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孤城
    月影族內戰的消息傳遍大陸。強大的新王將叛軍一網打盡，盡顯實力。正當分布在大
    陸各個角落的君主瑟瑟發抖，全力戒備，膽戰心驚之時，月影族卻遲遲不見有動靜。
    有探子紛紛給自己的君主回報：月影宮影王玉奇林似乎在休養生息，整頓軍紀。眾君
    主們恍然大悟，原來內戰一場，還是傷了月影族的元氣。心下都稍稍安定不少。
    玉奇林坐在正殿之內，酌一口清酒，有些悶悶不樂。耳邊那冷風過堂的聲音似乎尤其
    淒清，暗疑，怎地往日，就完全沒有聽出來？
    是了，該去看看柒幻了。想起柒幻，玉奇林心底一揪。自從月影宮一戰之後，柒幻驀
    地虛弱了好幾倍。如果說，從麒麟禁地回來後，最多隻是偶爾咳嗽幾聲，睡覺時間久了
    一點之外，那麼這一次，是嚴重到，幾乎連床都下不了。每日醒過來的隻有短短幾個時
    辰，說話也是一片氣息，抓不住般的飄渺。
    雖然他不想，但他總不禁回想到月白死那一日。那時，他以為月白對柒幻狠下殺手，
    情急之下動了殺機。他也以為那時是造成柒幻加倍地虛弱的主要原因。可是仔細檢查過
    柒幻身體後，肌膚一如往昔，細膩如雪，哪見什麼傷口？隻看著柒幻一日一日地衰弱下
    去，卻全然束手無策。
    推開門，坐到床邊，輕輕抱起柒幻。按時辰算，這個時侯柒幻應該差不多要醒來了。
    又等了一會。玉奇林無意識地，指尖輕輕拂過柒幻的眼瞼，小巧的鼻梁，延展到兩片
    薄唇。
    “王……”一些溫柔的氣息，自唇間的細縫吐出。
    “你今日又醒得比昨天遲了些。”
    “對不起，讓王久等了。”柒幻把臉又貼近那雙暖手一些，輕輕蹭了蹭。
    “別叫王，叫奇林。”玉奇林輕輕歎一口氣。
    “奇林……你歎氣。為什麼？不高興嗎？”
    “沒有特別不高興。”
    “那是……為軍隊的事……嗎？”柒幻竭力說著話，隻用盡力量，按捺住喉頭的腥苦
    。
    “不礙事。休整幾個月便可。倒是你……”突然發覺異狀的玉奇林隻感到手背上傳來
    一陣刺痛。與此同時，懷中的柒幻身體劇烈地顫抖。“柒幻？怎麼了？”
    終於，柒幻再也忍不住，翻身張嘴，一口鮮血咳出，染紅了一片床榻。
    “來人！傳——”玉奇林滿心焦急，正待傳禦醫，柒幻的手，緊緊掐住了他的手臂。
    “奇林……不要……沒用了……大限快要……到了……”
    那一刻，玉奇林仿佛聽見心底深處，有什麼破碎的聲音。他忍了多時的東西，終於要
    壓抑不住，幾欲爆發。
    “不要，不要！！”他低吼，緊緊抱住柒幻。“偌大的王城，隻剩下我和你了。隻剩
    下……我和你！柒幻……如果連你也不在了……”他的眼中漸漸有了晶亮的水氣。他玉
    奇林何等人物，即使恨時，傷時，失去時，難過時，也不曾流過一滴眼淚。可在這喃喃
    細語間，已不知不覺動了情。
    “我隻要有你就夠了……”此話一出，玉奇林下了一跳。夠了？不要天下了嗎？那些他不惜付出一切都要得到的名利權勢呢？轉念，還是被心中將要失去柒幻的恐懼填滿。“是的，隻要有你……”
    “真的嗎？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麼……哭了呢？”柒幻費力地抬起手，摸到他臉頰，一片濡濕。
    “……我沒有哭，我隻是流淚罷了。”感情壓抑得厲害，以至於，聲音一直在擺動。
    “奇林，我想……”柒幻咳兩聲，撐起身體。“……去花園。”
    奇林點點頭，給柒幻添了一件披風，抱起他便走出去。
    雨後的月影宮甚是寒涼，幹枯的樹枝上掛著滴滴瑩亮的水珠。
    耳邊，響起柒幻費力的喘息。他問：“奇林，還記得我在禁地裏，給你說過，鏡花的故事嗎？”
    玉奇林點點頭，輕輕放下柒幻，就像放下一片棉花一樣，已然完全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像快要消散一樣。
    像月白一樣，隻是眨一眨眼睛，就沒有了。
    所以玉奇林深深地盯著柒幻，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柒幻挪著步子，走近一課鏡花樹幹，輕輕地摩挲著。“……還在，看，樹幹上的刻度。”
    玉奇林抬眼，看見樹幹上，兩道淺淺的刻痕。想起來了，那是幼時，月白強行拉著他的手，在樹上刻的，說長大了之後……
    “長大了之後，我們都會比這裏高很多。然後就夠著那朵花。”
    就是那朵花。長大後的他們，蹭在鏡花園裏，把玩著那朵花。玉奇林說那朵花已經沒
    有存在的價值了，因為許多年來，他一直背光生長，一直缺少雨露的滋潤，一直開得不
    如其他花朵燦爛，一直蔫蔫的卻始終倔強地生長著。
    就是那朵玉奇林一直用來自比的花。卻也是那朵月白寵愛有加的花。他每天都單獨給
    那朵花澆水，夏天爬上樹撥開樹葉為他爭取幾絲珍貴的陽光。
    柒幻摸索著那兩道刻痕，緩緩看向奇林。“奇林，你還記得那朵花，是不是？”
    奇林訝異，他是想不到，柒幻好像知道一切他心中所想一般。莫非柒幻的靈力，已經
    強大到可以讀取人心和記憶嗎？
    柒幻的臉上，依舊淡然。他生得嬌小，須得抬頭才能看見那朵花。現在他望向那朵花
    的位置：“奇林，你看看。”
    光禿禿的樹枝上，綁著一段綢帶。奇林仔細再看，終於認清，是月白曾用來束發的藍
    色緞帶。
    而那朵花，早已不知所終。緞帶空在風中飄搖，扭擺著細長柔軟的身姿。
    柒幻問：“你和月白，有沒有細數過那朵花，有多少片花瓣？”
    玉奇林一愣神的空檔，聽得柒幻說：“七瓣。”
    鏡花第七瓣，鏡花之王，花之魂。
    那朵花，早已折枝，卻憑著緞帶，頑強地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月白一直在護著那朵花，就像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一樣。玉奇林忽然承認，
    這些，他是知道的。所以被背叛，才會變得更加心疼。
    “我的王……”柒幻急急地喘息起來，卻推開玉奇林要攙扶的手。“請讓我……咳咳
    ……為你舞最後一曲……”
    玉奇林想張嘴拒絕，卻如鯁在喉。
    再一次看見柒幻蹁躚的舞姿，一如往昔，叫人迷醉。足尖踮起，青蔥十指搖擺間，褐
    色的卷發飛舞旋轉，彌漫著一股甜美的花香。
    再一次看見一朵嬌豔的花。歪歪扭扭地飄落，然後掩麵一躍，鮮活華麗地重新跳動。
    靈魂之舞，鏡花之舞，不舍之舞。
    有很多疑團，玉奇林已經不想再去追究。看見柒幻就要摔倒時，上前緊抱的一刻，確
    定的隻有一件事：不想再失去了。
    柒幻輕輕呼出氣息，問他：“奇林，還記得我說過，七闔鏡花會耗盡自身靈力，滿足
    人的願望嗎？”
    奇林點點頭。
    柒幻又說：“相信我，就算耗盡靈力，就算全身隻剩下指尖能感受你，視野一片黑暗
    ，就算……死……我也隻想……傾盡全力給你……你想要的一切……”
    奇林握住他放在自己臉頰的指尖，哽咽著：“我知道……”
    他的神情，從滿足，又突然變得幽怨。“可是……月白說……我不懂你……我以為…
    …什麼都給你——力量，權利，王位——你就會幸福快樂，可是……你卻變得更加不幸
    福了……”
    玉奇林搖搖頭，卻不知道自己要否定的究竟是什麼。
    又聽柒幻越來越微弱的聲音再度響起：“我開始明白……有一樣，隻有月白才能給你
    ……笑容……幸福……我唯一……給不了你的……”
    柒幻的句子開始變得破碎，身子越來越模糊。
    “我隻是花啊……我連笑都不會……又怎麼給你……笑容……”
    玉奇林終於控製不住，握緊他的手腕，大聲地抽氣。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滴
    在忽閃忽現的柒幻的手腕上，滴在自己手背的鏡花上，灼熱得生痛。
    “咦……奇林，你……又流淚了……”柒幻伸出指尖，摸索著。
    奇林牽過他的手，放在臉上，輕輕摩挲，很冰涼的感覺。“不，我哭了。”
    “是……為了我……嗎？”
    玉奇林坦然地點點頭。再也不需要隱瞞，不是嗎？因為不舍，因為不願失去，所以難
    過了。
    點頭的一刻，柒幻感覺到了。竟然輕輕勾起嘴角，笑了。
    他推開玉奇林，後退再後退，踮起足尖，繼續起舞。
    不知從何處，飄來柒幻柔美的聲音。
    “隻要你快樂，我願意付出我的一切……全部，全部，都給你。”
    “奇林，你想再見到鏡花嗎？你想……再見到月白嗎？”
    “那麼，你回頭看看……”
    雖然拚命叫自己不要回頭，可是玉奇林還是忍不住，回頭了。
    漫天花瓣飛舞，花園裏的鏡花，竟在一瞬間，全部複活了。花香滿園，斑斕的花瓣落
    在他的額前，他的鼻尖，他的唇邊。
    他急忙回身，哪裏還找得到那抹綠衣長卷發的嬌笑身影？
    他又抬頭，那朵花的地方，空有綢帶飛舞。
    他笑了，笑得開懷，笑得悲愴。如果這就是柒幻竭盡全力也要換來的笑的話，玉奇林
    願意傾盡全力去笑。
    不，不是不難過，隻是很暖。
    月白為他哭過，流過那麼多淚，那個陽光一般燦爛的白衣人啊，可能，把一輩子的眼
    淚都用在他身上了吧。
    柒幻為他笑過，雖然隻有唯一一次。那個不懂感情為何物的花一般的人啊，竟為了他
    的一個笑容，付出了視覺聽覺，感覺觸覺，最後就連自己，都付進去了，當真是，把一
    輩子的心思都費盡了。
    笑也罷，哭也罷。他們給過他了，他最想要的，最美麗的，最想得到的。
    不是天下，不是名利權勢——
    而是澆花人，和花，給他的，最寶貴的鏡花的第七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