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咬人的臭小子嗎？”
    一聲厲吼，幼年的梁子遠立刻歪了身子，驚懼中緊緊抿著唇角，雙眼卻不服輸的望著來人。“我，我哥哥馬上就來，他一個人可以打過你們所有人的，哼！”
    “是嗎？等你哥啊？他不會來了。早就被我們抓住捆在海邊，晚上一長潮……”那人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翻眼吐舌，肩膀一縮就閉了眼睛。活脫脫是觀音廟畫像上死掉的鬼。
    “……”
    使勁咬著嘴唇，眼淚一圈圈打轉，正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
    “小遠！”
    “哥？”
    不確定的喊聲，瞬間掉下來的眼淚，用袖子抹掉，再看一看，下一秒就撲上去，“哥哥……”
    在所有人哄堂大笑中，梁子遠依舊抽噎著躲在哥哥身後，嘟嘴看著打牌的四個人，還有剛才給他講老虎的那個叫鋼精的哥哥的小弟。
    “哥哥，他們都是壞人！”
    而這些壞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都已經成了哥哥的兄弟。再去舊街的時候，就聽到大家津津樂道的四虎變成了五虎。
    放學後先去找哥哥再回家也成了慣例，有時候哥哥還會來接他，大排擋裏寫在鐵皮屋上的好吃的可以隨便要，煲仔飯，鹹蛋蒸肉餅，蚵仔煎，生腸鮮魷，每天都可以吃不同的，但是他還是最喜歡吃魚蛋粉。
    “小遠那麼喜歡吃蛋粉啊？”
    “是啊，因為菜場裏隻有賣蛋粉的徐伯，每次我可以問他少要粉多要魚丸，可是徐伯回元朗了。”包著一嘴魚丸還用筷子戳魚丸的梁子遠記得那時貼到他額頭的手掌，有著哥哥特有的溫度。
    那時候的他還不明白，同班同學大峰的爸爸也是警察，官職比他爸爸小，可是為什麼大峰總有錢吃冰，畫畫有彩筆，還有水槍玩。而他就總聽到媽媽為今天是買菜還是買魚犯難。
    但是自從哥哥被別人叫大哥以後，每次哥哥帶他出去吃了好吃的，也會給他兜裏塞錢，要他帶回去給媽媽。當然，這些都是不能被爸爸知道的，自從新年以後，凡是有人在他麵前提起哥哥，爸爸就會不高興，還警告他以後沒有哥哥，更不許去見哥。吃飯的時候問媽媽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趕緊低頭扒飯，聽到身邊的媽媽說還不是放學就回來。
    好在總是加班很忙的爸爸每天都回來的很晚，有時候還不在家裏睡。媽媽就會叫他就找哥哥回來吃飯，總是燒魚給哥哥吃，從床底下拿出用報紙包著的新衣服比劃在哥哥身上。他在旁邊跳著喊“我也要我也要！”，哥哥笑的開心，一個胳膊將他攔腰抱起來，說明天買給他。
    “哥哥，什麼是保護費啊？”
    賣衣服的店裏，買衣服不用錢，那個人還給哥哥錢，說是這個月的保護費。
    “就是哥哥幫忙保護他的店，不讓別人搗亂，他謝哥哥的。”
    “嗯……，可是，爸爸不是說幫人不圖謝，不許收別人送的禮物和錢嗎？”
    “笨蛋，你長大就明白了，他不收別人收啊，所以咱家才連個風扇都沒有。熱不熱，哥帶你去吃冰！”
    “噢。那是每個人都要交嗎？”
    “當然。”
    “我也要嗎？”
    “小遠，你的書都讀到哪兒去啦？”被扯成大餅樣的臉被哥哥搖來搖去，“憑你哥我，誰敢收你的保護費？哥不是說了嗎，等賺了錢就買對麵的酒樓給你，到時候哥會罩著你的。你看這麼個小排檔一天就能賣那麼多錢，你的酒樓肯定賺的更多！”
    “更多是多少？”
    “就是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是多少？”
    “懶得理你。”
    “哈哈哈，那夠買風扇嗎？”
    “當然。”
    “給媽媽買藥呢？”
    “當然。”
    “可以有門口秦叔叔家的電話嗎？”
    “當然。”
    “買一百顆魚丸呢？”
    “笨蛋，你的酒樓裏不是有嗎？想吃多少都可以！”
    “真的？！哈哈哈哈……”
    屁股後麵顛著書包，小手被牽在大手裏麵，燥熱的夏日午後，一蹦一跳著跟哥哥去冰室吃冰，那大概是梁子遠覺得最開心的日子。
    又一年年關，所有人都在，哥哥果然還是沒有回來。不過這種已經習慣的事並沒有讓梁子遠難過太久，相比之下，門口秦叔叔的店麵擴大，隔了好一段的兩個屋子用同一個電話號碼，每次有電話，那邊的人聽的到，這個電話也聽得到，多麼有趣的事！
    附近的孩子便總在附近埋伏著偷聽，一有電話，便衝上去抓起來聽。開始秦叔叔還趕他們，但是耐不住他們不給聽就吵鬧著不讓他打電話，最後也就由著他們了。劉奶奶說，“你越攔著他們就越好奇，隨他們去，過些時間肯定就覺得沒意思了。”
    也是在那不久，有一天他去舊街的時候，就見哥哥很神秘的跟身邊的小弟說什麼，等哥哥出來，他就問哥哥。
    “哥哥，你要去沙頭啊？帶我去嗎？”
    卻被哥哥立刻捂住嘴巴，“小遠，不許亂說，”然後左右看看，將他摟進懷裏，“小遠，剛才你聽到的話不可以告訴任何人，知道嗎？”
    第一次看到哥哥那麼認真的表情，他趕緊點點頭。
    “尤其是爸媽。對了，也不能讓周伯伯和劉叔叔他們知道，記得嗎？”
    “知道，拉鉤！”
    “好，拉鉤。”
    又一次拉鉤蓋章，梁子遠跟著哥哥玩了半個下午，聽到哥哥說，隻要這次成了，哥哥就有給你買酒樓的本錢了！
    嬉笑雀躍著，吃飽玩夠的梁子遠晃著一根樹枝，踏著夜色回家，路過門口的店，秦叔叔正好出來，遠遠地大喊：
    “小遠他爸，電話！電話！警署來的！”
    聽到爸爸已經回來了？梁子遠嚇得扔了樹枝就想跑，卻找不到地方藏。看到小朋友們都跑向另一家店，他也急忙跟過去。正好避過了走出來的爸爸，在電話旁邊聽到劉叔叔的聲音。
    “老梁，今晚大塘在沙頭收貨，我們現在去抓人。”停了一下，“交易的人是子剛……”
    突然就沒了聲音的電話，梁子遠躲在小朋友身後，看著爸爸從門前走過，從未有過的生氣模樣，模糊著一句。
    “看我不宰了他！”
    那時的梁子遠，還有太多不明白，可是他知道叔叔和爸爸都是警察，他們說的抓人，有提到哥哥的名字，哥哥也說要去沙頭的……
    扔掉書包，連家也不回，梁子遠就跳下台階，一個人在夜色中往沙頭跑去，哥哥有帶他到那裏教他遊泳的。
    路上兩次跑錯了方向，卻奇怪的沒有哭，問了人以後再跑，突然像是有用不完的勁兒，明明已經很累了，氣也喘不上來，可是還是在跑，一直跑，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直找到哥哥帶他遊泳的地方，可是沒有。好長好大的海，梁子遠就沿著海邊一直走，身上的汗變涼變冷，一個浪花打上來將他推到，有小螃蟹橫著從他小腿上爬過去。
    直到走到海灘的盡頭，前麵隻剩下大礁石，本已灰心的梁子遠突然看到石頭裏好像有人？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和爸爸一樣的大簷帽，手裏拿著槍……
    梁子遠到現在其實也想不出那個時候的自己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膽子。一瞬間像是明白了什麼，居然在海邊將鞋襪脫掉，然後悄悄下海，用哥哥隻教了兩次的遊泳動作，一個人在海裏噗通掙紮，然後慢慢靠近礁石，攀著大礁石的底部，一點點潛過去。到一半的時候，從他的角度，就能看到了另一邊的人影，石崖錯亂，吸氣，憋氣，喝了水也忍著不敢咳嗽，直到靠近那些人，然後在中間找自己的哥哥。終於，看到最前頭那個熟悉的身影，梁子遠立馬沿著石頭的縫隙往上爬，一邊大喊，“哥哥快跑，爸爸要來抓你——”
    卻是同一時間，本來寂靜的海岸上突然亮起數道手電，不許動的呼聲從四麵八方傳來。槍聲響起的刹那，險些掉下去的梁子遠被一雙手抓住，頭頂是哥哥嚴厲的呼喝。
    “笨蛋，你怎麼跑到這來了？”
    “我，我……”
    牙齒打顫，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委屈的憋了一路的眼淚使勁流。下一秒又被抱進哥哥的懷裏，然後掰著他的頭，逼著對上哥哥的眼睛。
    “這一次必須聽哥哥的，就躲在這兒，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許出來，做不做得到？”
    拚命點頭，瑟縮的身子又被哥哥再往石頭後推了一下，看著哥哥撿起地上的包，就往警察追來的另一邊跑。
    “站住，不許動！子剛！”
    混亂的聲音中，隱約聽到劉叔的聲音？梁子遠不禁偷偷望出去，可是沒有看到劉叔，卻看到了爸爸。那麼嚴肅可怖，像是看到了什麼討厭的東西，滿臉憎惡，然後在梁子遠未曾眨眼的目光中，掏槍，瞄準，吵雜中並不突出的砰的聲響，隻有黑色槍管前些微的煙火讓梁子遠意識到了什麼。
    轉頭，定格的視線裏，就看到幾步外正回頭的哥哥，安靜的倒了下來。許久，眉心處的小洞，才流出黑紅色的血，哥哥的身體又抽搐了一下，便徹底不動了。
    以後的一切，就全部消失了，世界好像都不存在了。梁子遠隻看得到哥哥偏向他的臉被越來越多的血覆蓋，衝過去的警察掰著哥哥的手想要把包帶拽出來，哥哥已經扭曲的手，骨節發出哢哢的脆響。每一下都震動著他的神經。
    而那一刻，爸爸就在旁邊，卻沉默不理。甚至都沒有看哥哥一眼。直到有人將他從岩石後拽出來，他才看到爸爸變色的臉……