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幾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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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一番酒醒,鬥轉星移,世間已不知幾度春秋。
這是一個安靜的酒吧,一半室內,一半露天,圍欄之外即是公園,樹木像安靜的群馬,偶爾揚揚長鬃。已是夜晚,燈光微暗,客人圍著點點燭光,低低地聊天。正是初夏時節,一輪飽滿的明月升向空際,新蟬在枝頭輕鳴,空氣中蕩漾著新葉滑如綢緞的綠香。
酒吧方位既好,又不像其他地方吵吵嚷嚷,酒氣熏天,自然吸引了高朋滿座。大多是友人群聚,情侶相會,飲酒如品茗,酒香滲入話語,話語滲入音樂。音樂很柔軟,讓人想起藍色,想起清晨,想起霧色朦朧櫻花飛舞。
DJ是個年輕小夥兒,操控著音樂,搖頭晃腦,陶醉於其間,他忽然眼前一亮,是一個女孩推門進來,不過二十多歲,非常耀眼,卻不知這光彩從何而來。白色絲質短衫,牛仔短褲,墨鏡箍在額頭,除了背上碩大的旅行背囊,其它都很普通,卻有種說不出的妥帖好看。她點了紅酒,在窗口坐下,偶爾啜上一口,大多時間是在一本焦黃顏色的本子上寫字。在燭光之下,麵容顯得膚若凝脂,卻是孤冷如月色,眉宇之間,有種與她年齡不相若的滄桑。
DJ想,這該是一個閱人無數的時尚美貌女子,有些思想,好獨立,行走於眾多男人之間,沒有人能把握得住。等男人們心醉神迷,輾轉於石榴裙下,她卻若即若離,安然坐在一旁,點起一支煙,冷眼觀瞧,笑容如煙篆一般縹緲無定。
“這多恐怖。”
他搖了搖頭,又集中心思到音樂裏去。偶爾也聽著周圍的動靜。靠近吧台圍著一張桌子,坐著兩位青年,穿著打扮,倒是學生模樣,正在討論著什麼,言辭激烈,聲量頗大,時常遭致他人冷眼。
其中一個平頭團臉的青年也覺得不好意思了。
“噓,你輕點。”
另一個青年長發垂肩,十分文藝,他皺著眉頭,嘟噥了一句。
“這什麼鳥酒吧,連大聲談話都不讓。”
平頭青年推了他一把。
“你就知足吧,這麼安靜的酒吧,全城就這麼一家,來的可都是風雅之士,別滿口髒話。”
文藝青年哈哈一笑:“你忘了,現在要做風雅之士,就得說髒話。要是滿嘴謙恭文雅,一聽就是小公務員。你們聽說了吧,前幾天咱們這兒一個作家,挺有名的,不知怎的,遭到潑婦罵街,一時火起,上去啪就是一嘴巴,好家夥,打下一顆門牙來。真他媽解恨。”
平頭青年說:“這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你倒還歌功頌德。”
文藝青年砸了他一拳:“還不光彩啊?都說書生多文弱,現在作家如此生猛,文壇恢複盛唐氣象有望啊。”
平頭青年說:“還是輕點說話,別影響別人。誒,繼續我們的話題啊。”
文藝青年說:“得,那就繼續。我覺得你對紫鳶的看法不對,她雖是個女人,但最生猛不過了。你看她的小說,文字那麼犀利,三下五除二,就把男人剝得赤裸裸的,扔在聚光燈下,沒有偽裝,一個個慌裏慌張,可憐兮兮的。我每次看她的書,總是忍不住大喊過癮,哈,過癮之極!”
他的聲音依然很響,那白衣女子驀地抬了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沙沙地寫字。
平頭青年說:“我是不敢苟同啊。最討厭看她的書。一夜情,畸形戀,什麼不好她就寫什麼,有時看得我都覺臉紅。就算她寫得真實,但真實就一定好嗎?”
文藝青年說:“你這話我就不懂了,文學,不就追求真實嗎?”
平頭青年說:“追求真實,這自然是對的,但關鍵在於怎麼寫?看到醜陋的現實,要是揭露並批判呢,這當然最好。可紫鳶似乎不屑這樣做。她是劃開患者皮膚,讓人看到裏麵的潰爛,卻站在一旁欣然自得,向別人炫耀,瞧,我多高明,連這種病我都知道,卻不著手去治療,你說不是很荒唐嗎?”
“她炫耀了嗎?我覺得她隻是自怨自艾罷了。”
“當然有,我覺得她的書還有教唆的嫌疑。一個人做壞事,總是藏著掖著的。等到看了她的書,咦,發現別人也都這樣,甚至有過之無不及,他心裏頓時一寬,羞恥感一掃而空,道德底線再次下移,做事更肆無忌憚,這難道不是教唆嗎?人是很容易模仿的。所以,要我說啊,這文學作品,無論什麼時代,什麼主義,歸根到底,還是要歌頌真善美,樹立道德的楷模。”
文藝青年大搖其頭:“你這是樣板戲精神,過時了,過時了。”
“樣板戲也並非一無是處啊,它曾是中國的道德讀本。自從被打倒以後,現在用什麼去教導民眾?西方好歹還有教堂,我們是什麼也沒有。文藝作品不該承擔一些使命嗎?”
文藝青年說:“你的觀念太老土,你真以為文學能治病啊,這都是作家的自戀,一派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樣子,其實老百姓才不領情呢,平常工作累得要死,偶爾看個小說,看場電影,也就看個故事,圖個輕鬆而已。”
平頭青年說:“唉,和你談不到一塊兒去。反正我就特別討厭紫鳶的書。有時看到一半,恨不得把她揪出來,狠狠地質問她:把世界寫得這麼陰暗,你居心何在?除了讓小年輕們看完小說,失去生活的熱情,還能有什麼作用?”
文藝青年又笑了一聲。“說了半天,你還是欲罷不能地喜歡看她的書,對不對?”
平頭青年不好意思地說:“那倒也是,盡管她寫得頹廢、陰暗,但文字之美,足以讓我陶醉其中,回味無窮,真像是毒品。這紫鳶,是怎樣一個精靈啊。”
文藝青年說:“說也奇怪,其他作家一有新書,都屁顛顛地到處簽售,更希望在媒體露麵,唯恐天下不知。唯獨這紫鳶,從不顯山露水,誰也不知她的長相年齡。連出版社編輯都說沒見過她。她真像一滴水,隱在大海之中,隻有作品不斷問世,證明她的存在。”
平頭青年說:“是啊,她出了那麼多書,卻從來沒有簡介,更沒有照片,現在網上對她猜測很多。有的說她是個肥胖的醜女,遭了遺棄,因愛生恨,仇視一切男人。也有的說她貌若西施,高傲無比,沒把一個男人放在眼中。一個個說得有鼻子有眼,倒像真的見過。”
文藝青年說:“什麼貌若西施啊,她從出道到現在,已經有不少年頭了,相貌再怎麼出眾,現在也是老娘們了,沒看頭了。”
平頭青年說:“所以她的小說,也是越來越狠毒了。我得寫篇文章,去警告一下。”
文藝青年說:“得了吧,這作家要是按照評論來寫作,那還能下筆嗎?”
平頭青年說:“總不能看她越發頹廢沉淪下去吧,浪費了生花妙筆……”
一旁的DJ聽到這裏,忽然插了一句:“兩位,容我說一句。我倒覺得,這紫鳶並不歹毒,倒是個可憐的女人。看她的書,我總覺得她在假裝深刻。其實她很柔弱,渴望依靠,卻始終找不到,所以將世界寫得冷酷,男人寫得虛偽可憐,她借此逃避現實,遁入自己的小空間裏去。說到底,她是酸葡萄原理。又或者說,她是在自虐。因為沒人珍惜,她就故意傷害自己,像一個不被母親疼愛的小姑娘。”
文藝青年說:“喲,兄弟,你對她倒真了解,你們很熟悉嗎?”
DJ表情單純,甚至有些激動:“我沒見過她,隻是喜歡她的書,不知看了多少遍,透過字裏行間,能讀出她內心的想法。然後眼前總出現一個形象,像林黛玉那樣嬌弱的女孩,孤單地走在花影中,走在黃昏裏,需要愛,需要有一個人出現,填補她人生所有的縫隙。”
文藝青年拍著桌子大笑:“填補縫隙?哈哈哈……你倒真是直言不諱。”
DJ一愣,隨即聽懂了,頓時臉色赤紅,辯解道:“我是說,她需要愛,來撫平情感上的傷口。”
文藝青年發現這個DJ並不特別漂亮,但生得結實,眉宇之間有種桀驁不馴,因為年輕,不會超過二十歲,所以不免還帶點靦腆,格外逗人喜愛。他忽然來了興趣,目光炯炯,表情帶著譏嘲地說:
“兄弟,你不會是想以身試法,去做杜拉斯的小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