道：“《斷魂經》在我手裏……難道你不想要嗎？”這可是武林秘籍啊，誰不想練就一身絕世武功呢？
    君若白輕扯嘴角，桃花眼中閃過一絲異芒：“這等魔功我要它何用？難道我君若白是會為了能武霸天下而去修煉邪功的人麼？！”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小湘兒你休息吧，我出去一下。”他似乎動氣了？
    “師兄！”眼見他起身，我慌忙拉住他的衣角，“師兄，我不是——”
    一隻修長而有力的手指輕輕落在了我的唇上截斷了我的話，指腹溫暖。
    君若白的俊臉猛地在眼前放大，長長的發絲傾斜在枕邊，濕熱的吐息在我的耳畔撩撥，如美酒般的聲音迷醉著我的神智：“我知道你是無心的……茗湘……單純的你不明白，有些東西比絕世神功有用得多，有趣得多……所以絕世的武功對我而言是可有可無的……”
    他黑水晶似的眼眸中盈滿了奇異的光芒：“對我來說，有那些東西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