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論聲，譏誚聲不絕於耳，在逼仄的客廳中密密匝匝地響著。
    頭頂的吊扇吱呀吱呀地響，窗外灑進來的光映出空氣中紛飛的細小塵雜。
    約莫十一二歲的清瘦少年跪在客廳中央，眾人麵前，麵上是兩道幹涸的淚痕。
    “各位叔叔嬸嬸，”少年伏趴著磕頭，力道之大，頭撞擊地麵發出的悶響似尖錐般紮進在場所有人的心房。少年的頭微微泛紅，跪直在地上時，背脊是一條堅韌又挺拔的線條，好像是把僅剩的自尊都藏在裏麵。“我們家出了這樣的事情誰都沒有預料，但是，求求你們可以看在我媽媽的麵子上，能大發慈悲救救我們兄弟倆。”
    周圍的聲響更大了，有個男人的聲音尤為突出。那是少年的大伯。
    那男人隻冷哼一聲，音色帶著刺人的鄙夷，“你媽的麵子？我弟弟現在還在牢裏蹲著呢！你媽就那麼迫不及待地跟著野男人跑了，十幾年的夫妻感情顧也不顧。我看你們兩個小畜生怕也是兩頭白眼狼，就跟你們那婊子媽一樣，現在幫了你們，到時候隻怕是還要反咬一口！”話到最後，男人尖聲尖氣地啐了一口，投向少年的目光陰冷又嘲諷，像是在看一坨垃圾。
    少年又對著那幫人磕了個響頭，頭埋下的時候眼眶泛紅，逐漸地溢出些晶瑩的東西，把整雙眼都映得泅紅。但是他飛快地把眼淚拭去了，他清楚地知道，尊嚴這種東西早在他爸入獄，他媽改嫁之後就完全消失了，有尊嚴的人活不下去。
    更何況他還有個弟弟。
    “求求你們幫幫我們，你們的恩情我一定會記在心裏的！”說著有時幹脆利落地磕了幾個響頭。
    在場的人都是麵麵相覷，可是始終沒有人開口說話。
    沒人願意插手江家的事，即使當年江父還沒入獄的時候也幫過他們許多，可是……畢竟這是個實實在在的爛攤子。
    這年頭誰家都不富裕，又怎麼負擔得起兩個男孩兒的生活？自家的都快養不過來了。
    “老大啊，不是咱們這些做長輩的不講情麵，隻是這年頭實在是都不好過，你看，姑姑家也是有倆娃要養，你表姐都要上高中了，正是花錢的時候。”一個盤著發的中年女人半晌開口，也是麵露難意。
    少年卻似乎是抓住了什麼希望似的，衝著那女人連連磕頭，“二姑，求求您了，等我們兄弟倆長大了一定會報答您的大恩大德的！”
    可是那女人卻猶豫了一會兒，沒再說話。
    空氣再一次陷入凝結，少年跪趴在地，額頭觸在地上，絲絲疼痛感襲來，好像是已經磕破了。
    眼淚止不住地向外湧出，滴到地板上，又映出那張青澀又倔強的臉來，是對未來的迷茫和不甘。
    少年不敢想，如果真的沒有人願意撫養他和弟弟，今後的日子又該怎麼辦。
    他也才將將十二歲而已，三個月前的放學路上還在和媽媽撒嬌說想養一條小狗，可是三個月後，他已經親眼看過自己的父親被拷上警車，眼睜睜見過那個巧笑倩兮的媽媽一臉痛快地跑出家門，上了另一個男人的車。
    短短三個月，他的家沒有了，從此之後全世界隻剩下一個弟弟。打同一個娘胎落地的弟弟。
    而他為了養他，現在跪在這裏，毫無尊嚴地求人。
    但他也還隻是個孩子而已。
    “行了，也別再耗著了，這兩個孩子的撫養費我出了。”
    是個陌生的女聲。
    少年又驚又喜地抬頭，就看見那個出聲的女人，是之前大伯介紹過的遠方二姨。
    “謝謝二姨，謝謝二姨，我……”少年膝行到女人身邊，不住地磕頭，嘴上念念著，可是話還沒說完，那女人卻又打斷了他。
    “但是我醜話說在前麵，我隻會負擔到你成年為止，至於你弟弟之後的生活就要你自己負責了。而且，我們家也不歡迎你們，你們兄弟倆就還是留在你媽留的這個房子裏過活，到時候我每個月給你兩千，這是我的底線。”
    少年怔了一下，不過也隻是一瞬，之後又對那女人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抬起身子的時候，雪白的地板上留下一朵血花，“謝謝二姨，我這輩子當牛做馬都會還您的恩情的！”
    那女人滿意地笑笑，矜貴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而少年在淚眼朦朧中看見女人玉鐲上映出的自己。
    像條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