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任心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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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外天是本地最好的餐館,先是位置好,前臨明湖,後靠玄霞山,坐山擁水,占盡風光。菜也燒得好,都是本地名菜,燒得最為地道,價格自然也不菲。上學時,同學們一聽誰誰有好事,第一句就是:“請客,走,天外天!”似乎這不是一家餐館,而是某種身份象征。但一般而言,去那兒都是吃公款的主兒,誰沒事也不會到那兒燒錢去。
走出門口,多多揮手要攔下出租車,任心騁卻在一旁說了:“好好的一個人,坐什麼車啊?別把自己慣壞啊。走路!哥們知道有捷徑!”說完踅到展廳後麵,卻是一條小巷,任心騁徑直走去,卻沒有來拉多多的手。不知怎的,多多心裏反而有些失落。難道他剛才隻是無心之舉,平常之極,並非表示親密?
不多時來到了玄霞山的腳下,任心騁沿著山路走上去,嘴裏哼唱著一首歌,卻是許巍多年前的《旅行》:
“陣陣晚風吹動著鬆濤,/吹響這風鈴聲如天籟,/站在這城市的寂靜處,/讓一切喧囂走遠。”
這歌恰是多多當年最喜愛的,許巍的歌喉清越而略帶沙啞,開闊而惆悵難言,最是讓她傾倒。這任心騁唱得竟也不錯,渾厚的嗓音,有大提琴的音質,她情不自禁地跟著唱起來。她的嗓音清脆,亮亮的,像小提琴,輕靈的音符跳躍在大提琴寬釅的河床上,讓任心騁回過頭,注視著她,倒退著走路,與她一起唱到了高潮部分:
“誰讓我們哭泣,又給我們驚喜,/讓我們就這樣相愛相依。/總是要說再見,相聚又分離,/總是走在漫長的路上。”
多多跟在後麵,久不運動,走得氣喘籲籲,歌聲有些支離破碎,唱完最後一個字,任心騁與她擊了掌,都覺得心中異常輕快,如行雲流水一般自在。
多多說:“各種藝術形式都走向審醜,隻有音樂依然純粹美好,讓人心魂高揚,得以解脫。”
任心騁說:“沒錯。永恒的天籟。”
冬天裏黃葉堆積在山路上,一陣風過,黃葉紛飛,和太陽的光斑混在一起,居然分不太清楚了。兩人一路走去,腳下枯葉沙沙作響,軟絨絨的,多多心中蕩漾起詩意。這任心騁,果然是任心馳騁,不走平常路。
“你經常來這裏嗎?”
任心騁回頭說:“你知道嗎?前段時間我重感冒,整個人就跟死了一樣,在房間裏呆得都發黴了,畫展也是幾個朋友搗鼓的。今天好不容易恢複了,太陽又好,還不得好好走走。”
多多一時也童心盎然,蹦跳了幾下,和任心騁並肩了,用很可愛的腔調說:“這麼可憐噠。”
任心騁說:“就是啊,一個人在家,沒人關心沒人疼。不說了。來,我們玩這個!”他彎下腰撿了什麼東西,遞了過來。多多接過了,是一枚白楊樹新落的葉子,她有些不解。
任心騁手裏也拿著一枚,掐掉了葉片,隻剩下葉柄,雙手各執一端,讓多多也照做了,兩根葉柄勾在一起,而後喊了一聲:“嗨!”往回用力一扯,多多的葉柄嘣地斷了。他高興得大叫起來。多多卻撒嬌說:“你幫我挑的,不算不算,再來一次。”自己去地上選了根粗大的。如此這般,一路上交戰了幾個回合,各有勝負,撒了一路的笑聲,卻已走下了山,一座仿古建築出現眼前,灰磚砌成的牆,黑瓦挑簷,明淨典雅,這就是天外天。
找了個臨窗的座位,多多坐下後,臉上一陣緋紅,還有些氣喘,感覺好久沒這麼開懷過了,胸中天朗氣清,像回到童年一般輕鬆自在。這是個可愛灑脫的男人,和他在一起會忘卻世間煩惱的。她看著任心騁,微微一笑,心裏流淌著一股清新溫暖的芳香。
“要吃什麼菜?”任心騁把菜譜遞給她。
她剛想說隨便,卻想起王茹寧說過,世上沒有“隨便”這道菜,於是想了一會兒,說:“今天就由你做主了,看看你能不能點中我喜歡的。”
任心騁咧嘴一笑,說:“要考驗一下我們是不是有心靈感應?有意思。好,今兒就試試我的讀心術。老沒用了,也不知道還靈不靈。”
雙目緊閉,嘴裏念念有詞,什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忽然眼睛一睜,說:“嘿嘿,我全知道了。”然而刷刷刷點完了,服務小姐也覺得有趣,一邊記單子,一邊忍不住笑。
而後上一道菜,任心騁就胡扯一番,說這個美容那個養顏。多多本來就不挑食,隻覺得他好玩,加上肚子確實餓了,吃得頗為高興。
吃差不多了,血液都到胃裏幫助消化了,腦子就有些犯困。多多忽然覺得有些奇怪,眼前之人,就是那個出色的畫家?看他的畫時,覺得他很遠,很遠,遠到隱居城堡,或密林,讓人看不到真身,隻有作品不斷問世,讓人驚歎其才華,讓人揣測其行蹤。可現在他已經坐在麵前,而且這樣親切,隨和,有趣,根本不像個神秘感十足的畫家。
但正因如此,她有更多問題想問,但又不知從何問起。她終於想到了一個切入點。
“為什麼你不肯把那幅畫賣給我?”
“因為那幅畫有魔力,一到深夜,畫上的女孩就會走下來,陪我畫畫,然後共度良宵,黎明之前又回到畫裏去。這樣的畫,我怎麼肯賣給你?”
說話的時候,任心騁的表情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臉,非常認真,一點不像在開玩笑。這就極大地加強的幽默感,多多被逗得笑起來。
“很聊齋。”
“我知道你會笑,但世上很多事,你隻能說沒見過,不能武斷說沒有。”
“想不到你還很會講笑話啊,麵不改色。”
“那你覺得我該是怎樣的?”
多多歪著腦袋想了一想,說:“悶聲不吭,特立獨行。一天到晚和畫筆打交道,都快忘了話是怎麼說了。”
“你說的那是和尚吧?不過,現在和尚可享福了,上回我去一名山,白天我上山,看到和尚敲木魚,下午我下山,他們也下山,脫去僧袍,穿上西裝,嗬,一個個像模像樣,肥頭大耳,腦門油光發亮,跟大老板似的。太可樂了,回來我就作了幅畫。”
“就是展廳一樓的那些?”
“沒錯,我管那一組畫,叫作‘浮世繪’,為了那些畫,我沒少跑地方,有段時間天天在街上寫生,偶爾也用相機捕捉畫麵,就是那會兒,我見過你。”
“可我看不懂那些畫到底想說明什麼。”
“說白了不值一提。我們總是關注著傳奇、英雄,好像那種非凡的事和人,才是真正的人生,於是一代又一代口沫橫飛地津津樂道,卻忘了打量自己平淡無奇的瑣碎。所謂日光之下,本無新事。你說世界上盡管風起雲湧,可具體到我們自己,哪有什麼大事啊?都是芝麻大的事兒,一件連著一件,擠公交,逛超市,搓麻將,說起來都不值一提,但卻是生活的主體。”
多多心裏起了共鳴,她前段時間觀察生活,不也是這樣的體會?
任心騁說:“以前我也喜歡宏大場景,什麼名山大川,什麼古戰場,我都去走走,發點思古之幽情,或是提煉高遠的意境,覺得那才入畫。可我漸漸覺得無聊,覺得虛假,盡管讓人心潮澎湃,但都不是我真正想表達的,很是苦悶了一段時間,畫了一些不知所謂的水墨抽象畫,後來幹脆就去看書旅遊。直到那天,我看了世俗的和尚,忽然開了竅。我沒有批判的意思,我隻是覺得凡人的生活盡管庸碌,但卻是最重要的,而且遠比想象的要有趣。”
“那些畫很古怪,人物表情呆滯,精神慵懶,讓我想到了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數’。”
“沒錯。”任心騁拍了一下桌子,“我要畫的這些人,都是曆史的匿名者,他們所有的聲音,都隻能彙聚為沉默。但他們又是堅韌的,有著巨大的生存能力,即使生活再難,他們也能慢慢熬過來,滿足於一點點的娛樂,比如搓麻將,比如觀看街上的美女。”
“說到美女……”任心騁忽然注視了她的臉,半晌不語,說:“什麼是笑靨如花啊,什麼叫語笑嫣然啊,你這就是。”
讚美也來得如此直接,真是天馬行空,不講邏輯。幸好多多從小就是被誇著長大的,倒也泰然自若,但心裏甜甜地十分受用,臉色愈發紅潤光潔。
“不過……”心騁語氣一變,皺起了眉頭,“不過你雖然長得很美,五官長得都標準,也長對了地方,可就是沒什麼特點,缺少一種讓人一眼就記住的神采,像一名手藝精湛的工匠的作品,但絕非大師之作。”
而後開始評論影視美人們的相貌,奧黛麗•赫本美在天真,有純美的大眼睛;安吉利娜朱麗雖然長著香腸嘴,但因為身材臉型配合得好,反而性感迷人……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等看見多多漸漸變得生硬的表情,這才刹住車,訕訕地笑著,說:
“我這純粹是學術性的,從繪畫層麵來說,美和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特色,是外表後麵的滄桑故事。”
“還是接著說你的畫吧。”
“哦,對了,剛才說到哪兒了?”
“你說他們很堅韌。”
“對,堅韌。你看過賈樟柯的《三峽好人》嗎?太對我胃口了。矮小的主人公,木訥的表情,古銅色的膚色,特別真實。裏麵有個場景,韓三明要贖回媳婦,就到山西去挖煤。幾個同伴聽說他一天能掙兩百,都準備跟去幹。三明說:‘那活兒可危險。’同伴們一陣沉默,但還是卷著鋪蓋跟去了。生活再難,他們也無聲地過下去。”
多多想起了王茹寧和滕華傑。
“這是多麼偉大的精神。可偏偏都被忽略了,連他們自己也熟視無睹。所以我覺得應該用畫筆喚醒他們,讓他們知道,自己才是曆史的主體,是時代的脊梁。當然,我的畫還是不夠完善,總有點雕琢之氣,渾然天成,寓意無窮,才算是成功的畫作。”
“看那些畫,我覺得壓抑。”多多這話隻說了半句。對於繪畫,她完全是個門外漢,她一直喜歡吳冠中的絢麗色彩,林鳳眠的清雅唯美。他們作品中有著朦朧的理想主義,還有淡淡的哲思,都十分投合她的胃口。
“壓抑?”任心騁朗聲一笑,“當然,我的作品從不說教,也無助於人們去追求更純潔、更高尚的生活。原因是什麼呢?因為壓根就沒有那種生活。我們的生活就是眼下這樣的,盡管瑣碎,卑微,但生活從來都是這幅樣子。”
“可你的那幅少女畫像,不是特別寫實,而且完美嗎?”
任心騁的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說:“不是告訴你了嗎?那是魔畫,應該另當別論……”
正說著,任心騁的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說:“呀,是琳妹妹……”接通了電話,聲音居然開始發嗲。
“你怎麼才來電話呀,前幾天我都可憐死了,一個人在房間裏生病……哦,你剛從香港回來,還給我帶禮物啦……我要什麼禮物啊,隻要你來看我就行了……嗯……要來的,補償一下,前幾天我都可憐死了,你都不來看我。現在啊,我和一美女坐著聊文學藝術呢。純學術性的……我行嗎?哈哈,我的學問啊,高了去了,你沒發現啊?那是你隻緣身在此山中,才不識廬山真麵目的……”
多多坐在那兒,表情越來越不自在。不想聽他的話,卻又躲避不掉,心裏卻在勾勒電話那邊的女孩的形象。肯定是漂亮而又有特色的吧,或許很會撒嬌,也許像舒樂思一樣性感撩人。她向來自信,這時卻有些露怯了。於是一個勁地喝著橙汁,越喝胃裏越涼,咕嚕咕嚕往上冒酸氣,酸得她幾乎要流下眼淚了。
任心騁終於打完了電話,對多多說:“剛才我們談到哪兒了?”
“誰的電話啊?”
“一個朋友,剛從香港回來。”
“是女朋友吧?”
“女朋友?別開玩笑了。女朋友馬上就催著結婚。要知道,婚姻和藝術是不相容的。我才不會一葉障目,不見森林。花花世界,多少賞心樂事……”
“那,我隻是一片葉子了?”多多想問,但終於沒有說出口。這太明顯地表露心思了。作為愛情的一方,她要是一旦承認愛,就立即淪為弱者,任由對方擺布了。
“你不想談談那幅少女畫像了?”
“嗯……改天吧。”
多多也忽然沒了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