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鍾情怯(動情思) 第二十七章 且共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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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默默微笑。
真有些好奇。
這個偷偷潛入他房裏,來寫些無關緊要的字的人——
究竟會是怎樣的人呢?
他的心裏已經默默勾勒出一個稚齡小童的形象了,再提一隻大墨毫,四處揮灑。
心裏悶笑,一邊也暗暗思忖起來。
那首詩的頭兩句,分明是寫他的情景。後麵的雖然不太應景,卻也明顯是調戲他海棠春睡了。
上一次看到這種詩句,還是在邵佳別院的屋子裏,邵遠寫寒微的那一句。
邵遠此人,情態非常。從他嘴裏,再輕佻的話都不讓人覺得不快,傾城還沒見麵時就已從牆上詩句領教了這一點,後來見到了他更是印證了這個特點。開始時他還不能確定,猶豫著也許是美人格外能夠讓人接受,但是後來寒微的出現證明事實並非如此。
照理說寒微這種簡直已經脫離了“賞心悅目”甚至上升為“驚為天人”級別的美人,不是更容易讓人不由自主寬容麼?可傾城硬是從第一麵見他就覺得輕浮,到如今還有些不能接受。
所以說,邵遠這人是不能和別人比的。
邵遠寫的,他可以不覺得輕浮,這人如今語句,卻也沒有讓他生厭。許是看出了對方並無惡意,許是因為那字裏行間不可忽視的氣概,他就是沒有一點被冒犯的感覺。反而慢條斯理地——
把那紙條收進了懷中。
一摸摸到光潔的皮膚,這才意識到自己隻著裏衣,不禁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寒戰。
秋日風高氣爽,他從小在南方長大,進入北國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降溫,一時頗有些不適應北方的低溫。深秋裏,樹葉都落了個稀稀疏疏,剩下光禿禿的樹枝樹幹,仿佛遒勁的老鳥。
他找了一圈,沒找見自己的衣物,倒是在床尾處發現了一套女裝。雲羅水袖,袖邊有著一圈繁複的銀白花紋,長長的拖著喇叭。長裙上繡著粉紅的牡丹,一朵一朵連天開放,美不勝收。領口是豎直的,前麵半襟打開,剛巧能露出小片脖頸。胸前一排小金扣子,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居然在裏麵繡上了假胸,如此以來,這衣服不是給男人穿的就是專為某些有點小小缺陷的女人的製作的。
傾城把衣服拿起來,在陽光裏看了看,確定不會看出那是假胸。
然後又埋首看了看自己身上經過一夜蹂躪早已無比淩亂的裏衣,確定自己的確不能夠穿成這樣就出去之後,他無比從容的,胳膊一伸,腿一抬,腦袋一縮——
穿上了那件女裝。
還無比矜持地係上了所有的盤扣。
傾城對於這種事,格外地能夠逆來順受。先前被邵佳捉住關在地牢裏那一次,邵佳有意羞辱,他還是相當的從容不迫。早先說過,這世上難得有什麼能真的傷到他,真正能傷到的又往往是萬劫不複了。
要傷心,必然是要拿真心來換的。
比如,他就會對邵佳感到憐惜,對寒微感到愧疚,對雪焰——
徹骨的傷悲。
而像這種有意折辱他的心思,他是根本不往心裏去,真放了,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麼。
不過這一回他倒是確確實實想錯了。
他穿上長裙,還是頗有些不自在的。穿慣了褲子,突然要穿女人的裙子,那可真是連路都不知道怎麼走了。一會兒踩到裙擺,一會兒鉤到桌子,他倒也不在意,跌跌撞撞地也泰然自若走到了梳妝台跟前。
他上前,彎腰,看了看鏡中的自己。
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倒是有那麼幾分意態了。
他笑一笑,打開了梳妝盒。裏麵無非是一些飾品,胭脂水粉之類的。
傾城挑了半天,找出一支白玉簪,把頭發挽了上去。
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唇紅齒白,明眸善睞。
真是不負了他傾城的名諱。
是誰說過呢?
紅顏禍水。
不想他一介七尺男兒,做了藍顏,也要禍水。
怎麼不是呢?連當今皇上都看上了他,要他侍寢了。
他不肯,堂堂須眉,怎可臠幸?
所以才讓他不得善終麼?
滿門抄斬,一百二十八口,無一人幸免。
一路北上到了閔連,還在徘徊著等最後一個消息。
卻不料,等來的,竟是徹骨傷痛。
他怎麼不恨呢?
簡直是恨到了骨子裏,挫骨揚灰不足以祭奠父兄。
但是他怎麼能?
他不能,他不能。
現在還不。
所以他在等。
等一個機會,平步青雲。
等一個契機,王侯將相。
等一個前路漫漫,揚眉吐氣。
然後,揮鞭遠征——
誓師南下。
清晨簾幕卷輕霜,嗬手試梅妝。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
推開門,正是深秋時節。
傾城把安神香熄了,提著裙擺走出來。
房外是一個小院子,用籬笆圍著,看不見外麵。
院子裏種了滿地的紫藤花,枝繁花茂,姹紫嫣紅。
有了昨夜的經驗,傾城壓根不打算走近去看,就遠遠盯著,不肯邁出一步。
花園中間有一條石子小道,九曲回腸,直通向繁花深處。
傾城想了想,沿著屋脊走了起來。
本來以他的武功,還是可以跳到屋頂上去看一看的,但是他昨晚睡得久了,被安神香一催,全身骨頭都有些軟,疏懶地不想動彈。
他就沿著房間走,繞到了後麵。
後麵也全是花樹,觸目所及,滿樹紫紅。
這下子傾城真是沒辦法了,他又不敢走到花叢中去,不走又什麼都不能看到。
他左右看了看,暗自打算把裙子撩起來,爬牆。
不過幸而他這個計劃剛剛成型就胎死腹中,否則真是大大地對不起觀眾的眼睛了。
傾城的目光正心隨意動地往牆根處飄呢,還沒飄至,就被一個聲音打斷。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聲音清雅流暢,如同春風拂麵,令人十分舒適。
傾城已經完全沒有反應了,似乎每個人見到他的頭一回都要來上這麼一句?
還真是切中肯綮。
傾城涼涼地想。
他還沒轉身去看呢,忽覺耳邊一陣風聲拂過,人已經到了麵前。
傾城抬眼,定睛看去。
藍眼睛,白衣衫,除了那下擺是完好無缺的以外,一切和昨晚無異。
傾城忍不住想,這人估計有潔癖,酷愛白色。
話說回來,有一個人也同樣酷愛白色——就是邵佳。
想想看,從第一次見麵起就如此,連扇子也是白的……雖然扇子基本上都是白的……
藍眸人見他神遊天外,心裏有些不快,上前一步,跨到他跟前。
傾城回過神來,看著他,等他動作。
走近了看,傾城的動人美貌更加驚心動魄,白玉般的臉上完全沒有一絲瑕疵,紅唇潤澤完美,眼睫纖長透亮,一雙秋水翦瞳熠熠生輝,仿佛承載了滿天星光,散發出月光般的清輝。
如同受了蠱惑般,他微微彎腰,伸手牽住傾城垂落身側的左手,感覺光滑柔膩的觸感,不由握得更緊了些,執在掌心,傾身印下一吻,落在光潔的手背上,留下紅唇的觸感。
傾城從容地任他作為,隻看著他不動,眸中深不見底。
那人也不氣餒,再接再厲道:“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小生對小姐一見鍾情,還請小姐成全,容我一償夙願。”
他一口老道學,竟還做足了姿態,神色嚴肅。
傾城露齒而笑:“你有什麼夙願,盡可道來。”
那人深深凝視著他,語氣深情款款:“自然是要小姐自薦枕席,共赴雲雨巫山。”
傾城笑得更是開心:“原來你的‘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是這個意思……”
那人執著他的手悄然握緊:“小姐不用擔心,在下此生決不負你,絕不學那始亂終棄的梁山伯。”
傾城偏了偏頭,眼中光華閃爍:“哦?我怎麼記得……始亂終棄那個,是張生吧。”
那人麵上毫不變色,仍然不放開緊握的手,悄悄湊到他耳邊道:“春光在眼前,爭奈玉人不見,將一座梵王宮疑是武陵源。”
這一句是西廂記裏張生對崔鶯鶯一見鍾情的描述。
傾城暗自思忖,這人能把西廂記背得這麼熟,哪裏像是說錯的樣子,分明是有意了。
傾城抿嘴一笑,接道:“先生是讀書句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君子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道不得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那人繼續和他對壘:“非也,非也。她有德言工貌,小生有恭儉溫良。正是天造地設,神謀化力,非人力所能為者。”
他後麵那一句原是宋徽宗《艮嶽記》裏“真天造地設,神謀化力,非人力所能為者”。
傾城聽到那句,嘴角一抽,差點撐不下去。
他清咳一聲,吟道:“有心爭似無心好。”
男子接的極快:“多情總被無情惱。”
傾城想大笑,仍是苦苦憋住,續道:“我不如白練套頭兒尋個自盡,將我屍梓,獻於賊人也順個遠害全身。”
這原是鶯鶯麵對盜匪強行搶親時的表白,被他用在此處,分明是說寧死不折了。
隻是他這個“折腰”,卻不是尋常意義上的折腰了。
男子搖頭輕歎:“才子多情,佳人薄幸。”
傾城抿著嘴,笑得極是雲淡風輕:“來回顧影,文魔秀士,風欠酸丁。”
那人被他這麼詆毀,也不反駁,好脾氣地接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這本是張生自己的臆想,他此時這麼說,卻是暗中隱喻傾城帶月而來,自薦枕席。
分明指著昨晚的事了。
傾城毫不動怒,仍和他貧:“小姐近拜了哥哥。”
這原是張生智救鶯鶯之後,要求老夫人履行承諾,老婦人卻擺酒答謝,不願認賬,拆散鴛鴦做了兩處,才這樣說。
傾城拿此話來對,也是個貧嘴的說法。
男子身子向後一仰,滿臉驚詫之色:“呀,聲息不好了也。”
傾城掩嘴笑道:“呀,俺娘變卦了也!”
男子很是輕佻地挑起他下頜,輕笑道:“果若你有心,她有心,昨日秋千院宇夜深沉,花有陰,月有陰,‘春宵一刻值千金’,何須詩對會家吟?”
傾城一個仰身,趁他不注意時一用力,拽開他緊握的手,向後飛速退去。
一麵輕叱道:“無恥狂徒,淨拿些淫詞浪曲來戲弄於我。”
男子也不追過來,拿手撐著下巴,笑得十分邪氣:“今宵歡慶,軟弱鶯鶯,可曾慣經,你索款了輕輕燈下交鴛頸。”
傾城撇了撇嘴角,終究沒有忍住,哈哈大笑起來。
那人也扯起嘴角,隻是沒有像他那樣笑得完全沒有形象,隻拿一雙罕見的冰藍眸子瞅著他。
傾城笑夠了,慢慢停下來,心中暗暗搖頭。
還說這人有潔癖,如今看來不止是沒有潔癖,簡直是四處招蜂引蝶了。
不過他心下始終隱約覺得不對,卻又不太說得上來,隻覺得昨晚那雙冰藍眸子和此時的差距太大,一個是冷若冰霜,一個是舉止輕浮,怎麼也不像同一個人。
難道……真的不是同一個人?
傾城這樣想,麵上仍舊不動聲色,柔聲問:“請問公子貴姓?”
那人躬身行了一禮,雙手握拳,月白袖子垂在臉前,看不見表情,聲音悶悶地從衣衫下傳出來:“不勞小姐金尊,在下言子夜。”
作者的話:
恩……這下有點眉目了……
傾城小美人要變女人鳥……當然不是真變……讓他假扮一下而已……
新來的這個藍眸美人也深得我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